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喬
鐮刀割下最后一把臘菜,長假就到了。母親給它保鮮,渾身涂抹一層“金龍魚”,爾后藏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放進壁柜。于是,鄉(xiāng)村臘月的味道,像母親封壇腌漬的臘菜,開始一點點發(fā)酵。
田野成了一位慈祥而時尚的老人。稻茬是她精心燙染后的金發(fā),水渠被摘去白內(nèi)障,明亮打眼。減肥后的身材,輕盈了許多。她靜靜地臥在那兒,耐性十足地品味著閑云野鶴的詩句,聆聽月亮與星星的悄悄話。寂寞呢?沒有。
母親說,老人又困又累,該好好歇息歇息。俗話說,青蛙三跳有一歇昵。
倒是遺落在稻茬上的谷穗有些抱怨,它企盼主人回頭收拾自己,抑或巴望空中盤旋的大雁,攜它同行。牛早已回到村邊的安樂窩,敞開肚皮,吧唧,吧唧,嚼著新鮮可口的稻草,反縐犁耙時光的得失。
日頭有點懶散。溝渠里偷偷地結(jié)上一層薄薄的冰,幾朵陽光在上面跳躍著,一如蜻蜓點水,暈黃的波紋一漾一漾地擴散開去,然后躲進水草懷里撒嬌。大伯的“兒子”阿黃似乎嗅到溝渠那邊野兔的腥臊,急匆匆滑下坡底,探出前爪敲擊冰面,一下,兩下,又三下。始覺踏冰而過無望,狂吠一陣,宣泄心頭的不快。
路面僵硬,水漬處泛著白光。大伯雙腳踩過,碎裂出一道道冰紋。(草坡上偶爾散落著一坨坨牛糞,有些時日了,黃脆脆的,白霜裹面,下意識的,想起母親平日鼓搗出的酥餅,香噴噴的,舌尖沁出一絲甜味。)大伯滿心歡喜,一一收進糞箕,儲備開春育秧的綠肥。柳樹呆呆的,桿兒流淌冷津津的光斑,枝椏羅織著,試圖抱臂取暖,可寒風(fēng)不夠哥們,叫它們凍得瑟瑟發(fā)抖。有三三兩兩的烏鴉,點綴枝頭,空氣中更添幾分寒意。
什么時候,稻場邊的田埂上鉆出一縷縷灰黃的煙云,頑皮的風(fēng)很隨意將它們扭扯成一段兒一段兒,吃力地拋向空蕩蕩的曠野。阿黃眼尖,汪汪兩聲,一溜煙地奔過去。哦,是野炊,阿黃的小主人和同伴在田埂上掘下一口土灶。灶膛里的野草借助風(fēng)勢吱吱脆響,火苗歡快地舔著鐵瓢鍋底。黃豆開心極了,蹦跳著,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炸響了孩子們心頭膨脹已久的秘密!
