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明

這是一場事關名譽的“戰(zhàn)爭”。

面對孔慶東在微博上的辱罵，中國勞動關系學院2010級法學系本科生關凱元沒有沉默。他一紙訴狀將這位北大中文系教授推上了被告席：“他侵害了我的名譽權！”

近日，法院做出一審判決，判決孔慶東“向關凱元書面賠禮道歉，致歉內容須經(jīng)本院審核”；“給付關凱元精神損害撫慰金200元”；“給付關凱元公證費1000元”。

90后狀告北大知名教師勝訴，關凱元成了“斗士”，也有人給他扣上“右派”的帽子，這位年僅22歲的大學生成為輿論焦點。

藍色T恤，李寧牌運動鞋，黃框眼鏡，雖然是一身學生裝扮，但一見面，關凱元就嫻熟地握手致意?！拔医o李莊發(fā)私信，就有人罵我是漢奸；我批評茅于軾，就有人說我是‘五毛，談自由與法治時，我又成了‘美粉，我真是集三者于一身?！彼@樣自我介紹，瘦長的臉上，絡腮胡茬子硬硬地拱出來，使他看上去有些疲憊。

一次實踐法律的機會

事情緣起孔慶東在其實名認證的新浪微博上發(fā)表的一首詩——《立春過后是立夏》，關凱元看到后，評論這首詩格律不對，并轉發(fā)至自己的微博上。

5分鐘后，擁有200多萬粉絲的“大V”孔慶東作出回應，將關凱元稱呼為“狗漢奸”，并“問候”了他的母親。

那是2012年5月6日，關凱元剛開通微博沒多久，只有1個粉絲，評論孔慶東的詩歌是他發(fā)的第一條微博。

“我只是想與他討論下詩詞格律，他居然罵了我，他怎么可以這樣做？他怎么可以這樣做？”坐在咖啡廳的一角，這位年輕的“勝利者”攤開雙手，瞪大了眼睛。

1990年出生的關凱元來自廣西省南寧市，父親是高級工程師，母親是醫(yī)護工作者，家境殷實。關凱元說他從小家教嚴格，他形容父親是一個“施暴者”。中學時他喜歡讀課外書，父親發(fā)現(xiàn)后便全部撕爛；他在陽臺山種的花花草草，父親認為這會玩物喪志，全部剪掉；有一次他跟父親講理，被認為是頂嘴，嘴巴都被打腫了。

作為家中的獨生子，關凱元知道父母望子成龍的期盼，但他不太能夠接受這樣的溝通方式。他說，那時他經(jīng)常大喊著要去狀告父親。父親反問：懂法嗎？先把法律搞懂了再說。

2010年高考，關凱元首選法律專業(yè)，進入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法學系，在涿州校區(qū)就讀。

人生第一條微博，就受到了辱罵，關凱元說他很快就陷入了焦慮中。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污辱，不能就此屈服，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如果為此和孔慶東較真，會被人疑為“炒作”，畢竟，孔慶東身上背負了多個標簽，如“左派”“儒家”“北大”“愛國”……20多天里，他反復做思想斗爭，最后，他用“這是一個民事訴訟實踐的好機會”說服了自己，終于在2012年5月底決定，為這次微博遭遇，起訴孔慶東。

父母聽說了這個消息，趕緊勸他，沒有勝算，還是要專心學習。關凱元回答說：我是成年人了，我自己可以做主。

關凱元的一位高中同學說：“沒錯，這就是他，他就是喜歡死磕到底。”

高中時，班上組織捐款，要求必須捐，關凱元堅持不捐，他還質問老師：“憑什么強迫我捐？”不過，汶川地震后，他主動捐了50元。

高二上學期，關凱元被分在文科重點班，班主任規(guī)定早上必須7點10分到校，而其他班級的規(guī)定是7點30分。

關凱元認為，校規(guī)里沒有7點10分必須到校這一條，班主任不能做這樣的規(guī)定。他住的離學校并不遠，但他故意每天7點30分踩著上課鈴聲進教室。當時班里規(guī)定，三次遲到算一次曠課，那個學期，關凱元被計了幾十次“曠課”，最終他被叫到政教處，通知：下學期從重點文科換到普通班，并在全校幾千人大會通報批評。

