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杰
直到2008年11月,距離那個天搖地動的時刻已過去了半年,楊建芬仍不相信女兒已經(jīng)不在。鄰居告訴楊建芬,別找你女兒了,電視上都看到你女兒的尸體了,你不哭我就讓你看。她不信,一定要到公安局認尸。
文化不高的她不會用電腦,公安局的人告訴她,點這里可以上下翻,電腦里面是北川中學死難學生的照片。
她一張張翻著看,一個個浮腫的身體很難辨認,衣服殘損不全,每點一次鼠標,她都感到新的緊張,怕錯過又怕看到。
其中一個女孩,衣服完整,面色如生,身上沒有任何疤痕。從情況來看,孩子沒有受傷,樓板塌下,她被困在一個閉塞的空間里,窒息而死。
女孩的頭發(fā)一米三長,用彩色皮筋一節(jié)一節(jié)扎起,整個北川中學,這樣梳頭的只有女兒一人。女兒方娟16歲了,1米70的個頭,頭發(fā)從4個月以后就沒剪過。
電腦里,女兒不叫方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編號,10737。楊建芬對著電腦干號,直到這一刻,她才承認女兒已死。
回家后,她第一次動了女兒的6萬塊撫恤金。之前她不敢動,總覺得萬一女兒沒死,這筆錢還是要還的。
撫恤金已經(jīng)領到3個月了。錢打到卡里,密碼統(tǒng)一。由喪子的家長帶著身份證親自去領,在露天排起長隊。楊建芬最后一個到,看到隊伍,她趴在墻上失聲大哭。
“一條命,6萬塊錢,她將來上了大學,有了工作,賺的哪止6萬塊錢呢?” 女兒是班長,又是學校學生會副主席,老師說,像她這樣的學生,一定能考上好大學。
朋友王光瓊幫她領回的撫恤金,告訴她要改密碼,“你要不改,別人拿到你的卡就能提走,密碼可是統(tǒng)一的?!?/p>
時隔五年,楊建芬已經(jīng)忘記第一次花這筆錢時到底買了什么。只是,這五年里她留起頭發(fā),和女兒一樣的用彩色皮筋一節(jié)一節(jié)扎起。直到領養(yǎng)了現(xiàn)在的孩子。
6萬塊錢快用完的時候,楊建芬新領養(yǎng)了一個女兒,是個棄嬰,起名方楊。現(xiàn)在3個月大的方楊一個月要2000塊奶粉錢,地震前丈夫做包工頭,收入不錯的家庭,失去女兒后,丈夫方永昌得了抑郁癥,嚴重自閉,每天酗酒。如今夫婦兩人每個月只有400元低保。
她去北川政府說明情況,希望增加補助。
官員不見她。很久之后,一名辦事員出來招呼,聽到她領養(yǎng)孤兒沒錢照顧,對她說“養(yǎng)不起就不要養(yǎng)”。
怎么度日,楊建芬左思右想,最后希望又回到去世女兒身上,“我女兒還有5萬塊校方責任險,這個錢還沒到我手里”,她逢人就說,咄咄逼人。
根據(jù)民政部的統(tǒng)計,5·12大地震,共有68712人遇難,17921人失蹤,地震中有子女死亡或傷殘的獨生子女家庭8000余個,其中死亡和失蹤6000余個。受災最嚴重的學校為北川中學,遇難學生超過兩千人。
在這6000喪子家庭中,有再生育愿望的多達5000多個。
地震3天后,《綿陽晚報》副刊編輯賀小晴打電話給社長,想入災區(qū)做記者。這之后的5年里,賀小晴一直跟蹤采訪震后重建,采訪了四十多個喪子家庭。
她剛到北川那幾天,就陸續(xù)傳來有人自殺的消息,原因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一致的:他們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在所有受難者當中,喪子家庭成為最傷痛的群體,其中好多人過了生育年齡,無法再生。
在接受喪子這件事上,每個人都有一段回避和自我欺騙的過程。
第一次在政府公布的死難學生名單中看到女兒的名字,楊建芬大哭,哭完,女兒沒死的想法再一次占據(jù)了她。
“她一定是從樓上跳下去,摔傷了,送到醫(yī)院去,政府弄錯了”,楊建芬找遍綿陽所有醫(yī)院,不見女兒,于是找到另一個自己愿意相信的邏輯,“她傷得太重,被送到北京、上海、江蘇的醫(yī)院去了”。
