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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洋采訪“吹哨人”

        2013-06-11 05:39:54金姬
        新民周刊 2013年1期
        關鍵詞:舉報者德意志銀行阿奇

        金姬

        人們似乎很容易記住某個令銀行倒閉的魔鬼交易員(例如終結英國巴林銀行的尼克·里森),而總是忘了拯救一家銀行或者挽回客戶損失的金融英雄的名字。

        在金融界,及時止損和修正錯誤是保持屹立不倒的金科玉律,而很多上市公司為了賬面漂亮往往選擇掩耳盜鈴,直接的結果是敢于說真話的職員在公司被邊緣化甚至在業(yè)界混不下去,最后不得不以匿名方式向有關機構舉報。很諷刺,不是嗎?

        好消息是,美國的金融英雄們已經(jīng)有了制度保障。經(jīng)過2008年的危機洗禮,美國SEC(證券交易委員會)自2010年8月開始與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以及國內(nèi)收入署(IRS)共同實施“吹哨人項目” (Whistleblower Program,“吹哨”在美國俚語中意為“告密”),鼓勵更多人舉報自己公司的不當行為,甚至拿出罰金的一部分作為回報。

        利益誘惑雖然讓更多人成為“吹哨人”(SEC平均每個工作日接到8起舉報),但沒有人愿意實名舉報。直到2012年12月6日,以色列出生的艾里克·本-阿奇(Eric Ben-Artzi)博士,成為“吹哨人項目”實施17個月以來第一位實名舉報者。他宣稱“老東家”德意志銀行(Deutsche Bank)在2007年到2010年掩蓋了某款金融衍生品數(shù)十億美元的損失。本-阿奇博士在電話里告訴《新民周刊》:“公開身份是一項非常艱難的決定,但我做了正確的事。我有十分確鑿的證據(jù)支持我的說法?!?/p>

        華爾街“異類”

        如今的本-阿奇博士已經(jīng)失業(yè)一年多了,靠此前的存款生活。在2011年11月7日那個周一之前,他的生活可以說是一帆風順。

        這名出生在以色列的70后于1992年在耶路撒冷的希伯萊大學獲得數(shù)學學士學位,然后在以色列海軍服役了4年。1997年,本-阿奇憑借自己的數(shù)學才能在摩根大通固定收益衍生品部門找到一份工作,自那以后一直在紐約生活。一年后,他開始在紐約大學主攻金融數(shù)學,獲得博士學位后留校任教。

        2006年,他結婚了。為了讓家人生活得更好,他又回到華爾街,成為高盛的一名定量分析師。雖在2008年金融海嘯中逃過一劫,但本-阿奇博士考慮找一家“非美國”公司“長期工作”,而且還要用自己的數(shù)學知識避免下一場危機——測試復雜金融衍生品的風險和抗壓能力。于是,他2010年6月進入德意志銀行出任法律、風險和資本部門的副總裁,辦公室仍在華爾街。

        德意志銀行歷史上曾是德國工業(yè)最為重要的“錢莊”,如今已深入涉足全球投行業(yè)務。本-阿奇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就是詢問同事如何計算德意志銀行金融衍生品的差額期權,但是沒有人的答案令他滿意。2011年初,他發(fā)現(xiàn)德意志銀行在2007年到2010年期間用普通高級證券的方式來估值杠桿超高級(LSS)投資組合的差額期權價值(LSS買方所支付的擔保金與LSS賣方同意支付的按市值計價預期損失之間的差額),這可能意味著德意志銀行的賬面在2008年和2009年分別掩蓋了48億和29億美元的損失。要知道,德意志銀行是市場上最大的LSS持有者,這些投資組合產(chǎn)品的名義價值高達1200億-1300億美元。也許,在2008年金融危機最為嚴峻的時期,德意志銀行距離破產(chǎn)邊緣并不像人們此前認為得那么遠。

        發(fā)現(xiàn)這個驚天秘密后,本-阿奇帶著懷孕的妻子回耶路撒冷休假。他當時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告訴父母和妻子自己所處的困境:如果上報德意志銀行欺詐,他很可能丟了金飯碗,妻兒的生活今后難以保障。

        家人支持他站在正義的一邊。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告密者。一開始我曾根據(jù)銀行政策和程序在內(nèi)部進行過大范圍的報告。但是這個問題沒有得到重視和糾正,我不得不告知相關的執(zhí)法部門?!?011年3月,本-阿奇撥通了SEC的舉報熱線,并告知了德意志銀行。

