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這個故事關于忠誠、傳統(tǒng)、友誼，當然還有鈔票……要是這故事目前還沒影響到你的生活，那么，就快咯?！?/p>

話劇《搶錢的世界》一開頭就試圖開宗明義地拉近它與觀眾的距離。這是一個在話劇舞臺上十分少見的財經(jīng)題材作品，講述了一位企業(yè)收購專家想要收購一家業(yè)績不斷下滑的傳統(tǒng)電纜公司，雙方在談判過程中斗智斗勇的故事。

7月19日，由臺灣果陀劇場制作的《搶錢的世界》登上北京舞臺，其“經(jīng)典作品+明星”的路子仍然吸引著觀眾。它集結了當紅演員趙又廷的父親趙樹海，以及屈中恒、郎祖筠等四位曾獲金馬獎、金鐘獎的臺灣演員。另一方面，該劇本創(chuàng)作于1980年代末的美國，被哈佛商學院列為學生必看的20部劇作之一。它的出現(xiàn)與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緊密相關，而其中衍生出的對道德、良知以及資本的探討，使其對于當下的中國社會仍有啟發(fā)意義。

“實際上是在討論相當嚴肅的社會話題”

《搶錢的世界》最后的高潮段落是股東大會上兩段決定工廠命運的演講。一邊是宅心仁厚、堅決不肯犧牲員工利益又想保住工廠的周更生，一邊是不擇手段試圖侵吞工廠的華爾街大亨賈非格。全場燈光大亮，兩位演講者面朝觀眾，就好像臺下坐著所有股東。

趙樹海飾演的老派實業(yè)家周更生以情動人，聲淚俱下地懷念發(fā)家史，講了近9分鐘，最后掌聲雷動。但接下來他的對手賈非格講得更好。這個精明的商人有理有據(jù)，把這場投票稱為一場“葬禮”。

“過去有很多工廠制造馬車用的馬鞭，我敢保險，留存下來最后一個制造馬鞭的工廠，一定制造最他媽精彩、最好的馬鞭。但是你愿意做這家工廠的股東嗎？”他痞氣十足地說。汽車早發(fā)明了，馬鞭還有用嗎？賈非格講到精彩處，前排一個觀眾大喊一句：“我支持你！”最后，賈非格的演講讓整個局面戲劇性地完全扭轉，贏得了投票。

“在戲劇文學里，這是兩篇難得的重要的演講稿，”該劇翻譯、導演楊世彭把它與莎士比亞劇作《凱撒大帝》中凱撒遇刺后、布魯圖斯和馬克·安東尼那兩篇經(jīng)典的演講作對比?！啊稉屽X的世界》中這兩篇演講更長、更有煽動力，而且講得合情合理?！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出品方果陀劇場是除賴聲川的“表演工作坊”、李國修的“屏風表演班”之外，臺灣另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劇團。它出品的話劇有著清楚的定位：笑中帶淚的悲喜劇。“相對來說，果陀的觀眾群是成熟度、年齡層都比較高的。”果陀劇場營運長余大任說。經(jīng)過臺灣和上海的演出，余大任發(fā)現(xiàn)，男性觀眾或一些年長的、有過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的人對《搶錢的世界》會更有感觸。但楊世彭同時認為，劇中同時也講親情、友情、背叛、戀愛、忠誠，很多東西跟普通人是有關系的。

楊世彭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在英語國家擔任大學戲劇系主任的華人、曾任美國科羅拉多戲劇節(jié)藝術行政總監(jiān)十年，對西方劇本在華人戲劇舞臺上的接受效果十分自信。

1989年2月16日，楊世彭最早在紐約看到這出原名為《他人的錢財》的話劇首演，幾乎“一見鐘情”，立刻想把它帶到華語戲劇舞臺。

他對金融和商業(yè)沒有興趣，但在他眼里，這個故事簡單有趣，角色鮮明，臺詞精彩、犀利，還有一些易于操作的商業(yè)原因：它一共只有5個演員，只需現(xiàn)代服裝，一個景。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表面上有一些幽默的臺詞和粗話，實際上是在討論相當嚴肅的社會話題，能讓人產(chǎn)生一些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反思。

紅遍歐美

1993年，時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jiān)的楊世彭將《他人的錢財》引入香港，分成國粵兩組演員演出，國語版男主角由著名香港演員曾江擔任。因為“反應太好”，19場演出后，不久又一連17場重演。1996年4月，該劇又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進行了十幾場演出。

實際上，這出戲在1980年代末之后的幾年里一直在歐美戲劇舞臺上走紅。楊世彭仍然記得，1989年自己在紐約看戲時，打開當?shù)貓蠹?，便能看到上面在討論《他人的錢財》。當時，眾多總裁高管、工商業(yè)巨子紛紛前往外百老匯，劇場外停滿了一輛輛豪華加長禮車。

