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錢勝
他咬了一口她遞過來的韭菜肉餃,皺起眉頭說:“這是什么餃子呀?太難吃了,趕快倒掉,倒掉!”
她趕緊接過飯盒,嘗了一個:“挺好吃的呀!你不是最喜歡吃韭菜肉餃了嗎?”
“我現(xiàn)在不愛吃了,最討厭這個味兒了,趕緊倒掉倒掉!”他煩躁地提高了嗓門。
這兩年,他住過好幾次醫(yī)院,皆因糖尿病并發(fā)癥。她每天從早到晚照料他,一刻都不消停,但他越來越挑剔,甚至無理取鬧。
以前的他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他和她從小青梅竹馬,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同班。情竇初開的年紀,兩人互生愛戀,高中畢業(yè)后,兩人的戀愛水到渠成。但他們的戀情卻遭到他父母的反對:城鎮(zhèn)戶口的兒子怎么能找個農(nóng)村的兒媳婦。
他態(tài)度非常堅決,他對父母說:“我非她不娶!”父母無奈,找到她,求她不要再跟他來往。她含淚答應,去了很遠的外婆家。他找不到她,已猜出幾分原因,他把自己鎖在屋里,以絕食的方式向父母抗爭。三天后,父母投降了,不敢再反對他們繼續(xù)交往,只得默認。
兩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他怕父母不待見她,和她另立門戶。他在工廠上班,她則在生產(chǎn)隊上工。她身體很羸弱,每月只能賺取少得可憐的工分。他說,你回來吧,不上工了。這個家有我,我養(yǎng)你。
從此,她在家洗衣做飯,他除了上班,做好本職工作外,還利用自己的技術特長,幫其他單位做一些模具,賺取點小外快貼補家用。但好景不長,他因此被劃為“黑五類”、“走資派”,多次被拉去批斗,吃了不少苦。她抱著他痛哭:“都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你找個有工作的城鎮(zhèn)戶口老婆,哪會受這個罪?”他擁她入懷:“別瞎想!我沒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怕受罪。這點苦都吃不了,還算什么男人?”
從那時起,她就決定要好好報答他。但是,他總是跟她搶稀飯吃,說自己不愛吃干飯;他也總是跟她爭紅薯吃,說自己不愛吃雞蛋,雞蛋有股雞屎味。
在那些困苦的歲月,他像把大傘一樣呵護著她,沒讓她受一點苦。文革結(jié)束后,由于他能力突出,好學上進,他被集團領導委派去省里進修并委以重任。35歲那年,他升任為廠黨支部書記。
歲月如梭,結(jié)婚40年,他對她幾十年如一日地一往情深,呵護有加。她經(jīng)常想,自己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他對她的情,一輩子都回報不完。
她微笑著回憶著過去的點滴。他一句“喂!你發(fā)愣干嘛?把床調(diào)高一點”的命令聲把她從遙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她趕緊彎腰調(diào)整,他則又開始叫罵:“你怎么這么笨?。空{(diào)這么高,我難受,知道嗎?”她又開始調(diào)低,他還是挑剔:“這么低,我憋氣!高一點,高一點!”
他病得挺嚴重,糖尿病足和腎衰。腳趾潰爛讓他無法下床,每隔一天就要做一次腎透析。她知道,他是因為難受才跟她發(fā)脾氣,她為不能替他分擔痛苦而難過心疼。他的叫罵和使喚,讓她更加難過和慌張失措,覺得對他的照顧也越來越艱難。
有一次,他竟然把她遞來的飯盒打翻,嘴里罵罵咧咧:“這是什么啊?聞著就想吐!你沒安好心,給我吃豬食?。俊彼s緊說:“你忘了嗎?昨晚你說想吃雞蛋肉末羹,我特意去樓下餐館買的?!彼贿叴瓪庖贿呅沟桌铮骸白蛱煳蚁氤圆淮斫裉煜氤?!你這個女人怎么一點用都沒有?真是氣死我了!這輩子我最倒霉最后悔的事,就是找了個你這么笨這么窩囊的女人!”
她流淚了,他的話像刺一樣戳得她心生疼:原來,這么多年來,他關心疼愛我,全都是假象!他骨子里一直都看不起我?,F(xiàn)在,他終于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了。
以后,他再發(fā)脾氣時,她不再唯唯諾諾,她不理他,干脆起身做別的事。有時,他蠻橫不講理時,她也忍不住回敬:“我是你妻子,不是你傭人!你不要折磨我了,我不欠你什么?!?/p>
反反復復幾次后,他脾氣變得好多了,很少無理取鬧了。有時,他會握一會她的手,摸摸她的頭發(fā)和臉,然后閉眼睡一小會兒。
他的精神越來越差,很多時候都一直昏睡著,吃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兩個月后的一天中午,他吃了幾口米糊昏睡后,就再也沒有醒來。他平靜地走了,一句話都沒留給她。
整理他的遺物時,她發(fā)現(xiàn)了他手機里保存著一條短信: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當你說不欠我時,我心安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就算你真欠我的,那么,現(xiàn)在我也索取了,你也回報了,兩不相欠……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