村莊退去綠樹繁花的外衣,精干爽朗許多。樓房、平房高低錯落,橫臥在堤壩上。村口草垛上,一群麻雀捉迷藏,嘰嘰喳喳鬧得火熱。有的玩膩了,在電線上梳理好羽毛,忽而飛落至村邊水泥道,大搖大擺地散步。垛墻向陽處,儲著日頭的熱量,暖烘烘的。鄰居們背倚草垛或蹲或坐,一邊曬太陽,一邊忙乎針線活。老太太納棉靴底,姑嫂們弄十字繡。不知不覺太陽的金線,連同她們的心思被織進布紋里了。地里沒了農(nóng)活,女人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小窩,晾曬被子,清掃院落,洗理窗臺,直弄得丈夫和娃娃戀戀不舍。
大伯把牛糞埋進地窖,猛然記起老??诟缮嘣?,忙操上木桶上井臺取水。井水嘩嘩流,騰起絲絲白煙,手粘上水,溫溫的。大伯想,牛是自己的命根子,馬虎不得,別叫牛的胃受了涼。那樣的話,像自己三天兩頭犯胃病,難受!老牛喝舒坦了,大伯一屁股跌坐在牛棚的草墊上,牛乖乖的,順勢貼著大伯躺下。大伯親昵地摟著牛脖子,嘮叨起老話題:老伴啊,瞎子鬼打胡說,我命硬,克死了女人,沒兒沒女。你呀,不蒸饅頭爭口氣,明年給我生個一男半女的,讓我高興高興。老牛含著淚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鄉(xiāng)村臘月,雪是不可或缺的。母親說,人黃有病,天黃有雪。說著說著,雪便從半空中飄揚起來。江南的雪,沒有北方的生硬與尖刻,一如江南的女子,下得文靜,下得優(yōu)雅,下得浪漫,頗有詩人抒情的韻味。
此時,村莊顯得分外的靜謐與安詳。
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啊……
隔壁的大伯許是酒上了八層,漲紅脖子,亮開了嗓門。嗓音渾厚,蒼涼,詞兒紛紛揚揚,讓風(fēng)雪裹挾著,于農(nóng)舍問碰撞回蕩。大伯癡迷現(xiàn)代京劇,聽說年輕時是大隊宣傳隊的臺柱子。走進大伯家,四壁都是李玉和、鐵梅、少劍波、揚子榮、沙老太太……柜子里、桌子上,堆滿了磁帶、碟片,錄音機、手機里裝滿了京劇片段。偶有紅白喜事人家請去,不要酬勞,三瓶白酒,唱上三天三夜,直唱得主人家喜掛眉梢,紅紅火火。
雪夜,緊閉柴門。樓上空調(diào)嗚嗚叫響,暖氣灌滿了整個房間,左鄰右舍的小伙圍坐沙發(fā),嗑著瓜子,丟著撲克,或者干脆天南海北地扯淡。
知道嗎?習(xí)總書記考察貧困地區(qū),聽說扶貧款遭截留,很是氣憤。
嘿,我們的海監(jiān)飛機闖進釣魚島,狗日的小鬼子居然沒發(fā)現(xiàn)。神呢!
劉金那小子,猴精的,在京城打工,勾上一個烏克蘭的小妞,回來了。那妞大屁股一扭一扭的,蠻有味的。哈哈,咱農(nóng)民也可開洋葷的咧!
樓上的嬉鬧聲感染了樓下的火爐,火爐歡歡的。老人們圍爐而棲,看著CCTV-7農(nóng)業(yè)頻道,或剝花生,或篩糯米,或拈黃豆,或剪山椒,忙乎著備辦熱熱鬧鬧的年貨。天氣愈冷,爐火愈旺。茶水趕趟兒似的滾燙。啜飲一口沁香的綠茶,細聽窗外寒風(fēng)的吟哦,一種愜意,一種溫馨,一種幸福,充盈著身體每個細胞。
雪夜人愈靜。
上床睡覺,人縮在日間曬過的被窩,似泥鰍偎進淤泥,嗅著陽光的芬芳,暖融融地舒服。一時半會睡不著,便想象明日一早,樓門洞開。哇,田野,稻場,溝渠,庭院,全被雪蓋得嚴嚴實實的。偌大的一床雪絨被,白白的,亮亮的,惹人心醉。村莊溫柔許多,越發(fā)顯得親切。又想雪被下的麥子是否安逸,菜地的白菜是否凍壞,大伯的電熱毯用上沒,老牛還在思量著主人的期許嗎……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跌進夢鄉(xiāng)。
汪,汪汪。大伯家的阿黃,突然咬破了夜的寧靜。想必是張大媽的兒媳,做生意火了,駕著私家車,從省城冒雪而歸。
哦,年關(guān)己至。臘月的味道在喜迎親人雪夜歸來的開門聲中熱辣起來!
(責(zé)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