關凱元感到委屈，自己并沒有真的遲到或曠課，僅是為了對抗不合理的班規(guī)，而且，因為所謂的“遲到”原因，將他從重點班換到普通班，卻沒有給他一個個申辯、質證的機會。

“這是強權?！比缃窕叵肫饋恚P凱元脫口而出。

他說，他當時就想過要維權，不過高考在即，他選擇了屈服，還為此每月寫一篇思想?yún)R報，連續(xù)寫了整整一年。

有段時間，他很悲觀，不跟任何人說話，“覺得這個世界沒有講理的地方”。上大學后，他一度沉溺于網(wǎng)絡游戲，德州撲克玩到了600多萬籌碼，《英雄殺》到了20級——這是被封為“大神”的成績。

但大學里自由、獨立的氛圍也讓他漸漸找回了自我。關凱元說，對他影響最大的兩個人是哲學家薩特和作家魯迅。薩特的絕對自由主義，是他的追求；魯迅敢于并勇于斗爭的精神，讓他“心有戚戚焉”。

“是你們太不認真”

從關凱元所在的涿州校區(qū)，到起訴孔慶東所需的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往返200多公里路程。關凱元早上6點起床，先花20塊錢打黑車到汽車站，又坐了1個小時長途汽車，到北京市六里橋后，再轉乘公交前往。

這樣的路他跑了三次才完成了立案材料遞交。第一次材料不全，第二次是訴狀有錯別字，直到第三次，才算完整地遞交了立案材料。

關凱元回憶，立案時一位中年女副庭長接待了他，并告訴他，“法院對于名譽權案件很重視”。

但一切進行得并不順利。

曾有一位法官聯(lián)系他，說對方否認辱罵事實，希望調解解決，關凱元不同意，這位法官說：“你們年輕人，太認真，太愛較真?！?/p>

“是你們太不認真！”關凱元回答。

最后這位法官直接掛了電話。

2012年9月，關凱元進入大學三年級，從涿州校區(qū)搬到了北京校區(qū)，此時，距遞交立案材料已過去3個月有余，但案子仍遲遲未立。

關凱元再次前往海淀區(qū)法院紀檢組投訴，未果；他便直接去找了海淀法院院長，“案子材料遞上去那么久了，也不說立案，也不說不立，這樣拖著符合法律程序嗎？”

院長請他回去，并答應“會協(xié)調”。

2012年10月底，關凱元就接到了立案通知，11月22日，法院寄來了開庭傳票。但關凱元并沒有太過興奮，他覺得，立案已如此艱難，要勝訴更加“心里沒底”。

事實上，在起訴起訴孔慶東的同時，關凱元還在與一家諾基亞手機銷售商“死磕”著。

關凱元花1090元買了一部諾基亞手機，在回學校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屏幕就花了。關凱元記得，曾在央視上看過諾基亞的一個廣告，里面把諾基亞手機經(jīng)摔作為一大特點來宣傳，但他的手機摔了一下，就無法正常顯示，說明：要么是手機質量有問題，要么是虛假宣傳。

關凱元先是把銷售商告上法院，事前銷售商愿意賠款解決，他不接受，開了兩次庭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弄錯了起訴對象，應該起訴生產(chǎn)商，于是第三次沒有出庭，法院便視同撤訴。

“他總是想突破現(xiàn)有的規(guī)則，試圖建立自己的規(guī)則?！标P凱元的好友景昊說，“他現(xiàn)在還在醞釀起訴諾基亞，想打一場國際官司?！?/p>

還有一件讓景昊印象深刻的事。學校校園網(wǎng)的收費標準是10元包用20G流量，但2011年7月初，即將放暑假，關凱元覺得只用幾天也要付整月的錢，屬不合理。關凱元于是跑到校園網(wǎng)管理處去找人理論，差點升級為“罵戰(zhàn)”。

這次爭執(zhí)雖然不了了之，但幾個月后，校園網(wǎng)的收費制度改了：每個月先送3G流量，之后再收費。“我認為關凱元對這件事有直接推動作用?！本瓣徽f。

2011年12月，關凱元在天涯論壇上發(fā)表了一篇評論文章，被刪除。關凱元非常生氣，整理材料準備狀告天涯網(wǎng)，聲稱“要以此案推動中國言論自由”，結果發(fā)現(xiàn)起訴天涯網(wǎng)需去海南，距離太遠，只好放棄。

