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杰偉

五十抒懷

一

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哭鼻涕，我大哥就對我說：你再哭，就給你找個對象，找個十八歲的。我噗嗤一笑就停止了哭泣。那時候在我的心目中，十八歲是多大的一個人呀。

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yè)后插到新化十三中的一個高中畢業(yè)班補習，跟我的堂妹一個班。有一次我聽到班上一個男生罵我的堂妹，我迅速橫穿過一個同學的座位去到那個同學的身邊，狠狠地給了他一拳。那個同學被我打翻在地，沒有還手，他說了一句憤憤不平的話：你算什么，二十多歲的人了。班上的同學哄堂大笑起來。因為二十多歲在同學們看來是成年人，二十多歲的人跟他們一起讀書，是可恥的事。我的臉微微泛紅了。雖然我當時并沒有二十歲。

二十歲以前我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二十歲以后才感到時間過得飛快，有時為自己年紀的增大而感到一驚一乍的。

二十歲那年，我在復讀了三年之后考上婁底師專，當時我的同學都是十八歲左右，二十歲的很少，所以感覺到自己年紀大了，在同學之中有種老大哥的感覺，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別人十八歲讀大學，而我到二十歲才讀大學。那種自豪、天真和興奮感比小同學們要少很多。

二十歲到三十歲似乎只有一眨眼的時間，學校放假時我在家里睡午覺，一覺醒來我想到的是要趕快溫習功課，但揉揉眼睛，才覺得不對，我應該已經是大學畢業(yè)了，不必要再考大學了。我真的已經大學畢業(yè)了嗎？我大學畢業(yè)了還應該是這個樣子在老家的房子里睡覺嗎？那時，我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傷感和悵惘，一種往者不可諫、來者不可追的無奈和辛酸。

一眨眼，我就到了三十，三十歲的我孤單一人，三十歲的我不名一文。那一年，不甘于現(xiàn)狀、懷著鴻鵠之志的我，第二次邁進了大學的校門，去到省城，到省教育學院脫產進修。本科畢業(yè)之后，便走上了一條打工的道路，先后在長沙民政學校當過學生科長，在廣東科技出版社當過編輯，在廣州電視臺編過二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在珠江電影制片廠干過文案。后來，又來到南方都市報當上了一名沒有發(fā)記者證的記者。在我的人生閱歷漸漸豐富的同時，年齡也不饒人，我已經越過三十五歲的國境線了，成了一個真正的王老五。但我不算鉆石王老五，因為我沒有錢。在我最窮最潦倒的時候，我跟我的妻子走到了一起，生了小孩之后，怕漂泊的生活不穩(wěn)定，聽從岳父的吩咐，回到了家鄉(xiāng)，在三尺講臺重操舊業(yè)。

哪個年齡算是人到中年？其實，只要父母健在，就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孩子，37歲那年，我的孩子剛滿周歲不久，我痛失了慈愛的父親。從那以后，我覺得我真正地走到了中年。

孔子說，四十而不惑，意思是人到了四十，經歷了許多，已經有自己的判斷力了。這句話對我來說是對的，四十一歲那年，我在工作關系從農村調到了縣城并且在縣城購買了自己的住房，有了自己溫暖的小家庭之后，我再一次毅然地告別三尺講臺，選擇了自己喜愛的新聞職業(yè)，一晃，在新聞記者的崗位上已是9個年頭。這幾年來，我在領導、同志和朋友的幫助下，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績。

驚回首，我已經站在了天命之年的門檻上。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啊。五十歲，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是老年人了。一段時間以來，我總在驚訝地問自己：我老了嗎？我真的是一個老年人了嗎？我是多么于心不甘啊，我多么想永遠年輕啊，年輕多好！然而，我也深深知道，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誰也無力回天。我必須清醒地告訴自己：我已經五十了，我已經老了！

二

然而，另一個聲音又在我的耳朵邊響起：不！我還沒有老，我還年輕！

前不久，八十多歲的市委宣傳部曾維亮老部長把我叫到他的書房里談心，他問我：小袁，你多大了？我嘆了一口氣說，唉，五十歲了，快退休了。曾老部長不以為然地說：五十歲，年輕得很，我五十歲才到婁底呢！老部長的一句話，讓我非常振奮，老部長比我年長三十多歲，現(xiàn)在依然壯心未已，他退休后先后主編了《如沐春風》《湘中攬勝》上下卷等多部圖書，他現(xiàn)在正在計劃主編《開拓者之歌》等新的圖書，老部長這種活到老、干到老的精神，難道不值得我學習嗎？