        這種書呆子式的意氣用事,在本-阿奇博士的代理律師喬丹·托馬斯(Jordan A.Thomas)看來也是個特例。他在電話里對《新民周刊》表示:“很少有人會告訴自己的公司‘我舉報你了。而且,大多數(shù)舉報者都選擇匿名方式,以防打擊報復,或是怕自己上了業(yè)界黑名單而無法在這一行立足。但本-阿奇博士態(tài)度很堅決,他堅持認為德意志銀行應該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一開始通過公司內(nèi)部渠道說明此事,而銀行方面卻故意忽視他的報告,也不愿修正自己的錯誤。我認為本-阿奇博士這么做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責任感?!?/p>

        舉報的代價

        本-阿奇博士沒有想到的是,他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在德意志銀行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辦公室里充滿敵意,自己被大家孤立,他無法獲取工作必需的材料。2011年6月底,他開始休假。在他離開的那段日子,德意志銀行重組了他的部門,他不得不考慮在德意志銀行內(nèi)部尋找其他職位。當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在德意志銀行立足以后,剛剛成為爸爸的本-阿奇博士擔心自己無法養(yǎng)家糊口。他從彭博社的新聞中看到了希望。

        2011年7月,為美國聯(lián)邦政府工作16年的喬丹·托馬斯離開SEC執(zhí)行部助理總監(jiān)的職位、加入紐約Labaton Sucharow律所,主管“吹哨人項目”的舉報人代理業(yè)務,引發(fā)媒體爭相報道。他的辦公室距離德意志銀行的辦公室只有300米。托馬斯告訴《新民周刊》:“當本-阿奇博士首次找我咨詢的時候,我被德意志銀行的這一違規(guī)行為的規(guī)模和范圍震驚了。這正是SEC‘吹哨人項目要解決的重大未上報證券違規(guī)類型。但我們律所接案子很謹慎,一般都會做一些前期調(diào)查。我們發(fā)現(xiàn)他說的可信度很高,因此就正式代理了這個案子。之后我們又做了更多調(diào)查,結果都和他之前所說的一致?!?/p>

        2011年10月,休假后的本-阿奇博士回到了辦公室。11月7日,他突然被公司人力資源部叫去參加視頻會議,德意志銀行法蘭克福總部告訴他,原來的工作職位被重新安排到柏林了,這意味著他被解雇了。而這距離本-阿奇博士向SEC正式舉報德意志銀行僅僅過了3天。

        本-阿奇博士向《新民周刊》透露,德意志銀行的這種行為,促使他決心公開自己的舉報身份?!拔一撕脦讉€月在實名還是匿名舉報之間徘徊,兩害相權取其輕,對我而言,守住一個秘密太難了。除了失業(yè),我付出的代價就是有一段時間不和朋友聯(lián)系,自我孤立,不能過正常的社交生活。我的鄰居也是搞金融的,我不得不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最終我選擇了搬家?!?/p>

        一年多來,本-阿奇博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英雄舉動”并沒有給他帶來鮮花和掌聲?!叭A爾街是一個小圈子,各大金融機構之間的HR都有聯(lián)系。大多數(shù)雇主不喜歡我這樣向SEC舉報的雇員,但我希望會有雇主認同我的做法。”

        至于SEC何時結束對德意志銀行的調(diào)查,這還很難說。托馬斯表示,SEC通常要花上2-4年去結案,大約61%的案件會在2年內(nèi)結束?!氨?阿奇博士的案子更復雜,持續(xù)更久一些也在所難免。他最早是2011年3月舉報的,現(xiàn)在SEC也調(diào)查了22個月了,最樂觀估計是2013年會有初步結果。但我認為很可能還要更久?!?/p>

        爭議“吹哨人項目”

        本-阿奇博士強調(diào)自己握有德意志銀行違規(guī)的證據(jù),但他現(xiàn)在不方便向媒體透露?!拔乙呀?jīng)全部交給SEC了,所以他們才會啟動全面調(diào)查。我不是德意志銀行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人?!?/p>

        事實上,根據(jù)《金融時報》的報道,還有另兩人匿名舉報德意志銀行。根據(jù)《明鏡》的報道,2010年春天,也就是在本-阿奇博士加入德意志銀行前,一個名叫馬修·辛普森(Matthew Simpson)的雇員告訴上司LSS估值有問題。德意志銀行聘請了一家名叫Fried Frank的律所進行了內(nèi)部調(diào)查,并沒有發(fā)現(xiàn)辛普森所說的問題,并把此事通報了SEC。后來又有一名德意志員工向SEC匿名舉報了此事?!斑@在SEC歷史上很不尋常,3個人來自同一家公司,分別舉報自己的東家?!边@讓律師托馬斯堅定本-阿奇博士說的是實話。

