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沙漠中回來,就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對象。
因為和他一起去的驢友,在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時,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沙奪去了年輕的生命。幾步之隔,竟是生離死別。他悲痛欲絕,萬念俱灰。因為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位驢友,而是一個可以暢談理想、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侶。他傻呆呆地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城市。人們?yōu)樗捏H友唏噓不已,也為這無謂的犧牲深感不值;這些和他一樣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們,就是不明白他們在城市里生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冒這個險呢?徒步穿越沙漠有意思嗎?面對這樣的提問,他常常瞠目結(jié)舌。
這當(dāng)然是后來的事。
最初,他回到城市,人們對沙漠之事避而不談。人們十二萬分地關(guān)心他、照顧他,讓他生活在充滿愛和溫暖的大家庭里;因為人們猜測他之所以去沙漠,是因為孤獨(dú)、缺乏愛。他的家人、親友和同事們,都自覺地承擔(dān)起這份責(zé)任,找各種理由和借口,拉他出去吃飯、唱歌,陪伴在他身邊,想方設(shè)法讓他快樂。就算他是一塊冰石,也要把他焐熱了;決不能再讓他出去做傻事了。那是尋死。人們把他挑戰(zhàn)極限的行為叫做“尋死”。但人們過度的熱情讓他無所適從,甚至讓他窒息了。
當(dāng)然,人們的熱情是真誠的,但他們刻意的真誠,卻顯得偽善。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善交際,與他的家人、親友和同事們都比較淡漠;他平常除了看書思考,就是出門旅行。旅行對他而言,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但人們把他看得緊緊的。他依舊很少說話,所以人們拼命說;他依舊很少吃喝,所以人們拼命地吃喝……卻不知他在熱鬧的人群中,更加孤獨(dú)和寂寞。人們無法理解他的思想,無法理解他甘愿付出生命的理想。盡管他偶爾礙于大家的情面,也說說沙漠的事。那無邊無際的黃沙,那黃沙中的堆堆白骨,那瞬息變幻的氣象,那揪心的孤獨(dú)和寂寞……但這些在大都市里活得生猛活鮮的人們,早已忘了如何傾聽一個人的心聲;他們總是把眉毛挑得高高的,一再地反問他:
“這種地方你去干什么呢?”
他還能說什么呢?只有保持沉默。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他成了一個怪人,常常發(fā)呆,常常一言不發(fā)。他開始逃躲大家,把自己關(guān)在陰暗的屋子里,整夜不斷地走來走去;家人心里沒底,常常窺視他,心里還直打鼓。他變得焦慮、暴躁、怪戾,冷冷的目光總是居高臨下,對誰都只有一句話:“你們懂什么?”這些生活在城市的人們,什么都懂,但就是不懂他。是的,他太令人費(fèi)解了。他儀表堂堂,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而且年輕,家人和同事都給他介紹過不少對象,但他壓根兒就不想結(jié)婚;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他完全可以走大眾化的幸福之路,找個不錯的姑娘,結(jié)個婚,生個孩子,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過上美美的日子。他為什么不要呢?他到底要什么?他被問得瞠目結(jié)舌,最后還是那句話:“你們懂什么?!”
他被逼急了,就紅頭漲臉地爭論道:“你們知道個屁?人是有靈魂的動物,而你們的靈魂只是圍著這間小屋子飛翔的鳥兒,甚至連這個都不是,而是被人捏在手上的掙扎著的半死的麻雀!”人們聽他這么說也惱火了,質(zhì)問他:“那你呢?你的靈魂是什么?自由飛翔的雄鷹?”他怔了半天,最后訥訥地說:“我只想飛出去,離開這兒;只要離開這兒,就對了。”
于是,人們把他看得死死的,寸步不離。
但他一個大活人,而不是一條狗;人們看得越緊,逼得他越想逃離;從沙漠里回來不到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又離家出走了,也沒有留下片言只字。家人報了案,至今仍杳無音訊。人們再次談?wù)撈鹚?,就像談?wù)撘活^怪獸;殊不知每個人都是獨(dú)特的,或許在他眼里,大都市是另一片荒蕪的沙漠,而地域上的沙漠,恰恰是他生命中的一片綠洲。
(責(zé)任編輯 張雅楠)
作者簡介:許仙,原名許順榮,中國作協(xié)會員,1 9 64年生于浙江蕭山,1 9 88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詩歌,后散文,再小說。迄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 0 0萬字。著有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