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笑
【楔子】
我是天命師葉安,我在謝家當家主母許長歡的死亡現(xiàn)場被謝家下任家主謝子商抓到了房間問審。
“謝長君不是我殺的。”
我跪得筆直,正氣浩然地對謝子商說。
謝子商不說話,看都不看我,精致的容顏上沒有一絲表情。
“許夫人也不是我殺的!”我再次強調。
“是不是你殺的我不管。我就想和你做筆交易,你幫我這個忙,我就放了你,如何?”
“許夫人也是這么和我說的……”我不滿地嘟囔,他輕笑起來:“可是她死了,但我不會死?!?/p>
他淡淡地道:“我只要你幫我找個人?!?/p>
“誰?”
“大宣第一女丞相林安。我要尋她的魂魄,可始終找不到。我要你帶我去當今天子的記憶里,我想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p>
他轉頭看我,眼中神色,似笑非笑:“要死還是幫我,你選?!?/p>
我沉默了,然后在他拔劍的前一刻,我閉上眼,小雞啄米似的瘋狂點頭。
天命師的骨氣被我丟得渣都不剩。
【1】
夜里,我和謝子商偷偷潛入皇帝寢宮。他點了迷香,趁皇帝昏睡不醒,我趕忙將我們三人的血融在一起,冥思作法將我們帶入皇帝李然的回憶。
李然是嫡長子,出生就被立為太子。那時大宣內憂外患,北朝頻頻擾境,李然十三歲時,北朝長驅直下,直逼都城。
但李然的記憶并不是開始于國破家亡、烽火狼煙,而是他八歲第一次見到林安的時候。
他生母去世得早,當今皇后并不喜歡他,皇帝對他也無多少感情,宮人仗著他年紀小欺負他,所以他總是一個人待著。每年他生日那天,他都會一個人躲進林子里。那天,當他坐在樹下時,一個小姑娘的清亮聲音突然傳了過來:“喂,我下不來了,接住我好嗎?”
他仰頭,看見樹上的小姑娘,圓圓的臉,大大的眼。
小姑娘見他沒反應,當他默認,真的一躍而下。他嚇得一把接住她,被拽著一起滾落到地面。他當了墊背,小姑娘倒沒事,抱住他的脖頸,咯咯笑起來。
“小哥哥,你真好,我叫林安?!彼劬πζ饋硐裨卵酪话?。
后來李然才知道,她是林太傅的獨女。林太傅老年得女,分外驕縱她。
她喜歡李然,林太傅便求了皇帝,特許林安進宮伴讀。林安打小聰慧,宮里人都治不了她,她卻唯獨聽李然的話。她常說:“殿下今日是太子,林安是殿下的伴讀;他日殿下成了君主,林安便是殿下的妃子?!?/p>
李然不由得失笑:“你知道什么是妃子?”
林安認真地開口:“父親說,那就是要伴你一生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p>
李然愣住,沒有說話,許久后,也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那一刻,他想,若這皇宮有真心,那這個女孩,對他一定是真心。
后來大宣兵敗,他如當今皇后所愿,前往北朝為質子。登上馬車離開時,他遠遠看到林安抱著長劍,不顧禮法,擠開層層人群向他跑了過來。
李然默默看著狼狽的她,哽咽著低喝:“你回去!”
一向聽他話的林安倔強地走到他面前,彎腰跪下,將手中長劍高舉至他身前,沙啞著嗓音,卻十分清晰地開口:“我愿為殿下之劍,斬世間荊棘,亂世流離。殿下,請接過此劍。他年,我必前赴北朝,迎接殿下回國,成我大宣一國之主?!?/p>
李然靜靜看著她,許久后,粲然一笑,伸出手猛地拿起了那把長劍,點頭道:“好,我等你。”
說罷,他轉過身,踏上馬車。在號角聲中,車隊慢慢啟程。
朝陽初生,漫天黃沙。
【2】
李然在北朝待了十年。
十年可以改變很多。皇后有了自己親生的兒子,身為質子、卻依舊是太子的他成了這對母子的眼中釘。暗殺陰謀接踵而來,他一日日成長,成為毒蛇一樣的人。他一直帶著那把劍,從未離過身片刻。一開始他想,她總會來接他。
而李然在北朝惶惶不安時,林太傅卻拼著性命將固執(zhí)的林安帶入朝堂。后來林太傅病逝,林安依靠自己的能力,一步步成為大宣第一位女丞相,名滿天下。北朝被擊退后,她在議和時自請為使,千里迢迢來到北朝,迎他回國。
入北朝那日,林安身穿官袍在棗紅馬上逆光而來,萬人矚目,意氣風發(fā)。
李然站在城門前,接受眾人或鄙夷或嘲笑的眼神,靜靜等待林安的到來。
林安遠遠看到了他,她駕馬停在他身前,他走上前來,微笑著為她牽馬。眾人哄笑起來,他仍舊含著不卑不亢的笑容,淡然而立。
這是一個下馬威,他國太子在敵國為質,為自己國家的使者牽馬引路,這是多大的笑話。
林安捏緊了拳頭,片刻后,她翻身下馬,跪在李然面前。
“臣林安,見過太子殿下?!?/p>
林安提高聲音,仰起頭來,看著面前的男人。
男人將手攏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腰上的銀劍微微閃光。林安咬緊下唇,死死盯緊那把長劍。
在林安的帶領下,大宣官員齊齊下馬跪下,堵在城門前,同著林安一同高喝出聲。
李然目光微微渙散,他看著那一地的人,片刻后,輕笑著搖了搖頭,轉身離了開去。
有個面容清俊的男子走上來,月色的長袍,溫和的眉目:“在下寧國寧久時,久聞林大人大名,前來拜會?!?/p>
林安對他點頭微笑,寧久時微微愣住。那是寧久時與林安第一次相見,林安不曾記得,寧久時,卻刻骨銘心。
當夜,林安暗中去找李然。
“十年前我送給殿下一把劍,如今我來拿了?!?/p>
李然正在看書,翻書的手一頓,慢慢抬起頭來,深如夜色的眼里落入林安的倒影。
“為什么來?
