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帝
他們就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南方,奮斗,掙扎,或匪夷所思地生存,我所幸與其一路同行。
馬謖
馬謖最近一次加我QQ的時候,是在凌晨。
那天夜里風特別大,下著雨,街上一切聲音聽來都像是一群喝了四兩白酒的無業(yè)游民在罵街或耍酒瘋。
我剛從公司加班回來不久,一邊用熱水泡腳一邊眨巴雙眼在電腦前觀看一部剛下載的電影。電影畫面有股潮濕的味道,背景好像還取自這座城市,因為那棟被玻璃包裹的大廈是我所熟悉的,有好幾次出差經(jīng)過那兒,我都會虔誠地將頭貼近車窗仰望。八年前,我和馬謖曾經(jīng)穿著工衣站在下面旮旯里抽煙,煙圈里的城市像海市蜃樓,我們都覺得生活虛幻困乏,仿佛在茫茫大海里的一艘夜行小船上飄搖,沒有能力衣著光鮮地看清這個城市的本來面目。
我至今不知馬謖的家鄉(xiāng)到底是張家界還是常德,因為他在我能見到的證件上常常變換這兩個地名。他操著并不難懂的鄉(xiāng)音。我們一起進的工廠,一起去體檢。走過一條通向醫(yī)院的沒有斑馬線也說不清幾條車道的馬路,路兩邊是人煙熙攘的攤位,攤主正賣勁吆喝從工廠里廉價拿出的充電器和音響,還有熱氣騰騰的早餐檔。我倆尾隨工廠保安在熱氣里穿梭,回來路上就相熟得可以攀肩交談了。那一天是2004年8月7日,我剛從湖南一所學校出來不久。神色稚嫩,不諳世事,從上海一家公司離職后便乘火車兜轉(zhuǎn)到了特區(qū)深圳。第一站便是布吉,我以為只是驛站,沒想到一住便是八年,像與青春狹路相逢的一場戰(zhàn)役。
2004年8月1日,初來深圳,我坐在深惠路上一輛顛簸的公交車里,內(nèi)心滿是焦慮和彷徨。我白以為從此人地生疏,卻不料在第七天便找到了這份工作,并認識了馬謖。
上班后,我與馬謖無話不談。我倆是不同的工種,我做工程PM(項目管理),他做品質(zhì)IOC(來料品質(zhì)檢驗)。因為職位級別稍低,他住了公司的八人間宿舍,我則拿著公司的住房補貼在附近的城中村里租了一套單間。2004年的城中村,真是村,沒有高樓毗鄰,皆是獨棟筒子樓,高的六七層,矮的也就兩三層。樓間距不足兩米。過道里經(jīng)常能見到散發(fā)霉味的衛(wèi)生巾、快餐盒,甚至有避孕套碩果累累地垂掛在垃圾桶外側(cè)。少女下班風聲笑語從旁經(jīng)過,照樣泰然白若。陽臺上很少有風,風像是某項特殊服務(wù),只屬于定制了它們的大戶人家。
馬謖經(jīng)常來我住的地方串門。初來時,手上常常會提兩瓶老青島,一小袋花生米。那是在夏天,冬天的時候就不常這樣了,似乎嫌麻煩,或者覺得和我聊天成本太高,而且我還只是陪聊,模樣甚至不及賣啤酒的小妹養(yǎng)眼。他來得越來越少,手上兩瓶啤酒變?yōu)橐黄?,后來就空手赤足地來了。聽他發(fā)了一會兒牢騷,兩人便坐在陽臺上各自拿書閑聊。聊得來的主題并不多。我喜歡民國作品,一些譯著,以及部分品讀歷史上才子佳人們的書。他則不同,能讓他屁股搖擺,一說起來便眉飛色舞的唯有帝王野史、軍事玄幻。
他在工廠里負責油漆來料的檢驗,需要不時用試管裝二十毫升去測試房檢驗其中是否含有對人體危害極大的二甲苯。工作是千篇一律的。但他苦惱于這樣的工種以目前的防護措施是否依然影響到了身體。有一次他這樣問我,我支支吾吾一時沒說清楚,他便央我一起去近旁網(wǎng)吧找電腦查詢。這次我們得知長期接觸二甲苯極易造成人體神經(jīng)衰弱、皮炎的癥狀,嚴重甚至可致人昏厥?;貋砺飞希樁季G了,腿腳邁得有些不自然,心情似乎大受影響,也不去我那喝酒了,徑直回了工業(yè)區(qū)的宿舍。
我還清晰記得那天夕陽像扔進水中的血塊,浸得霞光一片殷紅。馬謖朝前走,仿佛要走入云里。我在后面駐足,像在打量一幅落日的油畫。
