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沐初光
黑暗中,他聽見她輕聲吟唱:天外云帳次第開,為有九天黃鶴來。
【壹】
云滅遇見她時,三春景已經老了一半。
當時他只是賞賞春景,掃掃落花,忽然聽到可疑的水聲傳來。泠泠一聲,像是露珠墜入清湖。
他皺眉看向湖面。
仙湖之上煙水淡淡,偶見搖曳的荷傘,并無不妥之處。下一個瞬間,他遽然飛身踏上荷傘,彎腰一撈,整片荷葉掀開,就看到了藏在下面的人。
她是二八少女,擎著荷梗,一抬頭看到云滅,呀了一聲,整個人就埋入水中。
沒見過這么笨的賊,鳧水功夫這么差竟然還敢來偷。
云滅伸手揪住她的衣領,幾步返回岸上,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往地上一丟,語氣清冷地問:“你是誰?為何來偷仙湖之水?”
仙湖因為孕育了無數地水靈氣,素來是修道中人必爭之地。為了防止地仙們大動干戈,他的職守就是守護這仙湖之水。
沒想到他還未動手,她便已經哭得梨花帶雨:“仙人饒命,小女只是想送酒給你喝?!?/p>
云滅無語。
她偷偷地覷著他的神色,掀開身后的蓮葉,抱出下面藏著的一只酒壺。打開蓋子,那醉人酒香就直往鼻子里撲,是上好的千年醉。
只是他就算起了幾分酒癮,卻還記得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叱問一句:“你有何事相求,為什么送酒給我喝?”
她忸怩道:“小女……其實只是傾慕地仙?!?/p>
“傾慕我?”云滅覺得好笑,抬手提起她的下巴,“可惜我不缺美酒,只缺爐鼎。不如你做我的爐鼎如何?”
所謂爐鼎,是男修士用來采陰的純陰女體。一旦榨完陰元,爐鼎只能遭到遺棄。她頓時白了臉色,嚇得嘴唇顫抖。
云滅看這么一個小玩笑也開不起,便失了興趣:“罷了罷了,我先嘗嘗酒吧,若是不好喝,我就罰你做我的爐鼎?!?/p>
他抱起一壇酒,仰頭飲下。果然是千年醉,可以醉倒數百年修行的地仙,可惜……
飲完翁中最后一滴酒,云滅躺地佯裝睡去,發(fā)出細微的鼾聲。
她一反剛才嬌弱模樣,拍拍手站起來,向他做了個鬼臉:“讓你嗜酒!中了我清音的計了吧?”
云滅試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看著她將那只酒翁里裝滿仙湖之水,笑容嬌俏得如春水盈盈浮落花。
直到她哼著小曲兒離開,云滅才起身,目光冷冽如盛滿碎冰。那千年醉里加了施了法的仙人醉,的確能夠醉倒數百年修行的地仙。
只可惜,對他沒用。
他念著那個名字,清音。
【貳】
他一路尾隨她來到了中原。
她策馬南下,從漠北的長河落日,漸融入江南的春花煙柳之中,最后來到巴山。
巴山群峰風景如畫,江水環(huán)繞如帶,山峰如臥龍起伏。
云滅運了輕功,隱在樹林中看她一步步走上了巴山之巔。舉目望去,那里有一座巍峨聳立的高樓,黃鶴樓。
她吃力地從地窖里搬出幾個壇子,用仙湖之水釀了幾壇美酒,做起了酒肆生意。奇怪的是,她在白天打烊,卻在夜晚開張。
他看著瘦小的她忙里忙外,一個人在樓前月地上布置好桌案,然后將美酒分別倒在杯盞之中。酒香四溢,醉酥了人的骨頭。
白日,黃鶴樓中沒有一個顧客。
云滅躺在梁木上想,自己一定是看守仙湖太寂寞,才會來到這里跟她蹉跎時光。這么一走神,就沒留意自己的衣帶垂了下去。
清音抬頭看他,嚇得手一松,酒壇子就往地面落去??墒前坠庖婚W,再定神間,云滅已經將酒壇穩(wěn)穩(wěn)接住。
“你想干什么?”清音警惕地看著他,連連后退。
