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臣
袁裕校幾乎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的收藏感到慚愧。從記事時起,他便和別人嘴里的“破爛”生活在一起,這些“破爛”來自他父親、他爺爺,他自己,如今還延續(xù)到了他女兒。破爛是四代人生活的日用品,他們盡最大努力做到一件不丟,從家具、衣服、電器,小到一張成績單,一根繩子,總共達兩萬多件。
他并不窮,也不打算拿這些換錢。收藏這些與其說是他的愛好,不如說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不過眼下,他終于不再為這些“破爛”感到難為情了。
2011年秋天,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家庭博物館在湖北宜昌正式成立,所陳列的展品,便是曾被譏諷的破爛。
“每天早晨,我打開門,走進這里,就好像穿越回過去的生活?!痹P饷即笱?,頭發(fā)黑亮,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完全看不出已經(jīng)51歲了。他身兼館長、講解員和宣傳員于一身?!斑@可不是簡單的穿越,而是活生生、可以觸摸的歷史?!?h3>瑣碎的記憶
這個歷史的盡頭,是一個偶然。
1920年代,袁裕校的祖父袁之仕到縣城去。他是個30多歲的農(nóng)民,不識字,向別人打聽墻上貼著的布告?!霸瓉硎莻€睜眼瞎?!眲e人這樣譏笑他。
袁之仕覺得受到了侮辱,下定決心,不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讓自己的子孫成為文化人,并且記錄下奮斗過程,使后人銘記。
家中舊物的保存,便從那時起,以“記錄奮斗過程”的名義開始,一保存,便是90余年。
1922年,袁裕校的父親袁名龍出生。袁之仕供他上了私塾,之后又讀了初中,1950年,袁名龍參加土地改革運動,任工作隊隊長。父親發(fā)誓為翻身所給予的教育,給了袁名龍機會,他后來調至縣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直到退休。
袁裕校出生時,袁名龍40歲。從他記事起,家里就被村里人叫為“破爛王”,因為父親幾乎什么都要留著。
一次,袁裕校把用完的作業(yè)本扔了,父親用竹棍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并且罰跪一夜?!盀槭裁匆欢ㄒ糁??”袁裕校問。父親回答:“這是你爺爺定下的規(guī)矩。”
舊物越來越多,袁名龍在自家平房上添了層閣樓,專于儲藏。平常沒事兒,就帶著袁裕校在閣樓里看這些破爛,東翻翻西摸摸,給他講每個物件的來歷和故事。
袁裕校還記得,小時候,村里要求上交土地證房產(chǎn)證,袁名龍不交,說:“地可以不要,但證件必須留著?!贝甯刹棵刻靵碓易龉ぷ?,袁名龍幾次跟村干部起沖突,最后干脆跑到山上躲了好幾天,等風聲過了,才回家。
文化大革命時,袁家被抄,袁名龍從私塾起積累下來的古書、手抄本都被燒了,連家具也沒放過。袁名龍心疼,連夜抱著這些破爛上了山,有的藏在山洞里,有的寄存在農(nóng)戶家,直到去世,都沒敢拿回來。
收藏幾乎沒有標準?!安虏逻@是什么?”袁裕校小心翼翼地拿起兩塊長方形的木板,使勁抹去上面的灰,“這是我父親小時候裝書的私塾盒子,很少有人認識?!?/p>
他又舉起一把手電,四四方方,燈頭有一只手掌大,靠一旁的搖把發(fā)電才能亮。“這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手電,比我的年紀還大?!?/p>
但袁裕校的同學們卻很開心。學校里沒有的小兒書、故事書,袁裕校家都有,這里成了附近孩子們的圖書館。袁裕校對此非常緊張,借出去的書,過一段時間,就得追著要回來,否則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等待他的將是屁股受苦。
但直到一個朋友把他的收藏故事寫成文章前,袁裕校一直害怕別人知道自家有這么多“破爛”。為了防備不支持的妻子把破爛賣掉,袁裕校一直偷偷在外面租房“藏破爛兒”。
朋友的文章吸引了關注。有人找到袁裕校,要求看看他的破爛,進而,有人希望聽他講講這些破爛的故事,還有人評價,“你這是在保存一部活的中國歷史”。
這些破爛竟然有價值!袁裕校獲得了鼓勵,開始有意識地把藏品歸類、整理和記錄。從前不設標準的存留,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后,顯示出了力量。