其間很多人告訴她,你女兒已被送去火葬場。對這類說法,她總能找到理由,輕而易舉地不讓自己相信。
在公安局電腦上看到女兒時,她注意到孩子下頜的一道疤痕,這道疤是女兒上體育課摔倒,送醫(yī)院縫針留下的。無處再躲,她對著電腦大聲哭號。
曲山小學塌后,劉文忠在廢墟里看見一個孩子,身體被截成兩段,臉無法辨認。他覺得那衣服,那鞋子,很像女兒,卻沒有停下腳步,就那樣走過去了。
事后他說,他當時只注意活人,只想找到活的女兒,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女兒侯桃死后,母親向碧瓊總是夢見她。夢里女兒很小,纏著她哭;再就是女兒被壓在廢墟下,血肉模糊。
可這次的夢不一樣,她夢見女兒登上一列火車,站在火車頭,對她招手說,媽媽拜拜,我走了。笑容干凈,清清爽爽。
這個夢讓向碧瓊百思不得其解。女兒從沒出過遠門,也沒獨自坐過火車,后來她想,女兒是要去投胎了,托夢給她。
十多天后,她接到電話,電話從外省打來,一家超生,多出一個女兒,問她要不要。此前她從未想過領養(yǎng),將信將疑答應下來。孩子抱來,襁褓打開,小紙片上寫著的生日,和侯桃一模一樣。
賀小晴發(fā)現(xiàn),大部分喪子父母,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從現(xiàn)實、夢境、臆想里找到依據(jù),把新來的孩子和死去的孩子聯(lián)系起來。
楊建芬翻出女兒方娟的照片,拿著和眼前三個月大的孩子對比,以肯定的口氣問記者,“她們像吧???” 楊建芬想,“我要把她養(yǎng)得跟我的方娟一模一樣”。只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她的方娟又回來了;只有女兒回來,才能撫平傷痛,重新生活。
災難過去,生活還要繼續(xù)。新的家庭和新的縣城一起重新開始。新北川里,人們再生育或領養(yǎng),但一個概念很清晰:必須再要一個孩子。
要搬家時,陳曉軍一度很興奮,打電話給所有朋友,“我要搬到新北川了”。那時,新北川是陳曉軍對“家”最具體的概念。
五年前的下午,陳曉軍從塌陷的六樓逃出,回過神時,周圍都是尸體,只有自己活著。
80秒,陳曉軍失去了父母、妻子和七個月的兒子。他還清楚地記得和妻兒的最后時刻,下午妻子帶著孩子上街買東西,自己還掏出幾百塊錢給她,讓她買完東西再打打小麻將,妻子歡天喜地抱上兒子出了門……
新的北川干凈、整齊、大片綠地,因為是個新城,沒有死角,從市容上來說,甚至超過中國任何一座一線城市。
歐式風格的小樓、高檔商務會所、茶室、按摩廳,KTV,該有的一切都有。入夜,會所亮起燈光,所有消費場所都有人消費。
政府將房子分為三個價位:之前有房有戶口的,一平方米600元,有房沒戶的800元,沒房有戶的每平方米2300元。
生還之后的陳曉軍一無所有,可按政策規(guī)定,不買房,戶口則無法遷入新北川。他找朋友東拼西湊攢才夠首付。
他很快發(fā)現(xiàn),新北川的路燈、街道、房子,一切物都比人多。入夜,路燈亮起,整個城市空空蕩蕩,之前規(guī)劃的工業(yè)區(qū),沒有一家企業(yè)進入,被當?shù)厝朔Q為“無人區(qū)”。
這里沒有土地,食物和日常用品從綿陽運來,價格比綿陽更高。而震后住進新北川的人,多靠在飯館打工、吃低保為生,多者每月有1500元~2000元的收入,少者只有200元低保。
震前,北川縣城經(jīng)濟好過農(nóng)村,而地震改變了北川的貧富分配。縣城里,在校生遇難,可得6萬元撫恤金;學前孩子遇難,撫恤金僅為5000元。
陳曉軍本有3套房子,震后,3套房子按1套賠付,共得29000元, 七個月大的兒子因為沒有上學,撫恤金5000元。
從前登三輪車的鄰居,在地震中淘到了錢,開的車比陳曉軍更好。之前見面,他叫陳曉軍“軍哥”,現(xiàn)在則改口“小軍”。
