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克慰

冬天是荒涼的，原野一片蕭條，山上的樹，落罷葉子成了禿樹，草枯萎一片暗黃，山?jīng)]有綠色的遮蓋，露出了黑黝黝的石頭。剛?cè)攵?，雪就紛紛揚揚地飄，大地被雪覆蓋，銀裝素裹。山野里，密密麻麻的樹，掛滿冰雪漫山遍野的小草，已不見了蹤影，就連石頭，也深深地埋在雪中。大地，一片蒼茫。

在冬天，食物是有限的，尤其在荒野。草已干枯，野果腐爛，莊稼已經(jīng)收獲，很多小動物也蟄伏起來，幾乎沒有東西能供它們食用。沒有足夠的食物，游蕩在山野里的動物們，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瘦弱。沒有吃的，那些食肉的動物們，走著走著就走下了山，走進了村莊，尋找可以食用的食物。

一只豹子，嚴(yán)格地說，是一只很老很瘦弱，還帶點病態(tài)的豹子，在夜色蒼茫時分，走進了一個叫石坪的村莊。它挑選了一家靠山而居的人家，在他家的房屋后邊的牛棚旁，溜達來溜達去，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誰也不知道豹子在想什么。

豹子來到一戶叫劉石頭的人家，他家養(yǎng)著四頭牛，兩頭母牛，兩頭小牛犢。其中一只小牛犢只有兩個月大。對牛，劉石頭是很經(jīng)心的，聽見牛叫聲，劉石頭走了出來，還未走到牛棚，就看到一只東西在牛棚后邊張望，劉石頭借著白天的余光和雪光，仔細(xì)一看，是一只豹子。劉石頭嚇得身上一抖，出了一身冷汗。

那只豹子，看到劉石頭，沒有驚慌，只是往回走了幾步，又站了下來，看著劉石頭，又看了看牛棚，有點不舍。劉石頭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取了一支土槍。他取土槍回來，豹子已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山上走去，劉石頭對著遠(yuǎn)去的豹子，“砰”地放了一槍，土槍在夜色里吐出一條火龍。再看那豹子，依然是慢慢騰騰地向山上走去，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

看著豹子慢慢地走進了林子里，劉石頭松了一口氣。他知道，他放的這一槍，足以讓豹子記著半年，不敢再來偷吃他家的牲畜。山里人是這樣認(rèn)為的，進村的野獸，只要被槍打過野獸，不管打中沒打中，一年半載，是不敢再來偷襲的。

豹子沒有按照劉石頭的想象，不敢光顧他家。劉石頭的那一槍，并沒有嚇倒那只饑餓的豹子，甚至沒有隔天，再次來到了劉石頭的家。鉆進他家的牛棚。那只兩個月大的牛犢，被豹子拖走了。

看到豹子拖著牛犢的是劉石頭的堂兄劉蘿頭，劉蘿頭也是剛吃過飯，看見一只豹子咬著一頭牛犢，向后山走去。劉蘿頭看到后，順手拿上一根木棍，一邊喊，一邊向豹子跑去。豹子看到劉石頭，并沒有丟下牛犢，繼續(xù)向山上跑。劉蘿頭不知哪來的勇氣，追上豹子，對準(zhǔn)豹子就是一棍，那一棍打在豹子的腰上，豹子一個趔趄，但豹子只是晃了晃，咬著牛犢繼續(xù)跑。

劉石頭是聽到喊叫聲趕來的，他跑到劉蘿頭跟前，看到那只豹子，腿就有點發(fā)軟。劉蘿頭看到劉石頭手里的土槍，大喊：“石頭，開槍啊！”劉石頭這才對準(zhǔn)豹子摟了火，但槍沒響。低頭一看，壞了，跑得慌張，引火跑丟了，槍當(dāng)然是不會響的?；艁y中，劉石頭掄起土槍，對準(zhǔn)豹子就打。豹子驚慌地丟下小牛，趔趔趄趄向山上跑去。

被豹子咬傷的牛犢，躺在地上，眼睛還咕嚕咕嚕地轉(zhuǎn)著，脖子里的血，不斷地往外冒?？蓱z地望著主人，一會兒就沒有了氣息。看著可憐的牛犢，劉石頭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大罵豹子。劉石頭哭，一方面是覺得牛犢可憐；另一方面是心疼錢，一只牛犢，能賣幾百元呢！幾百元錢，是一筆不少的收入。