從小立志要狀告父親的關凱元，長大后成了“官司纏身”的大學生。同班同學劉毅剛說，上課時，老師通常會在環(huán)視一周后，準確找出缺席者：“關凱元怎么沒來上課？”

“打官司去了。”同學齊聲答。

“又打官司？好猛??！”

不在法院，又不在去法院的路上時，關凱元便在百度貼吧的“馬哲吧”（他是吧主）和“哲學吧”與人“講理”。“字打得太多，H鍵都按不下去了?！?h3>“我不怕，理在我這邊”

從2012年11月至2013年4月，本案共開庭三次。

關凱元還記得，第一次開庭正好是個雪天，他坐在開往西北旺山后法庭的公交車上，一路慢慢顛簸，看著車窗外的漫天飛雪，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神圣感。那時，他并不覺得自己會贏，只是覺得，這起案件也許會在中國法律史上留下一個腳印。

在好友劉毅剛和景昊眼里，為人“各色”、行事另類的關凱元雖然總是以“斗士”的形象出現(xiàn)，但他的內心是渴望被人理解的。比如，關凱元每次寫了文章都會讓他們去看，如果因為有事沒看，關凱元就會不停地催。

“有人覺得他是完全以自我為中心，但他不過是對公平追求得有些極端?！眲⒁銊傉f，同學們聚餐往往按AA制付費，但假如關凱元沒有吃米飯，他會要求算賬時把米飯價錢剔除，再求平均數(shù)，劉毅剛開玩笑說他：“你應該去稱一下重量?！?/p>

他也有很自大的一面。一天早上，景昊起床去洗漱間洗漱，關凱元拿著一條白毛巾，突然很認真地對他說：“我研究哲學但不想收徒弟，如果你想學，我可以收你為徒，你看這條白毛巾我就可以給你講出哲學。”接下來便是一番長篇大論，讓景昊哭笑不得。

在學校模擬法庭上，關凱元經(jīng)常因為法律問題與法官“對掐”起來，爭執(zhí)到最后，“法官”老師說：要是在真實法庭上，你早就被法警拖出去了。

至少在起訴孔慶東的真實法庭上，較真的關凱元沒有被拖出去，還贏得了一審勝訴。

5月7日，歷經(jīng)近一年的名譽權訴訟案終于宣判。雖然被告方律師辯稱，關凱元的微博賬號非實名，無認證，無法認定就是關凱元本人的賬號，但法庭審理后認為：“孔慶東回復關凱元的內容……明顯含有對對方的侮辱性言論，并將該不當言論通過公共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至瀏覽該回復的其他用戶，該回復又經(jīng)其他網(wǎng)友轉發(fā)，造成不當言論繼續(xù)傳播，這種不當言論的公開傳播造成知悉關凱元的個體對關凱元的社會評價降低。因此，孔慶東在微博上的不當言論已經(jīng)構成對關凱元名譽權的侵犯。”

不過，由于關凱元的微博賬號非實名用戶，昵稱的個人資料及回復內容并未顯示關凱元真實姓名，故依照日常生活理性分析，能將這一賬號的不當評論與關凱元相聯(lián)系的知情人僅限于關系較為密切的朋友、同學等，“范圍較為有限，故認定侵權情節(jié)較輕”。

法院判決孔慶東向關凱元書面賠禮道歉，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200元，支付公證費1000元。

勝訴給關凱元的生活帶來了不小變化：他的微博粉絲數(shù)從1變成了2000多，班里面出現(xiàn)了他的女粉絲，打官司、與老師“對掐”、在貼吧里“作戰(zhàn)”之余，他的每日必修課里增加回復粉絲評論，除此之外，他還要接待媒體。當然，也不乏反對者認為他是在炒作。

景昊說，勝訴后，系里黨總支書記曾找關凱元談話，希望他“腳踏實地”。關凱元承認有此事，不過老師后面還說了一句話，是“仰望星空”。

最新的一則消息是，5月19日，孔慶東宣布：一審法院判決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不當，造成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將依法提出上訴，要求撤銷一審判決，駁回關凱元的全部訴訟請求。

但毫無疑問，起訴孔慶東名譽侵權一審勝訴——這也是他人生第一起獲得法庭支持的起訴，極大地增強了關凱元的自信。聽到對方要上訴的消息，關凱元表現(xiàn)得很輕松，“我不怕，我認為理在我這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