陳曉軍說,地震后他看清了很多人,很多事。逃出來時,陳曉軍揣著38塊錢,渴急了,他摸出十塊給一個過去認識的朋友,“你如果去買東西,能買到的話,給我?guī)烤啤?,朋友收下十塊錢走了,再沒回來。
五年后,陳曉軍回憶起那一幕。他承認地震的80秒徹底改變了他。
35歲的陳曉軍長長嘆了口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把煙頭投在地上。
整個城市年輕人不多,震后新生的孩子,年齡均不超過五歲。一些喪子家庭無法再生育,巨大的悲痛讓他們?nèi)旧隙景a。
沒有錢,又吸毒,很多人因此做上販毒生意。
中國科學院心理援助北川工作站心理咨詢師熊海在這做了五年心理輔導,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很多喪子家庭,把不幸轉(zhuǎn)化成了一種自卑心,認為自己的不幸是一種缺陷。
在這樣的邏輯里,他們變得敏感多疑,把小的好處放大成恩情,小的忽略放大成傷害,心理失去彈性。
熊海最初進入板房,對喪子家庭進行心理輔導時,也遭到了對方的極大抗拒。甚至,板房外打出紅色條幅:“防火防盜防心理咨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些喪子家庭的社交圈非常封閉。他們很少和健全家庭走在一起,結(jié)伴和聊天的,往往同是喪子家庭,他們很快進入一種相同的悲痛的語境之后,真正的溝通才能展開。
賀小晴也留意到,很多震前要好的家庭,震后若一個家庭死了孩子,另一個幸存,兩個家庭遇見,往往繞著走。
“他們覺得‘我們低人一等,是有缺陷,不完整的,你們不愿意跟我們打交道?!边@讓賀小晴不解,最初她以為,健全家庭的繞開,是怕侵擾悲痛,或給對方造成刺激,“可如果是善意的,對方一定能感覺到,怎么會接收到這樣一種冷淡、拒絕的信息?”
慢慢地她理解了這種回避,“事實上他們從噩夢里出來,都是害怕的,而看到你(喪子家庭)的時候,會感覺你比他還前一步,他們害怕這個事情本身。這是對一個真實、具體的恐怖,誰都想逃離,除非有足夠多的理性,可老百姓沒有那么多理性?!?/p>
熊海感到,“他們有一種心理,你們活著的人,是我?guī)湍銈兂袚藶碾y,你們應該幫助我,而且永遠幫助得不夠”。
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失去兒子的周小紅失聲大哭:“你們記者,采訪完了,任務完成了,我呢?我什么實惠都沒有,還是要自己討生活,我一點兒也不想見到你們記者?!?/p>
這是整個采訪過程中,周小紅說的唯一一個長句。其他時候她低著頭,將手放在兩腿之間,不斷流淚,對問題點頭或搖頭,有時沒有回應。
震后,她失去了丈夫和兒子,5根肋骨折斷,腰部永久性植入3塊鋼板。再婚丈夫楊昌斌,在周小紅懷孕兩個月時,連人帶車滾下山,很快被泥石流吞沒。
周小紅生下遺腹子,女兒起名周楊淋淇,3歲半的她并不識字,周小紅在飯館端盤子洗碗,晚九點回家,每月1200元。
周小紅說自己沒空教女兒識字,女兒也不纏她。下班后有時女兒還沒睡,不多的共處時間里,周小紅對著電視愣神或流淚,女兒在自己的房間里玩兒,兩人各干各的。
賀小晴發(fā)現(xiàn),幾乎多數(shù)的再生育家庭都經(jīng)濟窘迫。地震摧毀了家園,吞噬了他們的孩子,洗空了他們的家底,再生育之路又如此艱難。
新生孩子,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難以承受的重負。
這樣的環(huán)境里出生的孩子,雖沒經(jīng)歷地震,卻感應了家庭的氣氛和家長的心態(tài)。
幼兒園老師說,這些震后出生的孩子注意力很不集中,對周圍環(huán)境非常敏感,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反應,畫一幅普通的畫都很難一次性完成。
