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跋涉在荊棘叢生的灘涂。我相信我的記憶不會出差錯。那是一個黎明,太陽肯定還沒有出來,世界尚處在朦朧之中。沒有雞鳴,沒有犬吠。滿灘的雜木樹稀稀落落,水墨畫一般沉靜,枝條已經(jīng)枯死,看不見一片葉子。就連那些荊棘也都赤裸裸的,怪異的刺張牙舞爪。我磕磕絆絆地走。我很希望有鳥兒的叫聲。如果是云雀,那就更妙了。
……你必定熟知的歡愉,
哪怕教給我一半,
那么,和諧的狂喜
就會在我唇邊彌漫,
世界將會側(cè)耳細(xì)聽,就像我現(xiàn)在這般。
然而,我沒有看見一只鳥,哪怕是烏鴉。鳥兒都到哪里去了?我想。我想了好久,沒有答案。很遠的前方似乎有一種音樂,我從來未曾欣賞過的。它的旋律如此銷魂。我的全身心立即有一種快感,我覺得我的心在急促地收縮,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都驟然如芬芳的茉莉花一樣綻開。我腳下沒有路。我差點兒跌倒。我抓住荊條。鮮紅的血液一滴滴掉在地上。我的血染紅了那片土地。天地間若明若暗。我打了個呵欠。
妻子說:“沒睡著吧?虧你睡得下!你自己不求進取倒也罷了,也不為孩子想想。兒子鬧調(diào)動都半年多了,還不快點找人辦?嗨……”
你說什么呀你?我心里明白。兒子,兒子……我想如果有一只電筒就好了。我把電筒忘在哪里了?那年在黨校學(xué)習(xí)時買的,三節(jié)電池,一打開,真亮。干活的工人太馬虎,一只知了般大的蒼蠅鉆進罐頭瓶里竟沒看見,蒼蠅便做成了罐頭。蒼蠅做成了罐頭?還了得!快翻出來,銷毀!我吼道。于是全廠上下一齊動手,把所有的盆盆罐罐全清出來了,要查找那只蒼蠅。媽的,談何容易!但是,得找,得找出來銷毀,不然就砸了鍋。我拿起一瓶罐頭,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瓶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喊,笨牛,笨牛。一個工人應(yīng)聲過來,用驚異的眼光看著我。瓶子里裝滿了毒蛇,有一條蛇瞇著眼笑。月光如水。魚在水里游。我喊,笨牛。笨牛再次用驚異的目光審視我,一臉的疑惑。笨牛!我朝他大叫。他一動不動,也不應(yīng)聲。我手里的瓶子如陀螺般旋轉(zhuǎn)。里邊的魚卻始終保持一個姿勢看我,它的嘴張得如洞,卻沒有汲水,就那么永遠地看我。我懷疑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頭上是不是長出了角?我用手去摸。我的帽子不見了。我的頭發(fā)也不見了。我癡癡笑了,阿彌陀佛,我終于超脫了塵世??墒俏业膹S子呢?笨牛領(lǐng)來一大群人,他們頭上都戴著帽子。啊,怎么都是一色的白帽子?瓶子里有一朵花兒開了,紅得耀眼。那是杜鵑花嗎?
我要到彼岸去了。哦,不對,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并沒有目的。朦朧的天邊有一片紅光。我小心翼翼地扒開灌木叢,于是便有一條明光光的路。我想沿著這路走下去,卻怎么也邁不開步。路上有泥,有水。我差點兒滑倒。眼前是一片汪洋。那水真好,鏡子一般平靜。我扒著小樹杈朝前看的時候,一只貓從我身邊竄出來。貓兒一下子跳到小樹上,嘴里還叼著一條魚。我瓶子里的魚呢?我看了看手中的瓶子。一只蒼蠅嗡嗡地飛著。我喊,笨牛,笨?!颗=唤o我一把剪刀。
我的確是要到彼岸去。我不知道我要去彼岸干什么,只是要去。
笨??钢匿浵駲C。喂,你是第一次到這兒來的嗎?他問。
好像是。我回答。
笨牛笑了,我不是第一次見他笑。別看笨牛其貌不揚,笑起來卻很動人,很有陽剛之氣的笑一下子把他的臉變成一張女人的臉,十分嫵媚。我來過呢。他說,你怎么能不知道這兒?這兒是——噢,我寫過一本書,那書上有,你去讀吧。
他寫過書?我搖搖頭,他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會相信。
對哩,一本小說,一百多萬字,很有轟動效應(yīng)哪。笨牛的神態(tài)傲慢極了。我想給他一記耳光。
我到過很多地方。他又說,不過,我不管到什么地方,好不好這么說,都得經(jīng)過這兒,是的,每次,每天,每時每刻,都經(jīng)過這兒。
我疑惑地望著他。我心想,唔,這家伙真幸福。不過,他到哪兒去都必須經(jīng)過這兒嗎?