日本的佛學大師松原泰道2008年已是101歲的老人。他說：“我的人生是從五十歲開始的。以我的經驗來說，五六十歲是人生的折返點，由此人生可分為兩段：50歲以前，是打基礎階段，在這個階段里，我們往往為立足社會、養(yǎng)家糊口而疲于奔命，基本上是為別人活著；50歲以后，經濟基礎已經奠定，職業(yè)也已經完成，這才到了實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最有價值的階段?！?/p>

美國總統(tǒng)林肯有句名言：“生活從五十歲開始”。五十歲的男人最具魅力，成熟，深沉，內涵豐富。神情中帶著深入社會體驗人生百般磨練的從容和豁達。比三十歲的男人沉穩(wěn)，比四十歲的男人風趣，不再稀里糊涂地對待生活。半個世紀的人生精華濃縮，歷經滄桑。在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中，學會了理解、忍耐、謙讓，學會了團結、協(xié)作、配合，學會了在眾人面前保持沉默，學會了如何去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學會了在人際交往中表現(xiàn)出的感召力，學會了忍受失敗的痛苦，學會了享受成功的喜悅。

原《人民日報》總編輯，1998年起任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范敬宜說：自己真正的新聞生涯“從五十歲才開始”。他五十歲時發(fā)表的第一篇報道被《人民日報》轉載，六十三歲時擔任《人民日報》總編輯，七十歲時擔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成為全國新聞院系年紀最大、級別最高的院長。

是啊，只要你想有所為，五十歲還非常年輕，還可以干很多很多的事。年輕不年輕是一種心態(tài)，有的人二十歲就覺得自己老了，有的人八十歲還覺得自己年輕。五十歲的我，完全還可以大有作為。1988年，陳忠實五十歲的時候有一種巨大的焦慮：五十歲了，還沒有寫一本書當枕頭。于是他在這一年早春回到了老家——西安市東郊灞橋區(qū)西蔣村，專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這一年，他花8個月的時間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白鹿原》的初稿。其后的三年多時間里，陳忠實對稿件進行了反復的潤色、豐富和刪改。到1991年，《白鹿原》即將寫完。妻子隨口問道，你寫了幾年如果發(fā)表不了怎么辦？陳忠實其實也有這種擔心，說了一句，如果這個作品發(fā)表不了，我就去喂雞，辦一個養(yǎng)雞場，把創(chuàng)作重新放到業(yè)余的位置上。

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白鹿原》已經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陳忠實也從此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一位大家。

對誰忠誠

南方某大報招人時設的一個條件讓我至今難忘：熱愛本報，對本報高度忠誠。很多企業(yè)招人也是這樣，要求對企業(yè)有很高的忠誠度。員工一旦入職，人就不再是一般的人了，而是某企業(yè)的人。如果你在天龍公司上班，那么，你就是天龍人了。在機關單位，領導也喜歡提拔那些對自己忠誠的人，只要一提上來，不管自己在位不在位都喊得動的人。如果自己不在位了，再去要那個被自己提拔的人做個什么事，而那個人拒絕的話，就說自己當年瞎了眼，怎么提拔了個這樣的黃眼珠、負心人，一定對那人進行詆毀。被提拔的人，應該怎么做呢？現(xiàn)在有句話，叫做感恩，要常懷感恩之心，要常聽候使喚。

對于這樣的觀念，我總覺得不是個滋味。某企業(yè)以十五萬的年薪招人，錢是夠誘惑的了，并且找我談了話，只要我同意就可以去入職，但是我沒有去。因為我不想做個某某人，我想做個正兒八經的有思想的人。

我有很多老鄉(xiāng)在政府機關當領導，還有不少同學也當了領導，當我的領導的領導。我在現(xiàn)在的單位“借調”了很多年，但是一直沒有正式調進來。不少好心人就說：你去找某某呀，這個還不是小事？但我就是不想去找某某，因為我知道，一旦找了某某幫了忙，那我就是某某的人，總覺得自己有了一個附屬于某人的屬性，少了獨立的屬性。我還是做個自由的人自在。

后來，我自己總結了一個道理：不管對誰，都沒有必要百分之百的忠誠，需要對其忠誠的，是真理。百分之百地忠于人，那是愚忠，而忠于真理，才是真正的忠。甚至可以說，忠誠某人，很可能造就出奴才，而忠誠于某事，則可以造就出人才。

