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時煥
老家在山的氛圍里沉默著,清晰而朦朧,像春日黏上心尖的細(xì)雨。站在村口眺望,那些雜陳如堆的群山其實也規(guī)則,仿佛排浪的雕塑。形式的凝固還是抹不去運動的態(tài)勢,在你的心頭宣泄著沖撞奔騰的情緒。村口一棵幾抱粗的老銀杏樹,依然安靜地開花結(jié)果,數(shù)不清的小扇拿著,棄了,被調(diào)皮的風(fēng)兒收走了。皓首豁牙的老人們依然滿是向往,愛懸著藤杖或有些干癟的指頭,點向?qū)嵱械纳郊饣蛱摕o縹緲的去處,說那下面就是什么什么地兒了,而他們的情緒通常會激動起來,眼神也寫滿了熱騰騰的羨慕。童年記憶里的地方,本就模糊,現(xiàn)在更無考證的可能和必要,但老人們不斷地絮語和嘮叨,顯然纏雜著擱淺或被棄的復(fù)雜心態(tài),如交織極大希望的失望,又何嘗不是種下了新的希冀。
老家是塊風(fēng)水寶地,真的,我一直這樣以為。村莊落基在面南的山臺上,背北是一帶屏風(fēng)樣的緩崗,起伏出些龍形。崗脊再北,是高得讓人景仰的延綿峰巒,巨人一樣擋著陰冷的來風(fēng)。于是我們村上大冬天也不顯冷,冰雪自然是有的,屋里挖個火坑,烤火兼帶燒水,木炭或幾塊劈柴也就對付過去了。東南就是舒舒坦坦?jié)u遠(yuǎn)漸低的一些矮山低崗了。小時候我愛幻想大海,大約是受“我們看海去。藍(lán)色的大海有白色的帆,金色的太陽……”的撥動,又實在不能與海交流,也就把眼前的山幻成海浪,而自己也就成了有風(fēng)火輪、乾坤圈、混天綾的哪吒。聽大人們說,我們這帶差點成海,這是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但我愛聽,又帶些遺憾。天神要以北山的疊石巖為樁架橋,橋下自然是水,浩浩翰翰的。觀音慈悲,看不得人為魚鱉,催醒報曉的天雞,普世的雞們?nèi)_了,天神才息了作為。每到此,我都會夢入神仙世界,便對觀音娘娘腹誹,想著海藍(lán)帆白,對于天神成事后自己往何處擱的窘困是不計的,少年的幻想最美不過了。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爬摸過村南的石倉,黑溜溜滿坡的無來由的方石,面兒豆腐一樣平整,疑是天神架橋的遺物;北山疊石巖又叫疊書巖的,三塊大石也疊得稀罕,幾百上千噸的分量,壘于山頂,腳下是土坡泥崗,何以平白無故地冒了出來?三石成品排著,該不是橋基吧?自然的造化當(dāng)然有許多奧秘需要破譯,但生長于斯的我們怎能不多些自豪之氣?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大山的沉默養(yǎng)成了鄉(xiāng)親們的古樸敦厚,他們是不屑于花拳繡腿的。父親說,三年困難時期,沒餓死一個人,當(dāng)算一個奇跡。后來從春到秋一直無雨的干旱,我是見過的,一年下來,只收了茬蕎麥,不夠塞牙縫的。人們的羞恥之心終于被饑餓俘虜,來村里要飯覓食的人倍多起來。我們自己能對付的也只有青菜蘿卜了,但鄉(xiāng)親們對外鄉(xiāng)人是厚道的,總把集著米粒的湯飯盛給他們。也許是被這份苦澀的富有和捉襟見肘的厚道感化,幾個姑娘嫁給了村里的后生,在一個閉塞的山村繼續(xù)演繹新的生存和發(fā)展。我曾詢問過如今已是婆婆級的姑娘,是否有后悔和吃虧的感覺?!疤澥裁窗?,哪里不是這樣過,孩子都成家了。你是說交通不便和經(jīng)濟落后吧,誰不想富裕點是假的。不過會好起來的,公路已經(jīng)通了,自來水也有了,比過去,現(xiàn)在好多了。鄉(xiāng)親們的厚道,我們的心一直暖暖和和的。”老家的風(fēng)有些沉悶,老家的水分外透亮,面對敦厚自足純樸的鄉(xiāng)親,我怎能不想到風(fēng)水的感化呢?
說老家是寶地,還與文化積淀有關(guān)。文化以深不見底的蘊藏使老家在秀麗的風(fēng)光之上多了層瑰麗。村背的緩崗間,有一角才半米方圓的小水坑,水清如鏡,不染纖塵,偶爾也會歇只蛙什么的,被稱作墨硯,石質(zhì)臺基,還天然地生個半合的蓋兒,更像文房四寶中的硯臺。奇的是水的盈溢恒定,村里的水井見了底,這方寸的水卻不見少。后山高崗有疊書巖;村西有層遠(yuǎn)層高駝峰似的筆架山;村前的松尖山是一桿朝天豎直的飽墨大筆,仿佛要書寫自己的心曲于藍(lán)天白云之問。無獨有偶,小村的始祖,真是一位探花郎,還是駙馬爺,只是不堪朝廷污俗,逃隱歸山,縣志和族譜上有記載,大概是實有其事的。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老家以文化為重,是有些淵源的。我常以為與風(fēng)水相關(guān),其實是無稽之談,兩宋之后,江浙文風(fēng)在全國占了先機,耕讀傳家又是中國社會、家族發(fā)展的理想模式,以地域文化的大勢,加上祖上的示范教化,讓讀書明理成為家風(fēng)傳承,也不算奇事。文化雖被輕賤過,但有根的文化,獨善其身也罷,兼濟天下也罷,總有一種觸人到心底的不怒白威。年頭歲尾,江南社戲娛樂消遣是習(xí)以為常的,三腳貓的戲班不敢輕易進(jìn)村,唱歪戲詞而送戲作謝的尷尬也是有的,足見文化的自信。那年村里請班唱戲,窮鄉(xiāng)僻野,山野村夫,丑角花臉滑稽詼諧,不該拿葷腥的“十八摸”去蒙村人,自然要討沒趣;大家小姐上繡樓,臺步是程式化了的,卻少了兩步,臺下起哄喝倒彩,老人們說,小姐下野成丫環(huán)了。老人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文化卻馬虎不得,說要傳之后世的東西,不可污愚耳目。老人們的固執(zhí)如斯,并非只對外人,我們這些混得人模狗樣地回家,一樣要受什么都不是的長者考評??嫉膬?nèi)容有時很老古董,譬如對仗,叫課對??荚u也不免苛刻和有失公允,但敦促后進(jìn)、激勵后人的熱心,總能令我激動不已。
如今,老家像走向遲暮的夕陽,漸行漸遠(yuǎn)漸黯淡。不過,偶爾聽到點老家的信息,或在夜深人靜時打開記憶的窗眼,往事便如水如畫一樣紛至沓來,對老家的思戀總像春日灌漿的藤蘿,卷著倒須,生長得格外的膨脹和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