你有鋼筆嗎?圓珠筆也行,我要給我的妻子寫封信……有一個笑話你愿不愿意聽?有一天我和妻子一塊兒去超市買東西,我倆挎了胳膊,走著走著,被巡警給攔住了。那巡警長得像貓頭鷹似的。他的眼睛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罵道:一對狗男女,一個嫖娼,一個賣淫,都他媽的跟我進派出所。后來我們拿出了結(jié)婚證。那巡警還他媽嘟嘟囔囔,硬說我妻子叫“野雞”,“野雞”是他老婆。
笨牛有一副很值錢的墨鏡,只要一戴上它就精神抖擻神氣十足。
天上沒有星星。一棵被雷電燒焦了的柳樹或者是楊樹悲哀地斜立在河堤上邊。一截墓碑高聳著,上面沒有字。這兒原來是一片墓地,一個墳頭挨一個墳頭,長滿了荒草,還有各色各樣的花。我們沿著堤坡,就這么走啊走,一路兩邊是正在開花的野豌豆,還有雪里紅,菊花和月季。山楂的果實青青的掛滿了枝頭。我想吃糖葫蘆。有人在叫我。
“噯,想起來了,你該去找九弟,叫他為孩子辦事,咋樣?”妻子推推我。九弟是縣上的官員,他“不得地”時和我拜過把兄弟。
“嗯?!蔽液锖康貞?yīng)道。
“該求人時須求人,別拿不出臉來?!逼拮拥恼Z氣有幾分嗔怪,幾分埋怨,幾分嘆息。
“嗯。”
“跟了你這樣的窩囊廢,算我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啦!官不官民不民的,芝麻粒大的事情也辦不成,咳!”
我煩躁不安。妻子當(dāng)然有她的道理。而我呢?我就沒有我的苦衷嗎?我翻了個身。我記起“笨?!?。我從來不認(rèn)識一個叫“笨?!钡娜?,我和他一起散過步?談過話?他給我講過他和他的妻子的“奇遇”?我們一塊兒到過,到過……那是什么地方呢?我想不起來。
“看看人家,比比自己,咱也叫日子!”妻子嘟嘟嚷嚷沒完沒了。
蒼蠅裝到罐頭里了嗎?我苦思冥想。必須認(rèn)真查找。否則,一旦讓食品衛(wèi)生檢查部門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私營食品廠非倒閉不可。我想坐起來。
妻子說:“你干啥哩?”
我說:“蒼蠅。”
妻子說:“什么蒼蠅狗蠅的,犯哪道子神經(jīng)!睡覺吧你?!?/p>
我想,是呀,深更半夜,連雞都不叫一聲,睡吧睡吧,真有蒼蠅也要等明天再說嘛。我重新躺好,但卻怎么也睡不著。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蒼蠅的問題,不想剛才的夢境。我極力去讀一篇小說。我想這部小說不會是笨牛寫的吧?
……農(nóng)歷九月初的一天,吃罷早飯,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我騎了自行車,到五十里外的縣城去看望表姐——她最近因為一次偶然的事故住進了醫(yī)院。
明凈而深邃的天空,開闊得叫人心曠神怡。世界顯得恬靜極了,田地里,沒有往日的人群,只有才出土的麥苗兒顯示著蓬勃向上的活力;五七只麻雀在連接城鄉(xiāng)的電線上唱著秋的贊歌;一群喜鵲在頭頂上喳喳地叫,而且老是在頭頂上,好像有永遠報不完的喜訊兒。
其實,我心里煩惱得很。我的這位表姐,比我早出生八個月,我們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xué),又一塊兒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她并不漂亮,雖然五官不能說不端正,膚色不能說不白皙,可是那分開來也許好看的眼、鼻、口湊在一起卻不叫人喜歡。妗子就常說她,丑妮子啊,看你咋嫁出去?
