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弗蘭茲?卡夫卡(1883~1924年),奧地利小說家。出生猶太商人家庭,18歲入布拉格大學學習文學和法律,1904年開始寫作??ǚ蚩ㄊ菤W洲著名的表現主義作家。他生活在奧匈帝國行將崩潰的時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學影響,所以對政治事件抱旁觀態(tài)度,故其作品大都用變形荒誕的形象和象征直覺的手法,表現被充滿敵意的社會環(huán)境所包圍的孤立、絕望的個人。
英國德語作家、評論家埃利亞斯?卡奈蒂曾經提出過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命題:“最令人吃驚的是卡夫卡如此駕輕就熟地掌握的另一種手法:變化成小動物。這種手法通常只有中國人堪與媲美?!?/p>
卡夫卡“可以說以他的一些短篇小說進入了中國文學之列。18世紀以來歐洲文學一再采用中國的主題,但是卡夫卡是西方可以提出的從本質上說屬于中國的唯一作家”。卡夫卡寫過一系列與動物有關的小說,如《雜種》、《家長的憂慮》、《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一條狗的研究》、《地洞》、《約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豺豹和阿拉伯人》、《貓與鼠的對話》等,其中還有大家最為熟悉的《變形記》。卡夫卡的這些小說與中國文學的某種相似特征早已被某些學者注意到了,我國著名學者錢鍾書在他的《管錐編》論《焦氏易林》之《旅》,闡釋“言如鱉咳,語不可知”時,順手就引用了卡夫卡的小說,“卡夫卡小說《變形記》寫有人一宵睡醒,忽化為甲蟲,與臥室外人應答,自覺口齒了澈,而隔戶聽者聞聲不解,酷肖薛偉所遭”。
上面那番話以后經常被專家學者加以引用,似乎已經成為無須證明的定論。然而,卡夫卡如何掌握了這種中國式的“變成小動物”的方法呢?他是怎樣進入中國文學之列的?為什么說他是屬于中國的“唯一作家”?卡夫卡是否閱讀過中國的這類“變成小動物”的小說,并接受過其影響?這些問題波里策及其他學者均沒有,或少有論及,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在中國文學中最集中體現“變成小動物”小說特征的是明末清初的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而卡夫卡恰巧讀過這部小說的德文節(jié)譯本,并對這部小說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這樣一來,我們對于卡夫卡“如此駕輕就熟地掌握了”“只有中國人堪與媲美”的“變化成小動物”的手法,就不再那么“驚訝”了。1913年1月16日,卡夫卡在給菲莉斯的信中提到德國宗教神學家布貝爾,說他懂中國故事,他出版的《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據我所知,這些故事精妙絕倫”。1914年耶那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由衛(wèi)禮賢翻譯的《中國民間故事集》,卡夫卡手頭有這部書。以后他將這個譯本作為禮物送給了他的妹妹奧特拉。卡夫卡在書中給妹妹的題詞是:“致奧特拉——一個在嘈雜聲中躍入輕舟的跳躍者?!毙l(wèi)禮賢編譯的這部《中國民間故事集》,收有中國民間故事百余個,其中有15個選自《聊齋志異》,它們主要是:《嶗山道士》、《種梨》、《畫皮》、《山魈》、《小獵犬》、《蟄龍》、《梅女》、《夜叉國》、《白蓮教》、《嬌娜》、《嬰寧》、《青蛙神》、《晚霞》、《水莽草》等。在這15個故事中有4個是動物故事:《小獵犬》、《嬌娜》、《嬰寧》、《青蛙神》。