云滅嗤笑:“就算你要賣這仙酒,所得銀錢也得分給我一份?!?/p>
他本是玩笑,未料清音將一個沉甸甸的銀帶擲了過來:“給你,都給你!”說完就將身邊一個酒壇抱起,大有一拼死活的架勢。
云滅正想運功躲避,忽聽樓外有人高聲喊:“清音公主接旨——”
兩人都嚇了一跳。
清音猶豫了一下,一把抓過云滅,低聲令道:“幫我!”然后將一個小酒壇塞進衣服里,才用力推開樓門。
黃鶴樓外,黑壓壓跪了一片宮女太監(jiān),不遠處是明黃儀仗虛席以待,儀傘在天光映照下微光流轉。
一名太監(jiān)見了公主,諂笑道:“清音公主,安王要風風光光地迎娶公主,接旨吧?!?/p>
清音冷笑:“你回去告訴安王,我有意中人了,已經拜過天地,行過周公之禮,現在身懷六甲!”說著得意地摸上自己的肚子,將酒壇子塞得緊了些。
云滅差點嗆著。
果然那太監(jiān)不信:“公主離宮才幾日?怎么可能這么快……”
“離宮之前我就和他好上了!”清音道,回眸看向云滅,“駙馬,讓他們走著上山,滾著下山!”
云滅二話不說,出手如電,幾招就將那些太監(jiān)宮女們揍得如鳥獸散。
身姿之矯健,招式之狠辣,堪稱武界之巔!
本想以為她定會夸獎,誰想一回頭,竟看到她坐在地上,正惆悵地一口一口喝酒。
云滅搶過一碗酒:“他們走了。”
清音抬眸:“謝謝你。”
“安王不是你的皇叔嗎,怎么要迎娶你?”
她頓了一頓,道:“他謀權篡位,自然想名正言順……所以就想娶了我,以堵住天下人的嘴?!?/p>
她又倒了一杯酒,眼中淚光依稀:“你說,叔叔占了我父皇的位子,侄女嫁給叔叔,除非天下人都醉了,才不會說三道四,對不對?”
他默了一默:“那你怎么不逃得遠遠的,非要在此地賣仙酒?”
“為了找顧青然。”
“他是誰?”
“一個很重要的人,我欠他很多,”她忽而一笑,“這是債,得還。”
【叁】
清音所謂的還債,就是找到顧青然的魂魄。
她的聲音清脆好聽,一點一滴地講述起數年前的那個春日。
那時天下太平,父皇健在,作為南朝的長公主,身邊教習琴棋書畫的博士都不是尋常人物。顧青然就是其中的一位,負責教習她彈琴。
他的琴聲如涓涓清流,婉轉,哀絕,常常讓她聽得入了迷,也迷了一顆春心。猶記得他俯身教她指法,兩人的手指碰觸在一起,讓她紅了臉。
一抬頭,她看到顧青然白皙的臉頰上也是紅了。
盡管她喜歡琴師,可是練琴不是個好差事,她的手指上很快就生繭破皮。
一日,在宮苑中的荷花亭中,她偷懶不肯練琴。顧青然正色道:“公主若不勤奮,將來技藝輸給其他貴女,豈不是丟了皇家的臉面?”
清音怒極,將顧青然面前的古琴一把奪過,徑直拋到荷花池里。
顧青然急了,傾身就要去撈琴。她連忙去拉,卻一個站不穩(wěn),頭重腳輕,竟然先于他掉入荷花池里。
池水冰涼,是他奮不顧身地將她救起。據說,他后來患了風寒,在床上躺了十幾日。
清音有些愧疚,卻拉不下公主的顏面去道歉,只好親手將那架落水的古琴擦拭一新,作為賠禮??删褪沁@一遭,讓她看到琴底刻著一個名字,清音。
她頓時樂了,原來自己心儀的琴師,也是同樣地傾慕著自己。
原來他之所以那么奮不顧身地撈琴,是怕別人發(fā)現這個秘密。
等顧青然病愈,清音就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她發(fā)現了琴底的秘密。
本以為他會柔情蜜意地表白一番,沒想到他居然臉色大變,接著面無表情。
“公主,是下官僭越了,不該對公主有非分之想。”他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
她惱了,將一根琴弦用剪刀鉸斷:“我允你有非分之想,也不行?”
