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斯·敖特根巴雅爾
譯 者:海 風
一
母親,據(jù)說您黎明時分生了我。
那么,請把我喚作光芒。
在您隱隱約約的召喚之下,我自悠閑的云朵和濃密的霧靄那邊,伴著聲響來到這世上。此刻,已疲倦的您閉上雙眼,而我靜靜地撩撥著您的睫毛,傳遞著作為人子降生的訊息。是您懷揣激動和期待,歷經(jīng)多少蹉跎歲月,如今您終于如愿以償?shù)貞驯е摇N乙屇俱驳拿嫔兊眉t彤彤。
我來自清新空氣的那邊。母親,請把我喚作光芒。
母親,據(jù)說您在第一個春日生下了我。
那么,請把我喚作嫩芽。
我在您溫馨的子宮里萌生多少時日。經(jīng)過一宿的疼痛和呻吟,我作為生命萌發(fā)的象征生長在您身旁。我深深扎根在您的懷抱里,在您的臉頰上舒展枝葉時,您的歡愉和寵愛讓我變得綠幽幽。
我降生在萬物復蘇的春天門檻。母親,請把我喚作嫩芽。
二
生我之時,母親倍受煎熬。
而我何以為報呢?
我要給母親自己的啼哭聲。要用璀璨的朝霞來裝點剛蒙蒙亮的清晨,讓傳遞新生命訊息的嬰兒最初的啼哭聲,安撫您痛苦的呻吟,賜予您幸福的慰藉。我要給母親啼哭聲。
我要贈給母親幾個羊踝骨。
在紅雀鳴唱,溪水潺湲的艷陽春日,我們在河畔擺著羊踝骨嬉耍,羊踝骨伴著沙子,自指間滑落,您的面頰上綻放笑容。我要贈給母親幾個羊踝骨。
我要給母親一塊奶豆腐或一簇花,抑或送給她懷有犢兒的母牛和架有火撐子的氈包。還要把其念念不忘、久久期盼的名字賜給她。我要把一切贈給母親。
生我之時,母親倍受煎熬。
但母親沒有向我索求任何東西。
三
我母親在柵欄旁講述著故事。
我作為聽者,端坐在母親身旁。
纏繞柵欄的碗花低垂在母親頭上,將粉紅色嘴唇貼在她臉頰。
連片的蛙聲掠過草尖,朝這邊襲來。
不愿回家的云朵在天邊繾綣,用晚霞把臉裝扮得紅光閃閃。
難道我母親講的故事來自那朵云的那邊嗎?
母親講的故事好漫長啊。母親講的故事是犢牛的系繩。
我的眼睛和思緒被母親的系繩給系住了。
蜜蜂們的嗡叫聲沒有進入夢鄉(xiāng),而駐留在花叢之間。
嬉笑而來的月亮從枝葉那邊輕慢移動,向我們走來。
繁星自藏身之處,召喚彼此,鬧哄哄地聚集在蒼穹。
難道母親講述的故事也能系住蜜蜂的嗡叫聲、月亮的笑聲和星星的捉迷藏嗎?
四
搖籃曲總是耐心地坐在我身旁。
她是我的樂手、乳娘和護士。
她悠揚的旋律來自蔚藍的湖畔。葦叢幽靜的搖曳、雁群歡騰的齊噪和羔羊的咩叫、犢牛的哞叫整天從我耳邊呼嘯而逝。于是,我睡眼惺忪,直打哈欠。
她美妙的語言發(fā)自碧空深處。紅雀的鳴唱、晨風的呢喃和傍晚雨滴的細語時常浸透著我睡眠中的背心。于是,我雙目緊閉,深深酣眠。
她那雙勤勞的手一撮撮地拾撿著我可愛的笑聲,我的笑聲花瓣般搖曳著綻放在母親的衣襟上。
她那靈巧的手指一滴滴地連串著我討厭的淚水,讓我的天窗閃爍耀眼的珠光寶氣。
她親吻著我柔嫩的額頭,將吉祥的祝詞當作裝飾品插在我頭上。
她讓玩具色彩斑斕,端坐在我瞳孔里,讓我的視覺和聽覺摸索著世間萬物的心坎。
在讓人惶恐的黑夜,她是在我夢中咕咕叫的鴿子,在她身旁時,我的夢鄉(xiāng)永遠顯得那么寧靜和平。
在碧空如洗的晴天,她是我穿梭在清新空氣中的光芒,在她的腳步聲中,我的眼睛明亮地眨巴著。
五
母親,你從何地呼喚著我?
我迎著你的聲音,伸展臂膀奔跑,不由在地上翻起跟頭。軟綿綿的土壤親昵地撫摸我胸脯時,便躺在那里,不愿再動彈。
母親,你難道在土壤之下呼喚著我嗎?
我到處苦苦尋覓著母親。
在夏日清晨的奶牛和犢牛的哞叫聲中尋覓著您。
在原野上手舞足蹈的氤氳中尋覓著您。
我掀開在晨光中靈動綻放的花朵衣袖,仔細觀察時,晶瑩剔透地掛在枝葉上的露珠眼睛詭秘地凝視著我。
母親,您難道藏在露珠眼睛里嗎?
我未能尋見母親,回了家。
當我惱怒著躺在花貓旁時,蒼穹自天窗用慈祥的金光親昵地炫耀著我目光。
母親,您難道從天上俯視著我嗎?
