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170多年前,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敏銳地捕捉到,“大眾”出現在了歷史的地平線上,歐美將進入大眾所主導的時刻。
差不多半個世紀后,同樣是法國人的古斯塔夫·勒龐發(fā)現,大眾的理性能力非??梢?,可能就是一個笑話。又過了半個世紀,在1930年代,西班牙哲學家加塞特發(fā)現了“大眾災難”的秘密—納粹德國不過是大眾集體非理性的合乎邏輯的結果。
“大眾”這一概念,隱含著是“現代社會”的產物。而我們說到以宏大敘事、激昂理想為特征的“大時代”和以個體、群體的小情趣、小偏好為特征的“小時代”,恰恰和“大眾”、“現代社會”這兩個概念息息相關—它們都是公共領域裂變的結果。
從英國工業(yè)革命時算起,包括以上的時間片段,無疑都是西方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大時代”:充滿宏大高遠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命題,其間伴隨著殘酷的戰(zhàn)爭。在時代議題中,小人物和小群體的趣味偏好無容身之地。這一“大時代”,一直到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馬爾庫塞筆下的“單向度的人”在歐美的社會空間大量出現,才因“小時代”的登堂入室而失去光芒。
聽起來,說的好像是中國從1911年的辛亥革命算起,一直到今天的另一個故事版本。只不過,中國的“大時代”和“小時代”的故事,因為和西方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時空并不同步,更兼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結構的不匹配,更為復雜和苦澀。
具有“時代”特征的一切總是超越于私人范疇。沒有公共領域,就沒有大眾,也就沒有什么“大時代”、“小時代”可言。公共領域是大眾所關注的命題,是他們所關心的符號、人物的棲居地,是他們在精神上謀生和在心理上寄生的母體。
可以很容易地觀察到在今天中國的公共領域中的兩個不同畫面,尤其是在微博上。
一個畫面是談各種宏觀、中觀的公共議題的,涉及中國的未來、改革、制度設計、文化理想等宏大的命題,也涉及養(yǎng)老、食品安全、環(huán)境污染、社會公正、反腐等不那么宏大但也不小的命題。無論是否“大V”,一個設置這些公共議題的人,所獲得網民關注從比例上來說相當之少,有的轉發(fā)和評論甚至沒有幾個。
可以說,這些公共話題并非與大眾無關。但正如加塞特等人所揭露的—大眾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根本利益是什么,它們的命運是被忽略。
另一個畫面,是某個大V發(fā)了一句勵志的心靈雞湯,某個明星在微博上發(fā)了一句“生日快樂”……轉發(fā)和評論,動輒可以達到幾萬、10幾萬。王菲離婚,她的微博一個半小時被轉29萬多次。原本屬于極為私人領域的事情,變成了遠比食品安全、環(huán)境污染、社會公正等更讓大眾關心的公共事件。
這可能會讓具有政治、社會、文化關懷的人絕望。放眼看去,并沒有多少人去關心國家的未來、制度的設計,以及所有人的權利。一個公民的苦難,也難以引發(fā)大眾的興趣。與之相反,明星輕描淡寫發(fā)布一個表情,立馬引來無數人的關注和評論。
這兩個畫面共存于公共領域中,平時少有交集和沖突。即使有交集和沖突,也看不出關注明星的那些人從個人和群體的偏好、趣味中抽身而退。這正是“大時代”和“小時代”,共存于我們所置身的這個時代、所處的特殊公共領域的尷尬處境。在充滿了苦難,充滿了未完成的政治社會文化理想的當下,逃避這一切的“小時代”命題和大眾趣味,無聲地消解、腐蝕著“大時代”命題對于一個社會健康運轉的作用,而后者無能為力。
假定大眾具有少數精英人物的理性,以及具有責任感、道德感是不切實際的。在人類歷史上,永遠曲高和寡,超越于個人或群體趣味偏好的東西總難以讓大眾激動。但問題不在這里。
真正的問題是,在今天,“大時代”的一切,和每一個人在利益和心理上都息息相關,大眾的不感興趣,說明了還有別的社會和心理機制在起作用,導致對大眾的俘獲。同時,大眾也并非就不是“大時代”的主角,至少西方的現代化歷程、中國從1911年到20世紀80年代的歷程已經說明了這一點。我們只能確定,大眾構成了“小時代”的主體,這是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結構在公共領域裂變的結果。
按照勒龐、弗洛伊德、加塞特、霍弗等人的說法,大眾其實是一種“政治炮灰”。他們身上燃燒著的那些非理性的激情,極容易成為玩宏大敘事、政治修辭的領袖人物改變政治結構的能量。毫無疑問,這樣的大眾,在他們眼中個人趣味、偏好渺小得不值一提。
一個“大時代”,無人可以抗拒。因為不跟隨、參與、介入,個人將找不到意義,將有被拋棄感。在“大時代”可以找到的自我面前,“小時代”的那種渺小的自我?guī)缀醪豢耙粨?。比如?0世紀30年代,在革命面前,一些在“小資產階級”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富家子弟和學生,就感到個人的那些小情調是多么可笑,從而走上與自身階層決裂的道路。革命所對應的“大時代”,使他們沒有任何猶豫地迅速埋掉他們過去的自我。
但這得有個前提,就是公共領域基本上被政治、社會和文化理想所覆蓋,而且,技術、市場、媒介所構成的文化工業(yè)的生產機制,還沒有能夠制造出“超級巨星”這一偶像崇拜的現代產品,商業(yè)化的消費娛樂,有利于個人、小群體趣味偏好自我表達的機制也尚未生成。