他卻道:“正因為你是公主,我是琴師,所以此生才不可能?!?/p>
說完,他抱著古琴拂袖而去。
清音一夜無眠,足足想出了一百零八個整人的方法,卻在黎明聽到一個消息,顧青然死了。
她如同五雷轟頂,重復著一句話:“怎么會死了?”
宮人告訴他,顧青然是暴斃。可是清音卻覺得,定是身邊出了奸細,將他對她的私心告訴了皇上,才引來如此大禍。
往事說完,天色已經全部擦黑。黃鶴樓中未點燈,只有月光如紗,照亮樓中一隅。
“你覺得顧青然是你父皇殺的?”云滅問。
清音凄然一笑。
“可能吧?!?/p>
宮變那日,她親眼看到父皇和母后喋血深宮,又怎能恨得起來?后來,安王要娶她為妻,她更是不想在皇宮里再待下去,索性帶著幾名侍從,殺出一條血路。
“你找到顧青然的魂魄,又能怎樣?”
清音微微一笑:“我欠他一條命,我想問清楚他到底為何而死。這是債,得還。”
“陰曹地府沒有么?”
清音搖頭:“奇就奇在這里——死要見鬼,活要見尸,陰間沒有他的魂魄,世間也找不到他。我請了天下最好的巫師,也沒有算出他到底在哪里?!?/p>
云滅哼笑:“那估計他做了什么冤孽事,魂飛魄散了。”
清音霍然起身,怒道:“就算是魂飛魄散,我也要將他找出來!”
“最好的巫師都找不出來,你又怎么找?”
她抿了抿唇,道:“你幫我,我就能找到他?!?/p>
他再無聊也不會管這等閑事。云滅不以為然地哼笑,倒了一碗酒,一仰頭飲盡。誰料酒液剛入喉就聽到她說:“你若肯幫我,我愿做你的爐鼎?!?/p>
云滅一口酒噴了出來,劇烈地咳嗽。
【肆】
他足足咳嗽了半刻鐘,才道:“我?guī)湍?,但我不要你做爐鼎。”說完,他轉過臉去,臉上通紅一片。
清音嘿嘿一笑,告訴他一個方法。
傳說太虛幻境有仙山,山下有一棵仙樹,仙樹可以找到這世間任何一個人。但是仙凡有別,凡人要想上天入地,必須要得到仙老的幫助。
她的計劃是,先用仙酒引出仙老,然后求仙老送她一只仙鶴。
她將一壇酒砸碎在黃鶴樓前,酒香四溢。然后云滅使了一個仙術,讓這巴山四周都充滿了酒香。
果然,一刻鐘之后,明月中出現一個黑點,漸漸變大。
清音激動起來,伏地跪拜。等那個黑點完全降落在地的時候,云滅才看清那是一名仙人駕云而來。
“清音拜見仙人?!?/p>
仙人童顏鶴發(fā),捋著胡子溫然笑道:“仙酒甚美,能否沽一碗?”
清音起身,捧起一碗酒,施施然上前:“仙人過獎了。既然覺得酒好,就直接拿去吧?!?/p>
仙人接過酒碗,一飲而盡,之后又是連聲夸贊酒水美味。
不料,清音卻道:“仙人,喝了酒,總該給酒資吧?”
仙人哈哈大笑,問:“本仙知道你定是看不上銀錢的,不如給你一世容華富貴,抵作酒資如何?”
“我不要富貴。”
“那我給你權傾天下的地位,如何?”
“不感興趣?!?/p>
“禍亂天下的美貌呢?”
清音卻還是搖頭。
仙人有些急了,捋著胡須問:“那你究竟要什么?”