但是,我們卻相愛了。那時候,我和她,還有其他同學(xué),在蒲鎮(zhèn)車站等北上的火車。夜,是那樣的深沉;天,是那樣的漆黑;寒冷的風(fēng)卻不顧人間的狂熱,把人們吹得近乎心灰意懶了。有人囈語,有人走動,有人叫罵?!斑选避囌镜拇箬F門被推倒了,人群像決堤的水流,向站臺涌去??薜模械?,震撼著灰蒙蒙的大地;摔倒的,別想再爬起來。我一手拉著表姐。人流把我們擎起來,僥幸的是沒有倒下。我們沖進大門。在穿過鐵道的瞬間,一輛火車怒吼著軋過來。我連滾帶爬上了月臺。表姐呢?表姐——我哭了。憤怒的火車哇,請饒恕我們這些孩子吧!
——表弟!我聽見表姐的求救的聲音。
我向她伸出了手?;疖嚭鸾幸宦曉谇斑呁W。薹薜卮謿?。
我們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p>
后來我的表姐進城當(dāng)了工人,隨之便嫁了人。她全忘了我們的海誓山盟。
我發(fā)誓一輩子不見她。
我很快找到那所縣立二院。這是一座新近才開診的醫(yī)院。它坐落在小城的東南隅,幾年前這兒還是荒涼的郊野。
我見到表姐,并且認(rèn)識了叫梅的姑娘。
表姐的手傷得很厲害,左手面骨碎了,手指頭掉了三根。她很痛苦,一臉的悲傷,哀怨。表姐的病床前沒有她的家人,只有梅。梅長得很漂亮,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她。梅是表姐的徒弟。但是我卻看出她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難以言明的相依為命的關(guān)系。
通過談話,我弄清了表姐出事故的原委。表姐夫是位浪蕩子,從不顧家。他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將,把好端端的工作也辭掉了。他聚眾斗毆,打傷了人,被公安局拘留了。表姐跌跌撞撞去上班,站在印刷機旁,心不在焉,結(jié)果就軋傷了她的手。
我同情表姐的遭遇,嘴里的飯怎么也咽不下去。我推開飯碗,出了病房,出了醫(yī)院。往西是一小花園,花色不多,幾乎全是雞冠花。那火紅的扇形,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瞳孔。我打了一個寒噤。啊!是火?是血?是火,也是血。我們曾經(jīng)有過火熱的時期,那時候喲,可不就像花朵?是的,是花朵,我們是花朵一樣有希望的一代。我們有充足的光和熱,我們要在祖國遼闊的大地上燃燒,讓鮮艷的紅旗永遠高高飄揚??墒牵鴰缀螘r,我們流血了。我們的面目蒼白??蓱z的我,我可憐的人們??!
我跑過去,捧起一朵雞冠花。
一小時后,我回到表姐的病房。表姐仍然坐在那兒,瞇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臉扭曲著。梅面對后窗,像專注欣賞那盆菊花。菊花是放在后窗臺上的,那黃色的花穗兒披散著,羞羞答答地向人們炫耀它的美,呼喚生命的青春。菊花的香氣彌漫了整個病房。
——您寫過菊嗎?梅轉(zhuǎn)向我。
我搖搖頭。
——您的那篇散文,《晨光美好》,寫得真棒,還有您發(fā)表的小說。
穿白大褂的護士推著手推車,來換藥打針了。表姐咧咧嘴,伸出胳膊。梅幫她把繃帶解開。護士用鑷子……接下去發(fā)生了什么?接下去,接下去……接下去……
一只蒼蠅落在雪白的墻壁上。它的兩條前腿得意地躁動。我去拿蠅拍。蠅拍是綠色的,綠色的塑料蒼蠅拍扇起一股風(fēng),把蒼蠅扇飛了。我無可奈何地望著它在房間里飛來飛去,飛來飛去。蒼蠅覆蓋了那朵雞冠花。
我把車停在樓前的草坪邊。我不知道這兒的治安狀況如何。為謹(jǐn)慎起見,夜里我執(zhí)意要在車?yán)镄菹ⅰ:挽愕拇猴L(fēng)消停下來,夜色濃重,萬籟無聲。我想我確實應(yīng)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幾天來忙得焦頭爛額。忙了些什么呢?一事無成。我的一條腿受了點兒傷,跑了多少醫(yī)院,都沒有治愈。我低頭去看那流血的腿。地上有無數(shù)的鮮花。我躺在小車的后座上,心里好像總有一團疑云浮動,揮之不去,無法釋然。我把胳膊在空中不停地舞動。我發(fā)現(xiàn)我生來就沒有指揮若定的才能。