先拿岳飛來說吧，岳飛是歷史上著名的忠臣。但岳飛的忠，是對國家的忠，不是對皇帝的愚忠。所以岳飛能夠在歷史上留名。岳飛對皇帝做法不當?shù)牡胤?，是堅決反對，極力爭取的。舉個例子，宋高宗因為皇太后受到欽州盜賊猖獗的驚嚇，密令岳飛屠殺欽州百姓，即對欽州實行屠城。對于皇帝這樣的命令，大多數(shù)軍人都是會執(zhí)行的，這也是大多數(shù)軍人不能留名史冊的原因。而岳飛對皇帝的這道密令連續(xù)三四次抗旨，請皇帝改變主意。岳飛一再不執(zhí)行，皇帝也沒辦法，最后只好同意岳飛的意見，放棄屠城。所以欽州老百姓為岳飛塑像。

秦檜是奸臣，這是有定論的。但就忠于人這一點來說，秦檜算是忠臣。岳飛是皇帝的寵臣，宋高宗經常把岳飛喊到寢宮議事，并要所有軍隊都受他節(jié)制，實際上相當于一個軍委執(zhí)行主席。岳飛之所以受重用，是高宗要保住自己的地位，當穩(wěn)這個偏安一隅的皇帝。沒有岳飛這樣的英雄，他這個偏安皇帝是當不了的，說不定也會像他的前任一樣被金人捉去當俘虜。所以高宗重視岳飛是從自己的利益考慮的。當岳飛的氣勢嚇倒敵人，大有恢復河山的可能時，皇帝的自身利益壓倒了民族利益。因為宋高宗是在前任被俘的背景下當上皇帝的，如果江山這么快被恢復，前任就有可能再回來當皇帝。所以高宗就不要岳飛了，要殺岳飛。秦檜深刻領會了高宗的意圖，也對皇帝很忠誠，果然就以莫須有的罪名把岳飛害死了。按官場的潛規(guī)則來說，秦檜是完全沒有錯的，他做的事也是“老板”最滿意的。但為什么秦檜最終落得千古罵名？因為任何人的所作所為最終要接受歷史的考驗，接受人民的審判。秦檜忠于老板，但沒有忠于人民，沒有忠于真理，反而因為忠于老板而干了害死忠良的事。如果他不是對皇帝個人忠誠，不是對皇帝個人的私利忠誠，而是忠誠于國家和民族的大利，那他完全可以向皇帝說明利害，要皇帝明白國家和民族的大義，不要做這種小人之事。作為人臣，完全有責任不讓皇帝做壞事，而讓他做好事。古代很多名臣正是因為這樣才成為名臣的。而秦檜反而幫助皇帝做壞事，仗著是皇帝要他做壞事而罪名都可以莫須有了。

秦檜式的忠誠，正是我們當下的官場極力在踐行著的。只要是“老板”（一把手）要做的事，不管對與不對，下屬們都盡力，去做好，一味地去討好老板，而不問這事是否符合真理。這樣的人，不管他水平多高，都只能算是愚忠，只能算是奴才。

自行車與文人

車不僅是交通工具，更是身份、檔次的象征。

自行車是什么身份什么檔次呢？我卻感到有點疑惑了：在我的老家，自行車也曾經是富有的象征，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三個月買了一輛自行車，騎著回家時村里人也很羨慕。因為我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們就把讀書、上大學和自行車聯(lián)系了起來。后來，摩托車取代自行車成了時尚，但還沒有時尚多久，摩托車成了一些人非法出租的工具，摩的佬不雅的形象使摩托車并沒有成為時尚的代名詞。90年代初，村里出了名女大學生，放寒假回家時是小車送回來的，這倒是成了村里的爆炸性新聞，非我當年騎自行車回家的爆炸性所可比擬。此時此刻，在我們的村里，汽車豈止是時尚，簡直就是權力、財富、神秘等等的綜合體了。這件事對村民心里的震撼是不一般的，甚至使我這個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感到羞愧。

世易時移，如今，籠統(tǒng)的一輛小車已并不是時尚，車的檔次和價格拉得很開，便宜的一千多元錢也可以買臺車，有個朋友花了一千八百八十元錢買了臺小車，就是八十年代的那種“黃包車”，當時稱吉普車。自己寫了一副對聯(lián)：一千八百多，小車買回家。橫批：亞勞五沖（新化土話，大概是惹亂談的意思）。這是我聽說的最便宜的小車。最貴的當然就是勞斯萊斯了，不過只是聽說，很少一見。去年秋天，我與幾個老板級人物到湘潭出差，入住盤龍山莊，看到一輛車子特別長，像林肯車，還特別用紅色的綢緞護欄圍著，幾個老板和我看了好一會，感到很奇怪：是什么車這么金貴？認真把那個英文字母一拼，才知道那就是久聞大名的勞斯萊斯。對于這么貴的車，不要說坐，親眼目睹了都感到榮幸。正像我現(xiàn)在把這件事寫到文章里一樣。