六
父親從染紅的天涯中攫取幾條裝飾我的搖籃。那是我在藍天上冉騰放光的名稱輔音。
母親從戈壁爛漫的花朵拈來幾束,縫在我衣襟上。那是我開遍碧野的名稱元音。
我用這音稱宣示自己的人格。
父親將我沾滿污垢的衣服搓揉得泡沫四濺,掛在光線繩上。那是在我最初視覺里萌生和漂浮的寶石般云朵。
母親收疊晾干的衣服時,臉上的酒窩綻放光芒。那是被云曦襯托的我的一輪明月。
母親將陽光、花露和鳥雀的啁啾、搖籃曲揚沸后傾倒在桶子里。那是哺育我心智的初乳。
父親將韻律、語句和強光、聯(lián)想均斟酌發(fā)酵,倒入詩意的壇子里。那是滋養(yǎng)我,開啟智慧的奶子酒。
我酣飲初乳和奶子酒后笑了。
七
讓我咧起嘴角的那一絲可人的笑容來自哪里?
最初約會中遲到的姑娘之含羞而笑還未從湖面抹去?;檠缰螅舜撕槊}脈而對視的一對新人的竊竊私語還未從綢緞簾子上冉冉消逝。生下愛子時年輕母親揪心揪肺般的幸福呻吟還未從晨空消散。
我咧嘴一笑來自那含羞的笑容,那竊竊私語和那幸福的呻吟。
讓我撅起嘴的那一絲親昵笑容來自哪里?
喂奶時間將近,匆忙趕回家的年輕母親洋溢的乳汁浸透了她的胸脯。色彩斑斕的玩具遍地都是,為幼小的心智勾勒出整個世界。母親們是從原野的夏天攫取搖籃曲,如今搖籃曲端坐在睡眠的枝頭上,嚶嚶鳴叫。
我的撅嘴一笑,來自那洋溢的乳汁,色彩斑斕的玩具和搖籃曲。
萌生在我心里的蔚藍希翼來自哪里?
晨起之時,母親向我訴說著昨夜的夢,她夢見我遠走高飛,但她不會愁緒,而是撅嘴微笑。秋天的遷徙伴著哞哞聲吱吱離去時,我留在這邊,翹首以盼。戈壁的氤氳和晌午的太陽讓我倍感好奇,手握蒙古文字母,在進行識別。
我心中的希翼來自那一夜的夢、秋天的遷徙和蒙古文字母。
八
母親啊,咱們玩?zhèn)€有趣的游戲。
當我逃脫你時,您用什么方法將我捉住親吻?
我要化作天鵝飛翔。當我飛過秋天惆悵的天空時,柔和的風輕輕地振奮著我軟弱的翅膀,讓我飛越無數(shù)山巒。此時,從瑟瑟呼嘯的森林中傳來母親的聲音:兒啊,那輕風便是我伸展的手掌啊。
我要化作月亮升空。當我在幽幽蒼穹獨居時,潔白的云朵拂過我的額頭,讓孤獨的心靈飄蕩起來。此時,從碧空那頭傳來母親的細語:兒啊,那白云便是我柔軟的嘴唇。我還是被母親擁抱了。
那么我化作蟈蟈隱藏在馬蓮花叢中吧。當我鉆入馬蓮花叢中,藏起來時,藍色的馬蓮花用薄薄的花瓣將我緊緊擁抱。難道那朵花亦是母親溫暖的懷抱嗎?
我的游戲未完,但已蜷縮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睡了起來。
九
我必須要走了。母親啊,我走了。
當您忙完一天勞累的工作,晚上躺在床上,呼喚著我,伸手熱被窩倍感空虛時;當您做完洗刷活兒,將衣服晾在春陽下,卻不見我的背心和坎肩時;當秋天的露珠撒滿犢牛的牧場,打濕您的衣角和褲腿,卻不見我調(diào)皮的眼睛不再取悅您時,母親,您會因思念我而倍感愁緒吧!
但是,母親啊,兒要走了。
我曉得您雪水般靜靜流淌的思念將會浸泡歲月。母親啊,我走了。
在思緒綿綿悠長的夏日傍晚,突然升起水云,傾灑的雨水會飄過您奶牛的系繩。母親啊,請您相信,那是我走近您的腳步聲。
當晨風中,您思念的淚水溢出心房之時,請莫用手拭去。母親啊,請您相信在葉落之前接住的那片片葉子便是我的一雙手掌!
在風雨交加的日子您會感到揪心。但雨過天晴后升起的絢麗彩虹,裝扮您憔悴的目光時,您陰霾密布的心情是否感到豁然開朗?請您相信那條彩虹是我的微笑,母親啊。
我走了,母親。雖然我走了,請您冥想我永在您身邊。
我會化作芳馨的風吹入您的衣襟。我會乘著月光,默默地來到您身邊,芬芳您夢囈的嘴唇。我要化作一場夢,依附在您赤裸的胸脯上,打動您睡鄉(xiāng)的寧靜。
母親啊,我將永遠陪伴在您身邊。
十
母親啊,您會向我發(fā)問:喜歡什么地方嗎?
我會對您直言:我最喜歡最初啼哭聲被遺忘的地方。
那地方多么美好啊。
在那里,清新空氣用柔嫩的掌心接住陽光,笑容會紅彤彤地彌漫云頭。
在那里擺滿玩具,可以自由自在,歡聲笑語,毫不猶豫地在大地胸膛上打滾。
那地方多么美好啊。
在那里,嬌嫩的手艷羨地撫摸綻放的花朵時,并無刺手見血的荊棘叢。
在那里,沒有門前掛燈籠,熱炕上備酒席的婚宴游戲。
在那里,沒有讒言、快嘴、暗中瞄準的狙擊槍,窮追不舍的嫉妒心。唯有幼兒乳汁般潔白的心智,那地方多么美好啊。
母親啊,您將那地方藏于何處?
我飛過正值暴風驟雨的天空,鉆過布滿荊棘的山路,潛入濁浪翻滾的海洋,苦苦尋覓著。
我最為心儀的地方究竟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