清音這才提聲道:“既然是黃鶴樓,又怎能無鶴?求仙人賜一副丹青?!?/p>
仙人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輕裘緩帶地走進黃鶴樓,在墻壁上揮毫作畫,很快就繪就了一幅在云中翩然飛舞的仙鶴。
清音向仙人深深一拜:“多謝?!毕扇四?,只搖了搖頭,便然后乘云駕霧地走了。
云滅站在旁邊,有些無語。
真是個傻瓜,權勢地位美貌都不要,卻要了一幅壁畫。
他出神之時,清音已經站在壁畫前,開始用婉轉清麗的嗓音唱:天外云帳次第開,為有九天黃鶴來。
心仿佛被什么撥動了,分明是清徵的悲調,卻讓他忍不住輕聲地和。
仿佛是多年前的那個午后,公主和琴師在荷花池邊因一曲而情定,卻也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他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她都不知分毫。平生唯愿再見他一面,也算是這冰冷世間的一點慰藉。
待清音一曲終了,那墻壁上的仙鶴突然鮮活起來,霍然破壁而出,拍著寬大的翅膀落在她的身側。
清音跨上鶴背:“你還不上來?”
【伍】
兩人騎上仙鶴,一路撥云散霧,終于來到了仙界邊境的太虛幻境。那里有一座仙山,山腳下環(huán)繞著波光粼粼的星河,景象幻美至極。
清音眼中驀然有了光彩,翻身下了鶴背,淌水走到山腳下,一頭如瀑青絲浸在星河中,油油地蕩著。
“看,那就是仙樹!”
太虛山山腳下生著一株仙樹,樹根深深地扎入山泥之中。她走到樹下,張開兩臂抱上樹干。
他站在她身后,聽到她喃喃地念著顧青然的名字。
顧青然,她滿心都只剩了這個名字。天地間仿佛只剩了一山,一人,一樹,空曠得可怕。
云滅站在她身后,突然發(fā)現山泥變得透明,可以看到樹下纏繞的根條,迅速向遠方蔓延伸去。
清音喜極而泣:“云滅,你看,仙樹顯靈了。”
話音剛落,一枝根條破土而出,嗖地向她襲來!
云滅一把撈過她的腰肢,將她帶到半空。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只怕清音早已被那樹根穿心而亡。
清音驚魂未定:“怎么會這樣?”
“仙樹豈能輕易讓凡人如愿?”他冷聲說,將她抱得緊了些,“去澆灌些眼淚,仙樹就能溫馴些了?!?/p>
清音抬頭看他,俊逸的側臉上,有些疏離和寂寥。她轉過頭,淚水輕輕落下。
他沉默地伸手去接淚水,然后灑到樹根處,那些樹根才平靜下來。
七天之后,這些樹根就會找顧青然。
清音突然覺得心潮澎湃。
云滅看了看天色,道:“我們回去吧,天亮之后,金烏的光線會讓仙鶴灰飛煙滅?!?/p>
她點頭。
然而,乘鶴回到巴山,他們卻發(fā)現無數官兵包圍了黃鶴樓。
為首的男子身穿戎裝,面帶煞氣,正是如今篡取皇位的安王。
“給我等!公主必定會回到這里!”安王對屬下命令道。
“怎么辦?”云滅有些焦急,“天就要亮了,仙鶴若被日光所滅,就不可再求。”
他們藏在云間,也藏不了多久了。
清音看了看已經彤紅的天邊,咬了咬牙,道:“我去引開他們,你乘鶴先回黃鶴樓!”
“不行,太危險了!”
“別管我!”
她命令仙鶴低飛,果然安王注意到半空,高聲喊了起來:“公主在仙鶴上!”
“公主,你乖乖和我回去,我必會封你為后!”
安王揮了揮手,立刻有弓箭手瞄準了他們。清音回頭,深深地看著云滅:“答應我,一直要幫我!”說完,她掙開他的懷抱,縱身向下墜去。
云滅忽覺懷中一空,連帶著心也無限下落。他伸手向拉住清音,卻只有青絲拂過他的手腕。
官兵向清音墜落的地方涌去:“公主在那邊,快!”