馬丁?布貝爾(1878~1965年)是德國猶太人,德國最著名的宗教哲學家之一。1916年他創(chuàng)辦了德國著名的猶太人雜志《猶太人》。他在出版了兩部有關中國的書《莊子語錄和寓言》(1910年)、《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1911年)后,在德國知識界便被視為中國專家?!吨袊砉趾蛺矍楣适隆菲鋵嵕褪侵袊诺湫≌f《聊齋志異》的德譯本。這個譯本參照了英國著名漢學家翟理斯的譯本,翟理斯從《聊齋志異》的455個故事中選譯了164個故事,布貝爾則從翟理斯的譯本中轉譯了10個故事,另外直接從中文翻譯了6個故事。德國作家霍夫曼斯塔爾曾根據其中的《夢》(即《蓮花公主》,翟理斯譯為 The Princess Lily)改寫了一部芭蕾舞劇《蜜蜂》,該劇于1916年上演后曾在歐洲引起轟動,而霍夫曼斯塔爾又是卡夫卡非常喜愛和熟悉的作家。布貝爾的《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收錄了《聊齋志異》中的16個故事,它們分別是:《畫壁》、《陸判》、《嬰寧》、《蓮香》、《阿寶》、《雷曹》、《翩翩》、《羅剎海市》、《蓮花公主》、《小謝》、《鞏仙》、《宦娘》、《阿繡》、《書癡》、《竹青》、《香玉》??ǚ蚩ǖ男≌f創(chuàng)作與《聊齋志異》的這兩個德譯本究竟存在著怎樣一種關系?卡夫卡何以會如此贊賞《聊齋志異》?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創(chuàng)作方法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過《聊齋志異》的影響?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與《聊齋志異》的異同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探究這些問題應當是十分有意義的。
從生活方式、寫作方式、寫作態(tài)度來看,卡夫卡的孤獨和蒲松齡的孤憤同樣地聞名于世。他們相同的是“孤”,即他們立意創(chuàng)作,卻不為當時的人所理解,所謂“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但是,卡夫卡是“孤且獨”;蒲松齡則是“孤而憤”。孤獨的卡夫卡雖然不為人們所理解,但他卻不急不躁,甚至甘愿孤獨,認為孤獨原本就是藝術的真正品格,是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目標;蒲松齡卻因孤獨而憤懣,因不被人們理解而憂愁,故盡畢生心血而寫成孤憤之作《聊齋志異》,其孤憤之情終于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宣泄。
布貝爾在《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譯者前言》中簡介了蒲松齡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并將《聊齋自志》的部分內容翻譯了出來:“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看來,蒲松齡的身世和遭遇與卡夫卡有許多相似之處,譬如“少羸多病”,“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等。卡夫卡一生疾病纏身,在他父親的健康體魄面前,更是覺得自慚形穢,“我又瘦、又弱、又細,你又壯、又高、又寬”。至于“筆耕不輟、蕭條冷落”,卡夫卡則更有過之而無不及??ǚ蚩ㄕf過:“目標確有一個,道路卻無一條;我們所謂之路者,乃躊躇也。”這與蒲松齡的無路可走的困惑,也頗為相似。也許正是蒲松齡的這種生活遭遇和性格特征極大地引發(fā)了卡夫卡的同情和共鳴。至于蒲松齡所說的“寒雀”一詞,恰巧與卡夫卡的名字(Kavka,捷克語意思為“寒鴉”)非常接近,這也一定引起了卡夫卡的注意和興趣。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生活美滿、家庭幸福的作家會像卡夫卡那樣去描寫孤獨;我們也很難想象一個仕途通達、左右逢源的作家會像蒲松齡那樣去表現孤憤。孤獨對于描寫孤獨的作家總是必不可少的,正像孤憤對于描寫孤憤的作家是必不可少的一樣。我想,孤憤的作家及表現孤憤的作家以后還會有許多,“詩言志”總是文學的規(guī)律,作家由“孤”而“憤”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孤獨的作家恐怕會越來越少,因為現代作家實在無法永遠面對孤獨,尤其是無法獨自面對孤獨,雖然人類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經常地感受并思考著孤獨。
(摘自商務印書館《卡夫卡的眼睛》 作者:曾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