有些行為讓大人難以解釋。其中一個孩子,每次從幼兒園放學,都要去超市買一個蓋房子用的玩具挖土機,消防車的顏色。家里已經(jīng)堆了很多,可每天他不買一個挖土機,絕不回家。
周小紅也說,自己女兒“脾氣怪的很”“很好強,打架打很兇”“愛玩兒玩具手槍”“她坐的凳子別人不能坐”……
幼兒園里,孩子們也常為爭小小一件東西互相撕頭發(fā)、抓臉,一次周楊淋淇回家,周小紅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被撕掉一撮,胳膊上帶著小牙印。
她只能告訴小淋淇不要打人,被人打了就告訴老師。淋淇脾氣硬,頂嘴非???,這又勾起周小紅對死去兒子的想念,“他成績好,非常乖,從來不頂嘴,像個女孩,現(xiàn)在這個娃娃脾氣跟他是反的”。
她翻出兒子照片,對著流下眼淚,“他總是拿獎狀回來,我一張獎狀獎勵他20塊錢,考試拿100分獎勵100塊?!?/p>
孩子不聽話時周小紅也打女兒,打完又心疼,女兒要什么,她盡力買來,買不起的,好聲好氣跟女兒解釋:媽媽沒有錢。小淋淇不懂那么多,得不到想要的,她大哭著摔爛東西。
對這個新生的女兒,周小紅極盡溺愛,又極盡抱怨,兩種情緒都非常真實。
比較兩個孩子時,再生的家長們在孩子面前并不避諱,“上一個很聽話,這個,一點兒不聽話!”孩子在旁邊玩兒,并不抬頭,對抱怨早已習慣。
對死去的哥哥或姐姐,孩子們也有概念,有時會指著相片說,“還有個大哥哥沒有出來”?!皼]有出來”是喪子父母的詞匯,他們不提“死”,不掛孩子的遺照。
這批新生的孩子愛逛超市,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有沒得錢,我們?nèi)ベI糖糖?!蹦鞘撬麄冏詈玫牧闶常回毴缦吹募彝?,父母用很低的標準,盡最大可能地嬌寵他們。
熊海曾集中地給這批孩子做行為訓練,可家長的溺愛讓訓練進行得很困難。訓練時,他讓孩子脫掉鞋子,踩在塑膠地板上,推著大球向前滾,通道兩邊放上水瓶,稍不留神就會碰倒瓶子,以此訓練孩子的注意力。
第二天,有些家長把孩子接走了,原因是“脫了鞋地板涼,我們孩子會感冒。”
訓練室有飲用水,可家長還是堅持給孩子帶水,“水其實是一樣的”,熊海說,“可他們帶的水溫度更合適一點?!?h3>難以消失的余震
他也試著訓練家長,避免他們在死去的孩子和新生孩子之間進行比較。他試著讓他們明白,自己去世的孩子并非十全十美,自己腦海中的完美印象,其實是加工過的。
一個喪子媽媽在回憶自己去世的孩子時,說他這么優(yōu)秀,將來能當個科長沒問題。說了一會兒,家長表示:當個市長也沒問題。又聊了一會兒,市長升為省長,孩子所有的優(yōu)點都被聚攏起來,“當個局長也沒問題”。
熊海問,“那當個中央政治局常委應該沒問題吧?”談興正濃的家長停住不開腔,“那可能當不上,全國才那么幾個人”,停了一會兒她解釋說,“我們孩子班長還沒當上呢”,停了會兒又說,“數(shù)學也不好”。
熊海說,由于出生背景特殊,這些再生育家庭的孩子,無論大小,其生長環(huán)境和性格特征,都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而這些得來不易的小生命,也有著共同的殘忍和靈性。
蔣洪友、傅廣俊的新生女兒蔣雨梧,知道父母寶貝自己,每當自己消失,父母就驚慌失措。
父母的反應讓她養(yǎng)成了一個特殊的愛好:捉迷藏。一次午飯,大家聊天時發(fā)現(xiàn)小雨梧不見了,眨眼工夫,滿座無人,大家四散尋找,周圍開飯館老板也加入找人行列。
賀小晴當時在座,“我感覺這個小孩如果找不到,天就要塌了”。
小雨梧終于被找出,大家坐下來,平靜了,家長告訴賀小晴,這孩子平時就愛玩兒這個,動不動就玩,也跟她說過別玩兒這個游戲,可她就是不聽。
沒有人責備雨梧,所有人都帶著死里逃生的感覺,小雨梧很享受這種感覺,心安理得地坐在一邊吃著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