又一個月初的時候,馬謖便辭職了,自離的。流傳的版本是他所管轄的辦公區(qū)域5S沒有做好,公司例行檢查時被人事行政部同事揪出來拍了照,挨了處罰還全廠通報。他一時氣憤不過決意一走了之。只有我知道,對這項工作心懷忌憚也許才是他一直耿耿于懷的。
他走的那天,我們幾個平日里要好的朋友給他餞行。我們坐在工廠附近一個大排檔的竹棚里,看著檐下雨水滴成了一道簾。他叼著一根好日子的煙屁股,蹺著二郎腿,雙眼迷離。只是不斷眨眼,像要把某些外露出的失落感掐滅。我們問他將來如何打算,他說,啥打算,沒打算。席問他流露出想去工廠做內(nèi)刊編輯的想法,說著說著自己先放棄了。他解釋說效益好的工廠都不重視文藝,效益不好的工廠去了也無益。
我們相視無語。
張教練,以及彭詩雅
張教練是馬謖從我生活中走遠后開始深交的一個東北小伙。后來我引薦兩人認識,他倆甩膀子喝開了,結(jié)果不分勝負。一位去廁所摔了一跤,另一位飯罷從小酒館出來下坡時,不小心從坡頭一直滑落坡尾,滑翔姿勢十分優(yōu)雅。
這個故事在朋友間引為笑談。
馬謖終于找了份工作,在廣州。工作性質(zhì)仍與品質(zhì)有關(guān),在測量部做產(chǎn)品尺寸檢測。這樣我們距離就遠了,聯(lián)系也隨之少了。偶爾聽到張教練說起馬謖。張教練常常仰天六十度喝啤酒,喝著喝著嘴里便嘟囔起馬謖的名字。仿佛馬謖是人間某個女子,欠了他的情,令他萬般懷念。我和馬謖共事不到半年,張教練則和馬謖相識不足一月。他的這份念叨和細膩如女子般的情懷,讓我開始珍惜起這個朋友來。
和馬謖一樣,工作之余,張教練的愛好不多,談戀愛即是其一。張教練相談過幾個女友,大都未成氣候。相互不中意,便就此錯過。這與馬謖不大相同。共事半年不到的光陰里,馬謖帶來與我見面的便有三位,沒見面的尚不在評估之列??傮w而言,身段體格都與馬謖般配。連那些不經(jīng)意間閃現(xiàn)的乖巧,也是同馬謖旗鼓相當?shù)???擅恳淮闻耐虾螅粼埋R謖便與她們吹了。南方工廠里,男女間相好有個特別的稱謂:拍拖。拍拖時要給好友們吃拖糖,馬謖為此派送了不少。每次派送時,馬謖總會樂呵呵地說,這次是來真的,靈魂太累,欲望無罪,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云云。
張教練沒有目睹馬謖這些輝煌,他只看見了失敗。
馬謖在他春風正勁時見到了彭詩雅。這位扎著兩條長辮的姑娘無論走路的氣場,還是說話的溫婉,無一不在他滿腔水汪汪的心湖里蕩起漣漪。他想以閃電般的速度攻下她,沒想到彭詩雅自己便是一條濕淋淋的閃電,讓他心神顫栗!馬謖沒有帶彭詩雅來見我,直到他辭職。倒是彭詩雅自己來找過我,向我借閱刊登有我文章的刊物。我倆在電子郵件里聊了許多見面都不輕易談及的內(nèi)容,頗有些相見恨晚。后來聊到馬謖,她很惋惜,說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而且他是射手座。這種星座的男人都荷爾蒙旺盛,而她喜歡安靜的男人。
這些話,我不曾對馬謖說起,倒是曾相勸二人有緣無分。
好在2005年初,馬謖便辭職了。張教練總結(jié)馬謖的失敗是因為家境貧寒。上帝害怕人團結(jié),賜人以貧富。這話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許是答案,但彭詩雅肯定不在此列。
2005年,馬謖21歲。面容姣好,頜下無須,世間最不懼的就是青春的流失。到廣州后的馬謖,似乎忘了彭詩雅,電話里始終不曾談及。聽說他后來又從那間工廠出來了,和兩個朋友一起經(jīng)營一家銷售測試設(shè)備的公司。
兩年后一個周末,我在家里上網(wǎng),有聊天窗口彈出,附注說明是馬謖,我加了他。相聊兩句,他說要去拜訪客戶,便下線了。
有時候,一些相熟的人離開,也許若干年還能再見,也許此生就永遠不見了。