云滅咬咬牙,飛快地駕鶴降落。仙鶴向黃鶴樓中飛去,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副壁畫。
幾乎在同一瞬間,第一縷天光從東方升起,刺破這霧靄沉沉的早晨。
【陸】
云滅口中念念有詞,從手心中抽出一柄利劍,幾乎瘋了一般向那些官兵們沖去。
殺人會耗損他的道業(yè),即便是這樣,他也顧不得了。不知何時,那個躲藏在荷葉下的嬌俏少女,已經占據了他的整顆心。
許多人在面前倒下,眼前只有一片猩紅。只到他聽到清音的聲音,才緩緩放下利劍。
回過神,無數官兵棄了兵器,擁著安王,狼狽地向樹林外逃去。而清音坐在蕤草中,手臂上有細小的擦傷,膝蓋磕破了皮,清瘦的身體讓他忍不住心疼。
她含淚望著他:“云滅,住手吧,他們走了!”
他手中的劍當啷一聲落地。
“你怎么會這么傻?”他有些發(fā)怒,啞著聲音問,“就為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她只喃喃地說:“云滅,你不懂,這是債?!?/p>
這是債。
既然是債,總是要還的。
云滅沉默,走上前將她抱回了黃鶴樓。
他采來草藥,細心地為她上藥,然后裹上干凈的紗布。光潔如玉的胳膊,讓他的心徹底亂了。
清音突然笑了:“云滅,你知道嗎?許多年前,我不小心被琴弦割破了手指,顧青然也是這樣為我上藥的?!?/p>
多年前她愛上了那個琴師,從此這世間就只剩下三種人——顧青然,像他的人,不像他的人。
云滅只覺心頭郁結,語氣也生硬起來:“你要記得,你也欠我仙湖之水,別忘了還債。”
“我自然會還你,”她諾諾地說,“不是說要做你的爐鼎嗎?”
云滅噎得臉紅脖子粗。
清音格格笑起來:“害羞了?不過你不用女體采陰補陽,要修煉多久才能從地仙升為上仙呢?”
是啊,要修煉多久呢。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凡間的風物都太美太美,美到讓他在漫長的修煉途中,迷失了本心。
是夜,巴山下起了夜雨。
清音因為受了傷,無法駕鶴飛上太虛幻境,于是云滅提議,幫她用眼淚澆灌仙樹。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燭火,晶瑩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入手里的水晶瓶中。慢慢地,積蓄起清澈透明的一汪。
云滅將水晶瓶放入懷里,深情地撫摸她的臉頰:“我在四周布下了結界,等我回來?!?/p>
她點頭,看他駕鶴沖進了雨幕。
直到天明時分,云滅才疲憊地落在黃鶴樓前,仙鶴又變成了一副壁畫。
清音很是關切地詢問樹根的長勢,云滅給了她最滿意的回答。她這才展顏,露出一個絕美的笑容。
【柒】
可是局勢越來越壞。
翌日,安王的軍隊又來到巴山。這一次,他不僅帶了更多的官兵,還帶來了道行高深的道士。
云滅用自己幾百年的道行做了一個結界,讓那些道士也無法沖破結界,雙方就這樣不依不饒地僵持著。
到了夜晚,云滅照例將清音的眼淚放入懷中,囑咐道:“黃鶴樓有結界保護,你不會有事,但是你必須牢記一點——不要向外看。”
清音懵懂地問:“為什么?”
“因為一旦向外看,結界的力量就會減弱?!?/p>
清音嚇了一跳,瑟縮進被褥里,只留兩只黑曜石般的眼睛眨巴著。云滅于是笑了:“膽小鬼,別怕。”
那一夜,他又駕鶴沖上了天際。
清音坐在床內,聽著樓外安王的軍隊發(fā)出震撼天地的喊聲。由于結界的力量,她聽不清楚他們在喊什么,可還是一夜無眠。
天亮時分,云滅回來,安王軍隊的利箭讓他無法靠近黃鶴樓。最后,他瞅了一個機會才飛快地進入結界。
清音看到他便飛奔過來:“云滅,仙樹樹根長到哪里了?”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清音,不知道為何,樹根不再生長了?!?/p>
她眸色一黯,充滿了失望。
云滅安慰她:“你別急,也許樹根也在探尋顧青然的下落?!?/p>
清音勉力一笑:“對,你說得不錯??墒侨绻B仙樹都沒有辦法找到顧青然,那該怎么辦?”