緊接著，該劇獲得當年紐約周圍城市劇評家評選的“圈外人”最佳劇本獎，并迅速被倫敦西區(qū)引進。在紐約、倫敦兩地商界宴席和酒會上，該劇一度成為熱門話題。

《搶錢的世界》的編劇杰瑞·史得勒原來是一個房地產(chǎn)從業(yè)人員，租售旅館和公寓，混過股票市場，投資失利賠過錢。他的生活曾經(jīng)相當窘迫，為了寫劇本，他曾一度在深夜的紐約地鐵站里打工?！稉屽X的世界》中有部分情節(jié)即是他在金融界從業(yè)期間的親身經(jīng)歷。

實際上，《搶錢的世界》的走紅有其社會背景。1980年代，美國正經(jīng)歷一波嚴重的金融信貸危機，把眼光投向現(xiàn)實熱點的創(chuàng)作者們開始掀起一輪關注商業(yè)題材的熱潮，如1983年表現(xiàn)交易法則的影片《顛倒乾坤》。1987年，由奧利佛·斯通導演的電影《華爾街》上映，這部關注股市內部交易的影片大獲好評，男主演邁克爾·道格拉斯還借此拿到了奧斯卡獎。

而在1980年代末的舞臺劇領域，關注生意、股票、收購的商業(yè)類題材算得上十分新奇，《搶錢的世界》由此引發(fā)了極大關注，“我想它恐怕是第一個以商業(yè)為主題的戲劇?！睏钍琅碚f。

更重要的是，與話劇情節(jié)同樣的事情正在現(xiàn)實中上演。1980年代以來，美國一些公司或金融機構收購兼并其他公司，進行分解或重組，并伺機轉手以撈取利潤。這樣的“杠桿式收購”在1988年雷諾茲-納貝斯克公司收購案時達到高潮，摩根史坦利、高盛等所有華爾街大投行幾乎全部卷入其中，被稱為“世紀大收購”。

《搶錢的世界》中對這一現(xiàn)象的關注以及對隨之引發(fā)的如解雇勞工等社會問題的觸及，也成為它受到企業(yè)家熱捧的重要原因。在隨后的幾年里，該劇演遍了歐美，編劇杰瑞·史得勒還曾憑它成為全美當年上演次數(shù)排名第二的劇作家——第一名永遠是莎士比亞。1991年，《他人的錢財》被改編為電影上映，由格里高利·派克出演。

當代中國看什么？

今年演出之前，果陀劇場經(jīng)過一次市場調查，決定把原劇名“他人的錢財”改為更聳動、更有吸引力的“搶錢的世界”。

“在現(xiàn)在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人的錢財不那么易懂，”果陀劇場營運長余大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而當今社會，無論是在大陸還是在整個華人世界，‘搶錢都相當流行?！?/p>

余大任認為，這出戲的背景剛好跟20年前的臺灣、當下大陸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非常相似，這出戲的上演也跟當下現(xiàn)實符合，“經(jīng)濟發(fā)展到某一個階段的時候，很多中小企業(yè)需要轉型，在面臨上市、還是繼續(xù)從事本業(yè)的工作時，企業(yè)主往往都要面臨一些抉擇?！?/p>

2008年，上?，F(xiàn)代人劇社、上影演員劇團把這出戲改名為《華爾街》搬上小劇場舞臺。制作人張余當時更注重它與社會熱點的聯(lián)系，譬如那幾年美國的次貸危機，以及國內的“國美收購永樂”“新華傳媒借殼華聯(lián)超市”等業(yè)內新聞。他希望，這出揭示普遍經(jīng)濟規(guī)律的話劇能幫助觀眾“更清楚地理解全球金融海嘯的根源”。

而幾年之后，楊士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斑@幾年，內地社會更適合看這出戲，觀眾也更能看懂。”而楊世彭更看重的是，《搶錢的世界》能帶給當代觀眾一些思考。他之所以喜歡這部劇，很大程度上還因為話劇沒有把正反兩個角色簡單粗暴地黑白兩分。在他看來，盡管賈非格不擇手段，但他其實是一個蠻可愛的角色——他有本事令一家業(yè)績下滑的公司股價上漲，贏得股東大會的投票也是有說服力的。他的對手周更生宅心仁厚、有道德底線，卻并不是一家現(xiàn)代企業(yè)的合適領導。

當然，仍有少數(shù)中國觀眾覺得這樣的情節(jié)顯得“價值觀混亂”。實際上，在樂于談論道德和認為“無奸不商”的中國，企業(yè)家的逐利行為一直受到非議。政府要求企業(yè)家要有“道德血液”，而在民眾則認為企業(yè)家更像一個個“壓榨者”。

《搶錢的世界》里，賈非格這樣向他愛慕的律師凱蒂解釋自己的行為：清算別人的公司，“這是我的工作”；它不但能賺錢，也是一項刺激的挑戰(zhàn)——可以說，在法律許可的范圍之內，資本追求盈利才是商人們的最高道德。能夠讓觀眾更中立地看待資本，也許是這出話劇對于當下中國更重要的啟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