我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精疲力盡。最后我的手抓住了前邊的車座靠背。我仿佛得到了欣慰。前邊的座位上坐著人?我奇怪地睜開澀膩的眼睛,觸到了那人的脊背。那人的脊背軟兮兮的,一股刺鼻的異香迎面撲來,我昏昏然。哦,那是位窈窕淑女,她依稀笑了,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臉。她把她的手臂送到我的唇邊,我情不自禁地端起她的手。一只怪鳥在那邊的空中惡聲惡氣地嘶鳴。那兒是桃花盛開的地方,我曾經(jīng)在十五層樓上俯視過它。一條涓涓細(xì)流,日夜潺潺不息。我想跨過去,可是我無力邁步。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那絕非輕而易舉之事。涓涓的細(xì)流會在你欲征服它時陡然間變成一片汪洋,沒有邊際,你邁得過去嗎?我去尋找窈窕淑女的手。她到哪里去了?怎么會突然不見了呢?我驚詫萬分。我馬上意識到剛才的一切只是幻影,是夢中的幻影。我做夢了?我不明明醒著嗎?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
權(quán)當(dāng)是夢吧。人之做夢,純屬正常,夢中情境,不可細(xì)究。我給自己壯著膽子,那肯定是夢,是我似睡非睡時的夢,不會是鬼。世間有鬼嗎?《聊齋》是蒲老先生胡謅出來的,實無其事。我起身出了小車,想排解一下心里的郁悶和疑竇。
我緊張的心幾乎就要松弛下來。我看見天上的月亮和月亮里的桂花樹。不知為什么,我記起有一天的夜里,無疑子夜以后,上弦月早已縮在大山的臂彎里熟睡了,它的輕輕的鼾聲猶如催眠曲,把整個世界都帶入了夢鄉(xiāng)。我因為趕寫一篇材料,回家晚了。從單位到我家的五公里鄉(xiāng)間土路上絕沒有第二個人。夜靜得讓人害怕。我的自行車掉鏈子了,我摸著黑上好,又騎上去。一塊磚頭差點兒崩飛了我的自行車。我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有嗩吶的吹奏聲。背后冷不丁兒一道閃光,天地間為之一亮。我回頭看去,見西北的天上有一輪明晃晃的“圓月”,“圓月”的周圍有明晃晃的光環(huán)。頃刻間,明晃晃的光環(huán)變成了明晃晃的“月牙兒”,懷抱著剛才的那輪“圓月”。那情景猶如太陽月亮大聚會,圓的是太陽,彎的是月亮。不對,當(dāng)然不對,月亮早已落下去了,更不會有太陽。那么,那奇妙的現(xiàn)象是什么呢?我駐足而望。
一只白公雞在我的左前方,樣子十分威嚴(yán),它的臉部有些發(fā)烏,冠子是血紅的,而身上沒有一根雜毛,眼球瞪出了眶,兇狠歹毒且怒氣沖沖??匆娢?,它往后退了半步,嘴吻了一下潮濕的黃土地,隨即抬起頭,伸長脖子,脖子上的羽毛立時炸開,兩只翅膀微微張著,呈攻擊狀。這家伙,它會來襲擊我嗎?它只是一只雞呀!它的惡毒的陰謀并未引起我足夠的重視,我沒有怎么介意它。我提步前行。說時遲,那時快,這家伙猛地躍起,直撲我的面部。我下意識地發(fā)揮了我自衛(wèi)的本能,抬起胳膊擋開了它。尚未容我緩過神來,它已第二次躍起,仍然襲擊我的面部。我馬上省悟,這家伙是想啄我的眼。狠毒呀狠毒!我不明白,我什么時候怎樣得罪了它?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更不知道它是誰家的公雞,它的舉動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它的第三次進攻更加氣勢洶洶,勇猛異常。我氣喘吁吁,實在招架不住,沒有一點兒還手之力。它的尖硬的長嘴就要擊入我的眼眶,我驚恐不已,大聲呼喚救命,同時緊閉雙目。
“你怎么啦?怎么啦?”妻子拉亮電燈,幾分狐疑地看我。
我雙目刺痛,睜開眼睛。還好,一切正常。我看見了雪白的燈光,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見了仍然那么年輕漂亮的妻子。我放心地長出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說:“我做了一個夢。沒什么,睡吧。”
“我睡不著,老想孩子調(diào)動的事。咋辦呢?”妻子愁眉苦臉地又來了。
我說:“等明天再說吧?!?/p>
“明天,明天,過不完的明天!”