        但也有不少人質(zhì)疑本-阿奇博士的舉報動機。因為“吹哨人項目”的獎金十分誘人——如果個人向SEC提供的情報導致100萬美元以上罰款,舉報者能獲得罰金中的10%-30%作為獎勵。根據(jù)SEC“吹哨人項目”2012財年(2011年10月1日-2012年9月30日)報告,截至2012年9月末,“吹哨人項目”的獎池已累計達到4.53億美元。SEC在2012財年共收到3003次舉報。

        “吹哨人”在美國早已有之,但以前的“吹哨行為”不會獲得巨額獎金,動機完全出于“社會責任感和道義”,舉報范圍也不僅僅局限于金融犯罪,還涉及國家安全、環(huán)境保護、公共健康等諸多方面。2010年7月,《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和個人消費者保護法案》(Dodd-Frank Wall Street Reform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 設立了“吹哨人項目”,為正當?shù)臋z舉者提供強大的就業(yè)保護、金錢獎勵以及匿名舉報的便利。

        本-阿奇博士再三對《新民周刊》強調(diào):“我選擇舉報并不是看重SEC可能提供的獎金,否則也不會公開身份了?!?/p>

        當然,舉報者拿到獎金并非易事。除了“帶來100萬美元以上的罰款”的這一眾所周知的必備條件外,SEC還規(guī)定,“吹哨人”只能是自愿向SEC提供原始情報的個人,公司或組織不在獎勵范圍之內(nèi);其次,舉報信息也必須是“原始”的,既可以是個人所知的事實,也可以是基于公開資料的獨家分析,但這些舉報信息都必須能為 SEC展開調(diào)查提供一條新的線索才行。難怪直到2012年8月才出現(xiàn)了第一位獲獎的“吹哨人”——公開信息顯示,此人提供的文件和情報協(xié)助了SEC對某個欺詐案的調(diào)查,并最終導致法院對被告作出罰處超過100萬美元的裁決,他能獲得其中的30%。

        本-阿奇的律師托馬斯當初在SEC工作時參與了“吹哨人項目”的制定工作。他在2011年末帶領律所團隊開展的調(diào)研結果顯示,超過3/4的美國人和94%的外國人愿意向SEC告發(fā)美國上市公司的不法行為,不過他們只有在匿名、不用擔心報復的情況下才會告密,而且很多人都看重那筆獎金?!斑@是SEC歷史上第一次有那么多人愿意站出來舉報。自從2010年8月啟動‘吹哨人項目以來,我代理過很多舉報者,他們大多數(shù)是大型金融機構的高管,也有外國人。外國人舉報的大多是賄賂和金融欺詐,這是兩類最常見的案子?!蓖旭R斯告訴《新民周刊》,但在美國公司工作的員工只有34%知道“吹哨人項目”。

        值得注意的是,向SEC舉報的老外“吹哨人”最多來自印度、英國和中國。對于在美上市的中國公司而言,這也許能夠部分解釋2012年12月SEC對中國包括“四大”在內(nèi)的五家會計師事務所發(fā)起行政訴訟,原因是它們未能提交與其審計的中國公司相關的工作文件,協(xié)助其調(diào)查——在可能的巨額獎金誘惑下,中國“吹哨人”頻出。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金融市場瞬息萬變,風險無處不在,單靠監(jiān)管部門的力量很難全面防御復雜龐大的金融風險,發(fā)動市場的力量來消化一部分風險似乎是一個明智之舉。中國市場是否也能引進類似的“吹哨人項目”?

        對此,中國證監(jiān)會相關人士表示,目前證監(jiān)會的行政性罰款是收支兩條線,收入統(tǒng)一進中央財政,證監(jiān)會沒有動用的權力。不過,如果可以將證券市場的罰款充實到投資者保護基金里,再從中撥出一部分用作對舉報者的獎勵也未嘗不可。

        實際上,目前證監(jiān)會大部分違規(guī)線索來自交易所的日常監(jiān)控,其次才是舉報和新聞報道。證監(jiān)會相關人士表示,即使這樣工作量已經(jīng)非常大了,所以當務之急是擴充人手,而類似“吹哨”的機制,暫時還不在推動的日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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