僅僅是照明用具,袁家就有松樹子燈、菜油燈、桐油燈、洋油燈、煤油燈、罩子燈、馬燈、煤氣燈、電燈;杯子也有上百個,從土杯子、木杯子、到陶瓷杯、不銹鋼杯、電杯、熱水瓶;更不要說電子產(chǎn)品的變化了,從袁裕校小時候玩兒的土電話,到搖把電話,固定電話,再到BB機、手機……
袁名龍從銀行退休后,袁裕校接班做了會計。他心靈手巧又熱心腸,很快在單位出了名。1980年代,照相機開始流行,袁裕?;?00塊錢買了一臺,到處拍照,然后向報紙投稿,得到湖北省農(nóng)行行長的賞識,被調去做了行長秘書。
三峽工程啟動后,袁裕校當上了三峽移民興山縣移民局局長。但害怕“權力太大,早晚犯錯誤”,一年后他就辭職下了海,涉足房地產(chǎn)、餐飲和文化等產(chǎn)業(yè),五六年間,他的家產(chǎn)已達數(shù)千萬。于是,他把獨生女送出國留學。
這個家庭成員的百年命運變遷耐人尋味:農(nóng)民、銀行職員、商人、留學生。袁裕校說,“我們四代人的身份變化,也是中國人命運的改變過程?!?/p>
這么多藏品中,袁裕校最珍惜祖父留下的一架紡車。正是靠著它,農(nóng)民出身的祖父不僅養(yǎng)活了全家人,還供兒子們讀了書。
父親袁名龍最珍惜的,則是上學時留下的一屋子古書。但袁裕校覺得晦澀難懂,常對父親說這是“宣傳封建迷信”。
袁裕校也有一個類似的精神寄托,是他上高中期間,用暑假種田賺的120塊錢工分買的一臺縫紉機。他用這臺縫紉機給全家修補丁、做衣服,偶爾還賺些零用錢。幾年后,縫紉機被姐姐分家拿走了,為了換回來,袁裕校費盡周折又買了一臺全新的送給了姐姐。
搬到城市后,老家的房子全部用來裝舊物,袁裕校還另租了十幾套200平米左右的房子。他富有了,但更懷念過去,“那是個只要你努力就能改變命運的時代”。
直到2011年,袁裕校的女兒袁伊軒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收藏。“又震撼又驚奇?!边@個在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留學回來的27歲女孩兒形容她最初的感受,“爸爸居然瞞著我們一家人藏了這么多東西?!?/p>
她于去年畢業(yè),成為澳大利亞一家律所的市場總監(jiān)。她幾乎把所有的藏品都看了一遍,最喜歡一架近百年前的床,木質厚實,雕工精細,看上去“十分有安全感”。
但袁裕校卻覺得,真正讓人感到有“安全感”的恰恰不是實物,而是所有留存的100多卷家庭檔案、票據(jù)、證件、公糧契約、購物清單……那才是證明他們生活過的痕跡。
根據(jù)資料,袁裕校整理出了袁家從1949年以來的家庭年收入表。1949年時,全家年收入只有260元,但到1999年袁裕校下海后,全家年收入已超過10萬。
2011年年底,袁裕校終于有勇氣把這些藏品公之于眾。幾經(jīng)申請,一幢廢棄的小學校舍成了展出地,幾十間教室里,塞滿了這些歷時百年的家什。
學校破舊的大門口寫著“破四舊、立新風”,正中掛著毛澤東畫像。這個極具時代感的外貌,還吸引來一些影視劇的拍攝。饒有興味地圍觀之余,袁裕校偶充當“顧問”?!安粚Σ粚?,那時候講課可都是死記硬背,從來沒那么科學過,我可是過來人啊?!?/p>
歷史并不總是給人以信心和前進的力量。
在袁裕校的收藏中,有一個類別讓他唏噓——近300封家庭通信。
剛剛工作時,袁裕校在離家三十余里的鎮(zhèn)上,一個月只有四天假,父子間的許多交流都靠書信完成。通信的頻率是每十天一封。父親的信多是囑他好好工作,他則囑咐父親好好照顧身體。袁裕校說,他寫信很認真,先寫草稿,再規(guī)規(guī)矩矩謄寫到信紙上,“好像所有感情都用在寫信的過程中了?!?/p>
但隨著科技進步,家庭通信的數(shù)量也直線下降,到女兒留學時期,父女各處兩大洲,但通信卻幾乎沒有,幾乎靠電話、微信,交流通暢,反饋迅速,卻又無法留存,轉瞬即逝。
但無論如何,相比于其他人,袁家四代人的生活,已通過這些曾經(jīng)的“破爛”獲得了最大限度的延長。不過,袁裕校唯一的擔心也正在于此——它們還能留存多久?許多藏品正在不可逆轉地腐壞,數(shù)十年來的報紙、書信,手一捻,就碎成了渣。湖北的夏天潮濕悶熱,每次打開一個展館講解結束,袁裕校就要立刻關門上鎖,以便防蟲防潮。
對于能否繼承父親的收藏事業(yè),女兒袁伊軒說,“我還達不到那樣的境界?!彼寡运钠门c父親不同,她更喜歡藏品中的家具與服裝,感覺有種非常精致的美。她目前所能做的,是幫助父親做家庭檔案的英文翻譯,“留學前感受不深,覺得國內更多關心怎樣生財,但走出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文化價值才是更應該被看重和保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