“也許,他是真的魂飛魄散了。”
清音默然。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真的擺在自己面前,她還是忍不住心痛。
“如果找不到他,你想怎么辦?”云滅沉默良久,問。
她抬起頭,凄涼地笑:“跟你走。”
七天即將過去,這已經是最后一夜了。
清音想,過了今晚,她就要和云滅去仙湖旁邊定居,了卻殘生了吧。
黃鶴樓外又響起了那些士兵們的喊聲,其中安王的喊聲更為宏亮憤慨。
她堵住耳朵,不想聽他的聲音。
那是她的殺父弒母的仇人,她恨他,恨不得立刻將他剝皮拆骨。
很快,有火光映紅了窗紙。
清音吃驚,疾步走到窗扇前想要打開,卻記起了云滅的囑咐,不要向外看。
可是外面火光肆虐,熱浪從窗縫傳來,萬一安王真的火燒黃鶴樓了呢?
她最后還是將窗扇推了開來,眼前的景象讓她遽然睜大了眼睛。
【捌】
仙鶴拍拍翅膀,降落到星河河畔。
不遠處依舊是一山,一樹,還有那通紅的樹根,都在沉默著與他相對。
云滅從懷中掏出裝有清音眼淚的水晶瓶,瓶口傾斜,那些眼淚就全數倒入了星河里。
這幾天來,樹根沒有一日喝到過清音的眼淚,所以那些通紅的樹根只是靜靜地趴在那里,永遠不會向某個方向生長,也不會尋找到顧青然。
他笑了。
然而一回身,那笑意便凝固在臉上。
清音站在身后,靜靜地看著他:“為什么騙我?”
云滅駭然:“你怎么能來到這里?”他想要上前,她卻大喊:“別過來!”
她冷冷地看著他:“仙老畫鶴的時候,還畫了幾朵浮云,我就是用這朵浮云上來的?!?/p>
原來如此。
虧他道行高深,卻永遠窺不破仙術的奧妙。
“為什么騙我!”她大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這就是那個為她沖冠殺敵,為她細心包扎的云滅?
他笑:“不錯!我是騙了你,因為你是純陰的女體,做爐鼎是最好不過的了??墒侨绻麪t鼎并非自愿,那只能自噬男修!萬一你找到顧青然,你還會心甘情愿地做我的爐鼎嗎?別騙我了……”
“我在你眼中,不過是一個爐鼎?”
“不錯?!?/p>
清音忽而笑開。
如同青蓮瞬時綻放,美得炫目。
她一步步向他走過來,手中拿著一柄匕首。云滅靜靜地看著她,道:“你殺不了我,我有幾百年的道行……”
話音未落,她已經將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
“你還想騙我多久?”她一字一句地說,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什么爐鼎,什么修行,你就是——顧、青、然?!?/p>
云滅驀然睜大眼睛。
【玖】
他是顧青然,化名為云滅。
換了名字,改了相貌,詐死避世,只是不想讓她找到自己。
他守著仙湖,卻日日無心修煉,只是一遍遍地回憶著在皇宮里,他彈琴給她演示,她卻調皮地歪著頭說,看你呆頭呆腦,彈得怎么這么好聽?
天光的芒絲披了她滿頭滿臉,如盈盈的一朵小荷,搖曳在這天地之間,那樣地美。
而如今,她眼中盛滿了恨意,目光一刀刀地剜著他。
他喘氣:“你怎么知道我是……”
“是安王,他用火把拼成了一句話,告訴我你在騙我?!彼D難地說,“我不信,我喚出浮云,讓它帶我來找你,卻看到你從始至終都在騙我!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云滅怔然道:“清音,有一件事我沒有騙你,你如果往窗外看了,結界的力量真的會被削弱?!?/p>
她一凜,忽然想到了什么。
身后有人大笑:“公主,你還是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清音回頭,看到安王和幾名道士站在一片浮云上,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你走了之后,結界就被道士們破了!還要多感謝這些浮云,讓我能夠尋到你?!卑餐趺嫔下冻鲆暗男θ荩肮?,這個人騙了你,還是回去做我的皇后吧!”
