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培京
纖夫村第一棵植物是葫蘆。葫蘆架下,老人摘下來用鋸解了當瓢使,月河水舀進筲(方言,即水桶),筲倒進粗砂缸,流到賀窯瓦盆,倒進鑄鐵鍋。纖夫膀子紅腫,也用瓢舀月河水熬中藥。瓢也還可以當茶碗,一進門喊著“渴死了”,瓢就到了嘴邊,腸子咕咕地歡快地叫著。小孩把摸來的螃蟹放進去喂養(yǎng);姑娘們用來種花;父親用來盛菜種籽,盛著纖夫農(nóng)村世世代代的蔬菜。奶奶用來放冰糖說是“壓壓咳嗽”,小孩子們一來就分了去。爺爺用來盛酒,一氣喝下摸摸嘴就是一下午乾隆下江南路過臺莊的故事。
葫蘆是人類的恩賜。洪水滔天的上古,是葫蘆馱著人漂洋。葫蘆爬上架,爬上土墻,草屋的皮膚還是那樣黃。蜘蛛網(wǎng)是草房的指紋,土坯是草屋的皺紋,老人是纖夫村的年輪。
土狗叫了,纖夫號子叫起來了,船來了,拉纖的男人來了。
這個村子,大多數(shù)是移民,像水繞著駁岸一樣依偎著潛繩。他們?yōu)橹畞?,為著船來,為著在水邊、在纖道拉船而來——這一切都為著生活。纖道盛滿腳窩,腳窩盛滿汗水。
他們會“喊”歌,喊纖夫號子。纖夫村在喊中早早醒來,疲憊拽扯思念的細絲,繩子揉搓運河的肩膀,繩痕開鑿汗與淚的河,抽打得生活滋潤充盈。
纖夫村有四口井,人們依然用月河水做飯、洗衣。有觀音寺,拜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到村西三官廟,天官、地官、水官,有時過了月河到龍王廟拜拜運河神謝緒。女人守著草屋、狗、籬笆,房前屋后開點地種絲瓜子、黃瓜、西紅柿,也種草——想人想瘋了的時候,草瘋長,女人的念想像草一樣瘋長,長出村子,長到水上,攀到繩上,滾到纖道,抓住那個只顧抓著纖繩的男人。
船是水的年輪。嬰兒是月河的年輪。有小孩長大才顯得人老。太陽是個火熱的鐵環(huán),越滾越嚴實,給生活套上孫悟空的緊箍咒。
老太太王張氏九十三了,癟著的嘴有著說不完的故事:俺祖上輩輩制糖,現(xiàn)在還有制糖的石制器具,有鋦了四十九個扁釘?shù)拇笸吒?,有揚谷糠的木頭風車,有老式條幾八仙桌。日本鬼子打臺兒莊,我看見了飛機嗡嗡地飛。堂屋的后墻就是當年的槍眼。老人家說出一些就少一些;說出一些也就多了一些——多給村子一些念想,一些子孫對老祖母的念想。魚成精、柳樹娶老婆、蛤蟆變成小孩稀奇古怪的故事不想帶到棺材里。
去纖夫村收集民俗物品,我聽到風箱喘著氣,沒有人拉,也沒有人會拉的風箱在生氣。也許,拉風箱做飯永遠成為民俗展示項目,那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纖板漚爛了,漚成泥。從水底浮起纖繩對村子的回憶。船從明清的時候開來,纖繩一直緊繃著,有些記憶一路擱淺了。一九三八年,是洗不掉的底片。當年行船用的太平斧,被周景春老人用來劈柴了,再也不能砍纏在一起亂如苘麻的纜繩。
石磨沒有了嘴唇,碾砣破了相,瓦罐在墻角衰老,枯樹長出了“蘑菇花”,青石板在雨天越來越年輕,瓦片還在記錄著,像纖夫村的史官。
九十多歲的老奶奶把陪嫁的坐床子捐獻給了古城。那古老的花紋記載著歲月,她想起了七十多年前坐著船嫁過來的光景。
運河大鼓在歲月的耳膜里響起來了,對岸的古城也響起來,不用鼓槌敲打就響起來了。村子靜靜地看著古城重建,纖夫村整體搬遷。老眼昏花的老人家還想多看幾眼。
魚鷹在船頭,逮了魚又不吃。白鷺、鷺鷥來了,攝影家有好素材了。
月河又有四個鼻孔的鯉魚了,吐出沉在水底、沉在臺莊閘壩鐵把釘青磚邊、喑啞了一百多年的纖夫號子,號子沒有濕透還能唱,很清脆。像重建工地的瓦刀砍磚,像刨子鋸木頭,像鑿子朝石料撒怨氣。
拉魂腔在船型街高調(diào)助興,月河,春天的水做的村姑得意地冒泡,草撫摸風,號子把風穿得好遠好遠,掛在腮邊;纖夫號子吆喝起來了,吆喝風回家,吆喝船回家,吆喝纖繩回家,吆喝纖夫村到明清時候的家……
(責任編輯 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