彭詩雅便是這樣。
在工廠的時候,彭詩雅在客戶服務(wù)部做客戶公關(guān)。工作不難,只要每天保持美麗優(yōu)雅即可。馬謖有次和我說,看著彭詩雅的背影的那一瞬,他恍惚間就想走上前牽她的小手。
2006年春節(jié),陽歷一月底的時候,我沒有回湖北,在一個名叫黃金坑的城中村度過。過年的氣氛并不熱烈,春節(jié)后的正月也依舊寒冷,街上人煙稀少,城市像一座空城,滿目的落葉榕和芒果樹在風里依偎。那時候房價似乎也沒有真正熱起來,大家心頭普遍是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兩地問徘徊無依的漂泊感。有位作家曾說,故鄉(xiāng)是一個人一經(jīng)獲得便即刻失去又需要一生追隨的方向感??稍谏钲?,能有這種方向感的人并不多。
2007年,馬謖從廣州來過深圳一次。那時候,彭詩雅已經(jīng)離職,開了一家小冰淇淋店,幾個月下來,并無虧盈,只在門店轉(zhuǎn)讓時稍賺了一把。
相別近兩年里,馬謖音容未改。站到我面前時,我才驚覺他已發(fā)福,肚子像已經(jīng)五個月的模樣。青春的迷惘,打工路上遭遇的心酸與幸福似乎被他完全吸附進了肚里。他的臉上終日掛著笑容,一副待見客戶的神情。
馬謖
2007年,馬謖從廣州來。我早已搬離黃金坑,在工業(yè)區(qū)對面的祥云苑小區(qū)居住了幾個月,房租像竹子一樣節(jié)節(jié)攀升,而工資卻不見長,兩廂計較,內(nèi)心不時閃現(xiàn)幻滅感。
2007年,我已結(jié)婚,并育有一子。與妻子一起租兩房,一千多元的房租還未在口袋躺熱,便進了房東的口袋,完成了書本上說的資本轉(zhuǎn)移。馬謖來后并未久坐,他似乎不太習慣面對我的家人。見到我妻子,叫了聲嫂子。還捏著我小孩的臉蛋說,還是像媽媽多一點嘛。
這次談話簡短。馬謖的車停在屋外。他是來深圳辦事,順便看望我的。他坐了稍頃,接了幾個電話。我聽見他捧著電話說,就到了,就到了。
我沒能留住他,下樓送他一直送到小區(qū)門邊停放的一輛黑色豐田車上。一時,我想起許多。
2004年冬,每個周末都有一陣無聊的時間。我倆穿著工衣,在小賣部買了張地圖,沿著地圖上每個區(qū)跑。2004年的深圳,分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各三個區(qū),關(guān)內(nèi)有羅湖、福田和南山,關(guān)外則有龍崗、鹽田和寶安。我倆各辦了一張?zhí)貐^(qū)通行證,在羅湖地王大廈下面,仰望那棟數(shù)不清樓層,周身玻璃包裹的高樓,心情不能自已。我倆在樓下旮旯里抽煙,訴說各自的抱負。
時光荏苒,激情湮滅。
八年時間,足以摧毀許多人的天真和信仰。那些,究其實,原是一堆美麗的泡沫。雖然絢麗,卻終不能長久。
馬謖不常在線,他的QQ頭像是灰色的,像一只多年不曾擦拭的玩偶。后來,馬謖從廣州打來一次電話,電話里精氣神都很足,笑聲爽朗。彼此問候了一番,還邀請我們一家去廣州玩。電話掛斷后,竟有笑聲猶在耳畔的恍惚。
他說QQ很少用,小孩過家家似的,密碼總記不住,還是打電話親切??伤矔粫r重新申請一個,然后翻開筆記本上的記錄,將我們的號碼重又添加一次。
彭詩雅曾經(jīng)崇拜我會寫詩歌,她說讀書時候最喜歡的男孩子與我氣質(zhì)相仿,寫一手漂亮的文章。可詩歌于我,這些年一直在云端漂浮,不曾讓我踏實。寫詩很多時候不是因為理想,而是因為正青春。大家在工廠里一度無憂無慮,也是因為青春。下班了大家山呼海嘯地去喝酒,去廉價KTV里慶祝生日至通宵達旦,還是因為青春。
青春被大家盡情揮霍,我們來不及給它估價,便像張教練找女友一樣彼此錯過。可惜,這一次錯過,便是真的錯過了。
(責任編輯 李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