清音擋在云滅面前,冷笑道:“哪怕死,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不會讓你傷他分毫!”
安王眸光陰沉,一揮手,幾名道士開始準備向云滅發(fā)起攻擊。
云滅一把將清音拉到身后:“你躲著!”然后念動術法,在周身結起結界。
他坐在圓球狀的結界中,在手心里寫下一個符咒,然后拔出了一架古琴。
清音赫然發(fā)現,那就是他還是琴師的時候,慣用的那架古琴。
物是人非,只是琴底的小字可還在?
云滅將古琴架在膝上,輕攏慢捻,一曲清音從指間汩汩流出。
安王臉色一變,顫聲命令道士們:“快,快讓他別彈了!”
道士們口中念念有詞,卻無法抵擋漫天琴音?!暗钕?,那是上古神器伏羲琴,我等實在無能為力?。 闭f完,他們連忙念了遁咒逃了個干干凈凈。
安王心知大事不好,轉身想要逃走,卻像被琴聲縛住一般,從云端一頭栽了下去。
凄厲的尖叫聲之后,天地寂靜。
清音坐在他身后,喃喃地道:“伏羲琴?”
云滅回頭,向她一笑,然后攥住了胸口的匕首,用力地一按!
自己受傷,方才又使用了大量的法力,他的身體早已撐不住了。
她只覺渾身冰涼:“不……”
“公主,快駕著仙鶴回去吧,天快要亮了。”結界破碎,他無力地倒入星河中,伏在水面上向她露出一個淺淺笑容。
清音怔住,顫抖著手抱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
他微笑:“這是債,得還?!?/p>
她徹底怔住。
【拾】
云滅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她,當年他為何冷面拒絕她,為何離宮詐死。
全是因為那,伏羲琴。
上古神器伏羲琴,能夠彈奏出魅惑人心的魔音,能夠讓人心智失常,做出無法控制之事。
可是伏羲琴流落人間,琴弦卻分別被賊人所盜。地仙云滅尋了幾十年,終于湊齊了六根。而最后一根,就在安王手中。
安王早就存了謀權篡位的心思,于是和他達成一個協議,他入宮做琴師,讓小公主心智失常,謀害皇上,他才會將第七根琴弦給他。
于是,云滅入宮做了琴師。他將她的名字刻在琴底上,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她的心智。可真的到了要下手的那一刻,他卻不忍了。
清音向他告白,他更是內疚難當,于是當下出宮,讓安王對宮里說自己暴斃。
安王詭計多端,勸說他,你不愿意控制小公主也可以,你幫我控制皇上的軍隊也是一樣的。事成之后,我答應給你琴弦,也不會殺公主。
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不忍看她面對雙親喋血,不忍看她從此人生苦難,所以他選擇了逃到仙湖修煉。
她卻在某一個春日重新出現,打亂了他的全部計劃。
安王為什么知道他是在騙她,那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沆瀣一氣。
“我不信,不信……”她將他抱緊了些,“你一定又在騙我,對不對?”
他用最后一點力氣笑了一笑:“公主,就讓我葬在這星河里吧……這是債,得還?!?/p>
眸光就在那一瞬間,熄滅。
清音抱住他,哭得天昏地暗。
【尾聲】
傳說,巴山之上有黃鶴樓,樓中美酒遠近聞名。
那酒肆主人,是一名絕色女子。她脾性古怪,白日打烊,卻在夜晚開張。
有人問她為何要如此,那女子便一指墻上仙鶴,說,夜晚有貪酒的仙老出沒,他能催活這墻上仙鶴,讓我能夠去太虛星河。
人人皆笑那女子癡了。
卻無人知曉,那女子還會低聲說一句,我只想給他看看新開的荷花,終究還是我欠了他一生的情。
既然是債,總是要還。
既然是情,總是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