一只豹子，連續(xù)兩天襲擊牲畜，這在原來是沒有的事。還有狼，也不時偷吃農(nóng)戶的豬羊，村子里的人慌了神，大家商量，各家看好各家的牲畜，如果豹子和狼進了村，聽到喊聲，有槍的拿槍，沒槍的拿棍、鐵锨、镢頭齊上陣，讓野獸只能進村，不能出村。

狼是沒來，豹子又來了，還是那只豹子，跟老劉家拗上了。這次去的不是劉石頭家，是打了它一棍的劉蘿頭家，好像豹子也會記仇，專門報復(fù)劉蘿頭的。其實豹子去劉蘿頭家，原因是他家住的也比較偏僻，容易得手，也容易逃跑，豹子精著呢。

豹子到劉蘿頭家時，是傍晚時分，聽到羊的慘叫，劉蘿頭知道出事了，掂把鐵锨沖了出去，剛到羊圈，看到羊群擠在一起，十分恐懼。羊圈里有一只羊倒在地上，滿身是血。劉蘿頭數(shù)了數(shù)，少了一只羊。

劉蘿頭知道，拖著一只羊，不論什么野獸，都跑不了多遠(yuǎn)。他掂著鐵锨，向房后跑去，轉(zhuǎn)過墻角，劉蘿頭傻眼了，怎么也不會想到，僅僅隔了一天，那只豹子又來了?；艁y中，劉蘿頭大喊：“豹子來了?！眲偤耙宦暎掀艔奈堇锍鰜?，站在院子里大喊：“豹子來了！豹子來了！”

聽見喊聲，村子里的人有的拿著土槍，有的掂著木棍，有的手中握著鋼叉趕了過來。豹子拖著羊，看到人們包抄過來，并不驚慌，叼著羊，向山上跑去。村子里的人并不急于追趕，而是從三面包圍起來。他們知道，山后邊是峭壁，只要圍著豹子，它就沒有了逃路。

豹子看人們沒有追上來，也放慢了腳步，豹子還沒到山頂，村子里的人們已從三面圍了過來。豹子走到山頂，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和前邊的懸崖，對著人群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嚎叫。那聲嚎叫，帶著恐懼，帶著無奈，還帶著絕望。

興奮而躁動的人群，并沒理會豹子的吼聲，小心而緩慢地向前移動。豹子有點躁動不安，在地上不停地轉(zhuǎn)著。此時，有人用手中的土槍瞄準(zhǔn)豹子，豹子似乎是意識到什么，突然拖著那只死去的羊，向一棵柿樹跑去，蹭蹭幾下，爬到了樹上，把羊固定在樹杈上，然后張開嘴，撕下一塊羊肉。誰也沒有想到，豹子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當(dāng)人們回過神來時，豹子已把那塊羊肉吞了下去。

看到豹子撕吞著那只血淋淋的羊，劉家兄弟十分氣憤，大聲地嚷嚷：“打呀，現(xiàn)在不打，還等到啥時候？”劉石頭舉起了手中的土槍，看到劉石頭舉槍，另外幾支土槍也對準(zhǔn)了豹子。那只豹子，看到黑洞洞的槍口，沒有嚎叫，又啃下了一塊羊肉，還沒等那塊羊肉吞下去，幾支土槍響了。隨著一聲低沉的低吼，豹子從樹上掉了下來。

看到豹子死了，人們嘩地圍了過來，都想看看這只傳說中兇猛的豹子。那只豹子，眼睛瞪得很大，明亮的眼睛里，像汪著一潭水。嘴里那塊還未吞下的羊肉，血跡斑斑。人們看到，那只豹子，骨瘦如柴。很多人再也看不下去了，扭頭走了。

劉家兄弟和石坪村的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只被他們打死的豹子，是他們見到的最后一只豹子。對于他們來說，一只豹子，不算什么，可如果他們知道，那是這片山林里最后的豹子，他們的后代，也許將永遠(yuǎn)無法看到豹子，他們該怎么想？

很多年后，劉石頭說：“我不想看到雪天，每年下雪，我就會看到那只骨瘦如柴的豹子，看到豹子嘴里那塊沒有咽下的羊肉。那只豹子，總是在下雪的時候，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眲⑹^說的是真話，這我相信。

石坪村后來再也沒有來過豹子，可那年雪天的豹子，在石坪村人的眼前，晃來晃去。我去石坪村時，提起當(dāng)年打豹子的事，村子里的人都這樣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