我不理會妻子的不滿和嘮叨。我有自知之明,我只能也只會唱“明日歌”。我把一切都推給明天。那么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唯一的任務(wù)和可干的事就是:睡覺。
小說《九月》。在表姐的病榻前,我認(rèn)識了梅。梅會愛上我嗎?梅過去有男朋友嗎?她為什么會愛上我?她以前的男朋友是個醋罐子。我和他之間必然有一系列糾葛。表姐看著我們相愛會作何感想?表姐行為反常。關(guān)于表姐的心理描寫。多愁善感不是表姐的性格特點。梅是一位什么樣的女人?我的這篇小說會產(chǎn)生轟動效應(yīng)嗎?小說的社會意義。小說的藝術(shù)特色。小說的……結(jié)局,很重要的是小說的結(jié)局,結(jié)局是小說的升華部分。那么,這篇小說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幾種可能的結(jié)局,而實際上結(jié)局只能有一個。這一個結(jié)局是……結(jié)局……那只蒼蠅被笨牛趕上了房梁。房梁上積著厚厚的塵土,厚厚的灰塵粘住了蒼蠅的腿和翅膀。蒼蠅悲哀地呼號。我看見蒼蠅流了淚,它的眼淚是果綠色的。果綠色的淚珠宛若一枚蓓蕾,落地即開出一朵晶瑩剔透的紫花。然后是遍地紫花。
笨牛假惺惺地查找蒼蠅。蒼蠅的確在罐頭瓶里,我看見的。蒼蠅貼著瓶壁,它輕蔑地微笑著,左邊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近乎得意忘形。笨牛拿起那只罐頭瓶。像欣賞一件古董文物似的,把玩良久。他仄著頭,那副認(rèn)真的樣子使人感動。
不過,誰也沒有找出那只蒼蠅。
我搖搖頭。我的頭有點兒暈,但是我相信我的記憶不會有錯。我跋涉在荊棘叢生的灘涂。那是一個黎明,滿灘的雜木樹稀稀落落地立于朦朧之中,我想起混沌初開的盤古時代。我扒開一叢荊棘,天上有顆拖著尾巴的星。我的前方是一片曙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開始了它的第一聲啼叫,韶樂四起,我看見笨牛在獰笑。兩三只烏龜相隨著爬上沙堆。在很遠的地平線上有一座巍峨壯觀的大廈,一朵紅花大放異彩,它的光芒和朝霞融為一體,蔚成一道風(fēng)景線。一群猿人怒視著我,是誰對我拉滿了弓?那家伙鋸口獠牙,他的下身赤裸著,全是黃乎乎的毛,四腿著地,還有狼一樣的大尾巴。霎時,我心里一陣惡心。我懷疑我是否懷孕了?我懷孕?我是男人,我會懷孕?我堅信總有那么一天男人也能懷孕,生孩子。我腹部隆起,開始第一次陣痛。鮮血淋淋。天空突然變暗,晚霞漸退,眼看就要收盡它的最后一抹鮮光亮色。滿天的星斗詭異地眨著眼睛,那顆拖著尾巴的星把天地重新照亮。太陽害羞似的掩住半個臉。琵琶聲響。絕妙的樂曲。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我邁步走在金光大道上。
我的面前是一片汪洋。
水天一色,我看不到水的盡頭。平靜的水面蒸騰起淡淡的霧氣,太陽在霧氣里顯得無比龐大。無論如何,我要到彼岸去。但是,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里只有我自己。寬闊的洋面上幾乎沒有一點兒雜色,沒有船,沒有人,連一條魚也沒有。那么,笨牛呢?笨牛還要繼續(xù)查找那只蒼蠅嗎?