對于有車的人來說，一輛價格便宜的車很可能要被人瞧不起，在一些學校，學生之間就攀比接自己的車的檔次，車子便宜的家長就感到很沒有面子，學生也感到很沒有面子。人們說起車的牌子檔次來條條是道，各種牌子的車五花八門，我這個行外人除了從標志認得幾款普通的車子外，對哪種車好哪種車一般哪款車顯檔次哪款車好用一竅不通。

人們說車，肯定是說小汽車，而不說單車或摩托車。單車似乎是被人遺忘了，我不知什么時候形成了這樣一種印象。

但忽然有一天，我卻看到滿街拉著巨大的橫幅：自行車方便你我他，打擊盜竊靠大家！橫幅的大小與宣傳本市兩會召開的橫幅差不多?？磥恚€是有很多人在騎自行車的，我先前所知并不準確。后來我更加知道，自行車不但窮人騎，而且富人也騎，不過窮人用于交通，富人用于鍛煉身體。前不久，報載一位到北京參加十一屆全國人大會議的代表把折疊自行車帶到了北京，因為他天天要騎車?？磥磉@東西還蠻好呢。

自行車使我想到，只要有特點的東西就可以生存下去。自行車面對摩托車、小汽車的壓力，依然受到很多人的青睞。當然，自行車也要與時俱進，如果沒有折疊車等新款車種的推出，恐怕使用的人就沒有這么多。

自行車就像一位有骨氣的文人，在窮人面前不驕傲，在富人面前不阿諛，在王侯面前不彎腰，鐵骨錚錚，真的好家伙。

儲蓄友誼

友誼是一本存折。是一張可以透支的信用卡，而友誼的密碼是心有靈犀，是心與心的信任。

老鄉(xiāng)、同學、同事、公關活動都是你開存折的銀行。當你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旅游、工作、出差，雖然那個地方你從未去過，只要那里有你真正的友誼，你就像擁有一張走遍天下的信用卡。盡可放心大膽而去，前方就是你的溫暖、希望、浪漫和傳奇。友誼銀行24小時都處于待機狀態(tài)，不會暫停使用，不會死機。

但友誼需要不斷地儲蓄。

有的人在歡場上認識了一個朋友，第二天就想找他幫忙，其實這種友誼等于用一元錢開的一個空頭存折，是不可能取到錢的。

有的人若干年前偶爾幫了別人一點小忙，多年來并未有交往了，忽然有大事請朋友幫忙，譬如貸款之類，并自認為老朋友理所當然要幫忙，這等于若干前存了100元錢，十年后利滾利想取一萬元一樣是不可能的。得不到幫助這人難免氣憤斷交，這等于自己把這張存折撕了。從此自然一分錢也領不到了，令人可惜。

有的人以為只要是老鄉(xiāng)、老同學、老同事便都是自己的活期存折。可以隨時支取，其實，這些頂多是空頭存折。如果沒有私交，便等于你沒有往這存折存錢，是不可能支錢出來的。

同胞兄弟、姐妹、父子關系，一開戶就等于存入了巨款。但這筆款如果不繼續(xù)存入也有用完的危險。何況一些空頭存折呢？

到銀行開一個戶很容易。認識一個朋友也很容易，開一次會、跳一次舞、一個業(yè)務電話、一次應聘、一場朋友聚會，初次見面只要給人印象誠實可靠就等于開了存折了。但存折不能開得太多，否則密碼忘了可能一本也沒有用了。朋友如果濫交，也就誰都不把你當朋友了。

開了存折就要存錢，朋友有難，你幫一把便是存入了一筆，你欠朋友人情不還，來而不往，便是支出了一筆。朋友生病你去看望是存了一筆，路上一個招呼，平時一個電話，出了書真誠評論，朋友得意忘形及時提醒，朋友受了委屈堅決為他撐腰，這都是存入了一筆又一筆。

真正的友誼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如果你把所有的錢都存在友誼卡上，急時真的很需要，你就可以無限透支，你不用擔心支完了你的存款，信用卡就報廢了。一般的朋友相當于一張存折，存多少便可以支多少，還要留一元保存折。但任何惡意透支都有可能使信用卡報廢。

以利換利的“友誼”也不是存折，而是一張空頭的支票。

（責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