大眾其實從來沒有變,幾百年來都是那些人,他們所追逐的東西在他們心理上的功能也從來沒有變,無論它是國家、民族、名利,還是偶像,都是精神或心理寄生的對象。但公共領域的構成機制變了,大眾在精神上、心理上寄生的對象變了,時代特征也隨之變化。
就今天中國“小時代”的發(fā)生邏輯來說,它完全就是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隨技術、市場、媒介、物質的變化而生。和西方社會在現代化完成后,在后現代的邏輯下轉向世俗化、消費娛樂化、個人群體自組織地趣味化的過程并不一樣,中國的“小時代”,是在對未完成的宏大命題的逃避,以及對政治社會文化困境的漠視中生成的。
回溯一下的話,這一切的到來,似乎沒有疑問。
1911年,中國終結帝制,意味著在政治社會文化領域已被納入整個世界的現代化歷程的一部分。但宏大敘事剛剛開始。人們開始設計關于未來的藍圖。那個時候的公共領域,基本上就是由政治、文化理想構筑的,個人趣味、偏好、小小的物質享受,龜縮在私人領域或小圈子里,完全無法影響時代的走向。此后,抗戰(zhàn)爆發(fā),戰(zhàn)爭更是一個“大時代”。而國共內戰(zhàn),同樣讓“小時代”無任何容身之地。
1949年后,看起來,當初革命所許諾的一些東西,已經實現。但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意識形態(tài)開始強有力地進行控制和社會整合。整個公共領域基本上是政治的公共領域,個人的趣味、偏好,有些已然政治化。而且,比之革命的宏大理想,以及激昂向上的洪流,個人的情調根本不值一提。從1939年到20世紀70年代末,存在的都是“大時代”。
“大時代”并不只是政治化的結果。改革開放后的20世紀80年代,仍然是“大時代”的延續(xù)。政治、社會、文化的理想,在部分壓抑得到解除的時刻得到集中釋放。人們被這些理想所召喚而融入其中。因此在那個時代,市場、技術、媒介,以及物質的日漸充實已經介入生活,并且構筑了公共領域的一些空間,但大眾所感受到的,仍然是對應著理想的大寫的個體。
20世紀90年代以后,“大時代”終于開始退場,盡管那些政治、社會、文化理想并未實現,因此仍然是宏大命題,但物質主義、技術、市場、媒介對生活的介入越來越深,它們所構筑的公共領域,以及文化工業(yè)的生產機制,已經可以讓人們有條件,在漠視社會問題的時候好好地“娛樂”一下了。到今天,無論是當一個“寵物粉”,成為明星的“腦殘粉”,看韓劇,還是小圈子的一幫人玩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全仰賴于技術、物質、市場和媒介的支撐。有了點錢,有了偶像,有了商品道具,“小時代”的大眾才有“娛樂”的基礎。而在這些“娛樂”里面流連忘返,對于大多數人的心理結構來說,無疑比關心國家大事更快活。
大眾成為“小時代”的主角,很難說,中國在現代化的發(fā)展歷程中,就對應于馬爾庫塞寫《單向度的人》時,美國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時的那種發(fā)展階段。那個時候的美國,已經是一個中產階層社會,屬于發(fā)達的工業(yè)社會了。但現在我們還是一個“倒T型”社會。
我們只能說,“小時代”的登臺,對應的,是一個已經被物質主義所支配、而且技術—媒介發(fā)達的社會經濟結構。這樣的一個社會經濟結構,使得個人、群體的趣味、偏好有了自由表達的條件,而且已經具有了可以讓人們逃避政治參與和文化想象的功能。它既不是宏大理想一定程度已經實現的自然結果,也不是可以實現整個社會變革的前奏。
因為它不過是在中國現代化歷程中,在時空上和西方不同步,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結構不匹配的結果。一幫人在那兒憂國憂民,并不妨礙另一幫人有條件在另一邊陶醉在自己的小情調中。后者遠非一種日常生活中的對于政治和社會結構的變革力量,它只能推動經濟結構朝向于更加滿足人們的物質欲望的變化,以及文化工業(yè)創(chuàng)造出更加精巧的形式,大致如此。
由于激進的現代化邏輯,到現在為止,中國在經濟結構上,遠比政治結構、社會結構、文化結構走在前面。僅僅就國家和市場的關系來看,政治結構的變革是遲滯的。社會結構的畸形和結構緊張,注定讓大眾在“小時代”中的玩法缺失安全感。文化結構固然多元,但它的支離破碎,難以支撐人們的精神關懷和認同,也無法提供這樣的安全。
所以,無論是作為“大時代”,還是“小時代”的主角,大眾都共有同一種東西:焦慮。區(qū)別只是:投身“大時代”,他不會感到自我的渺小;而心理上寄生于“小時代”,恰恰只是對渺小自我的逃避。
但逃避不可能成功。因此,“小時代”的主角們,和“大時代”的主角們一樣,需要攀附在某種理念之上,以此在頭腦上或心理上向自己和別人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合理的。在邏輯上,這些理念能否通過檢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必須存在。這和西方那些鉆在“小時代”里的人又不一樣。
“大時代”中的中國人,顯然排斥孤立、冷漠、價值相對論。但就 “小時代”的大眾,其背后關于唯我主義、相對主義、享樂主義的預設而言,在精神旨趣上,恰恰和“大時代”所要求的精神旨趣構成沖突。在“大時代”的預設中,改變一個社會要大家一起來完成,而一幫不關心、不參與公共事務的人,如何能做到這一點呢?對此,“小時代”的大眾回應:這是我的自由。
唯一的問題只在于:當“大時代”中的自由很脆弱時,“小時代”中的自由,是很牢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