我回首而望。原始森林莽莽蒼蒼。一只啄木鳥啪啪啄著一棵杉樹的樹干。松鼠在枝椏間竄來竄去。貓頭鷹嘿嘿地笑著。我清了清嗓子,放開喉嚨,用功夫去唱那首歌唱祖國和大地的歌。可是,一俟我的形象在屏幕上出現(xiàn),唱出的卻是一首流行歌曲。舞臺下成千上萬的人為我喝彩。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春風(fēng)習(xí)習(xí),正好放風(fēng)箏。小孫孫露出乳牙,鬧著要風(fēng)箏:防震,防震,防……我聽不懂他說的什么。他說的許多話我都不懂。
一葉扁舟在岸邊飄蕩。我驚奇萬分。我走過去,解開干硬的纜繩。晴朗的天空立即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隨之狂風(fēng)大作,暴雨如注,平靜的洋面掀起驚濤駭浪,確有排山倒海之勢。岸上的人們看著我在白浪里搏擊,一忽兒躍上空中,一忽兒落入浪谷,游戲一般,報我以雷鳴般的掌聲。一個排浪把我和我的小舟都吞沒了,我卻奇跡般地從水底沖出來。家人聲聲呼喚我,那聲音悲切而凄涼。
我來到某上級機關(guān)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聚了許多人,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做事情。有人上樓,有人下樓。我想去二樓。二樓的樓梯在外邊,是拱形,我從拱形樓梯上去,卻發(fā)現(xiàn)這里不通二樓。拱形樓梯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極滑,我無法行走,只得匍匐在樓梯上,一級一級的下。那么從哪兒才能上二樓呢?我想不出辦法。我給上級的報告還攥在手里。難道我永遠到達不了彼岸嗎?
一棵山棗樹刺痛了我。我生氣地折它,卻怎么也折不斷。我把小舟的纜繩牢牢地拴在山棗樹的樹干上。沸騰如賽馬場的水上立刻紫氣升騰。一只蒼蠅趴在我的臉上。幾架噴氣式飛機不斷變換著隊形。遠遠地漂來一朵碩大的蓮花,蓮花上立著一位老人,他慈祥地朝我微笑,朝我招手,朝我指指他的背后,指著那遙遠的東方,那彼岸,并且比劃著一個又一個圈兒。
妻子突然說:“你不是今天要早起出發(fā)去省城嗎?天都大亮了。”
我慌忙睜開惺忪的雙眼。的確,天大亮了,一縷陽光從窗口斜射過來。喜鵲在戶外的楊樹上喳喳地叫。
我問:“準(zhǔn)備好了嗎,早餐?”
(責(zé)任編輯 周瑞思)
創(chuàng)作談
曾經(jīng)想寫一本關(guān)于苦惱的書
我曾經(jīng)決定寫作一個系列散文集,名之曰《苦惱集》,寫盡我的苦惱,為自己,也為很多人。可是后來沒有寫,因為要寫這個題目,其中必然牽涉到很多敏感的問題,不可告人的東西,以及無法言明的情緒。
苦惱,按照《漢語詞典》的解釋,是“苦楚煩惱”;而網(wǎng)絡(luò)“漢典”的解釋是:(1)痛苦煩惱;(2)猶可憐??喑?、痛苦、可憐,這些字眼都與精神有關(guān),而精神又無不與生命、生存、生活、社會等等有關(guān)。不要小看人的一點點情緒,那情緒里實際上闡釋的是無限深廣的內(nèi)容,有政治的,有經(jīng)濟的,有文化的,有種種種種實際的和非實際的現(xiàn)世。弄不好就將被某些君子們“踏上一只腳”,永世難以翻身。為生存計,為家庭計,為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計,為更多的人的不“被苦惱”計,我選擇了放棄。
對耶?錯耶?明智抑或混蛋,我本人無從回答。
近來我又突然想,對于寫作的人來說,苦惱也許就是財富。我喜歡舞文弄墨,何必守著“財富”而白白苦惱呢?況且,我的苦惱說不定有一定的普遍性,對于有的人會有些裨益,也未可知。于是,我又一次拿來若干年前的手稿,抽出一篇,就是《彼岸》。它其實反映的也是一種苦惱,一種情緒,我把它給了《參花》。
感謝《參花》的老師們,能理解我的用心,接受我的表現(xiàn)形式,支持我的小說。
作者簡介:
蔣九貞,本名蔣廣會,又名蔣嵐宇,曾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進修。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特約作家。197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后輟筆。近年重返文壇,在《文藝報》《安徽文學(xué)》《陽光》《文學(xué)界》《小說選刊·增刊》《散文選刊》《當(dāng)代小說》《長城文藝》《文苑》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等作品一百多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博弈三部曲》、小說集《綠鳥》《鄉(xiāng)村記憶》和散文集《陽臺上的花》以及評論集《門外野譚》等,并被國家圖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等館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