“哪有像我這樣狼狽的太子,哪有這樣不堪的君王?你這樣風華絕代的女子,為什么要在我身邊?”他開始低笑,“不要和我談忠義這樣的謊言,這世上的人,愛惜的都不過是權勢?!?/p>
林安看著他。十年來,她無數(shù)次勾勒他的模樣,明明仿佛還是十年前樹下呆愣的少年,一轉眼,他已經是如今這般模樣。
她深吸一口氣:“殿下,林安走到今日,為的都是殿下。殿下問為何,林安只能說……”
她退了一步,展袖,彎腰,俯身,清亮的聲音,低喃出聲。
“真心。”
李然微微一愣,片刻后,卻是低笑起來:“真心啊……”
【3】
幾日后,李然歸國。剛離開北朝,一批批殺手追隨而來。
林安總陪在李然身邊。她騎馬跟隨在馬車外,李然看書抬起頭來,透過搖晃的車簾,便能看到她。
和一般女子不一樣的堅韌,仿佛出鞘的寶劍,凌厲而美麗,讓人不敢直視。
她一直守在他身邊。有一次李然半夜醒過來,便看到林安睡在旁邊的凳子上,懷里抱了把劍。
李然小心翼翼將林安抱起來放到床上,在床邊守了一夜。
離王都還有三百里路時,皇后派了大部隊來截殺。
士兵圍住他們,箭如流星細雨,密密麻麻而來。林安猛地撲到李然身上,瞬間被羽箭扎了個通透,哪怕穿著金絲甲,都吐出血來。李然背著她奔跑,一路被逼到懸崖邊上。
身前是追兵,身后是懸崖,李然死死拉住她,轉頭對她輕笑:“林安,我們大概要死了。
“若我們沒死,”他拉著她,張開雙臂,閉上眼,猛地翻身跳了下去。呼嘯的風聲中,林安聽見他說,“你便是皇后?!?/p>
霎時間,心跳如擂鼓。
他們一起落進水里。李然死死拉著她從上游飄到下游,然后背著她艱難走到旁邊的山村。
林安在三天后悠悠轉醒,看著他帶了血絲的眼,慢慢問:“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李然愣住。為什么呢?
他感覺心思翻涌,卻始終尋不到出口。片刻后,他終于想起來,面色冷漠慢慢道:“你是我手中最鋒利的劍,你予我才能,我予你保護。若有一日你無用,我自然拋棄你。正如若有一日我沒用,”說著,他低笑起來,“你也大可拋棄我?!?/p>
“我這一生……”林安喃喃,“都不會拋棄你?!?/p>
“林安,你……”李然低笑起來,用手慢慢撫上林安的臉:“林安,我想要你學會狠心,可是,若你真的對我狠心,我怎么辦呢?”
林安茫然看著他,李然搖了搖頭,他想,她終究不會明白他的。
質子十年,當一個人站不到最高點,他必被他人所迫,他要守住自己所有要守住的,容不得他人再逼他。所以他得成為強者,不惜……一切代價。
【4】
修養(yǎng)幾日后,兩人奔赴寧城大營。宮里傳來了三殿下謀反的消息,李然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一路攻向王都,連斬三位皇子,成為大宣唯一的繼承人。三月,先帝去世,李然登基。
登基后,李然只字不提皇后之事,林安也不說。兩人焦頭爛額面對著那些頑固的世家,同著謀士一起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出謀劃策。
那些世家咬死了手里的兵權,所有的法令都拒絕實行,無論李然說什么,影響范圍都只在御書房之內。
二人從不提及世家所求。林安咬牙說服世家,被羞辱也不吱聲,謀士看不下去,開口同李然道:“殿下若是能迎一世家女子為后,他們便也就放心了?!?/p>
那時林安剛從左家回來,被左家家主潑了一臉的熱茶,留下的紅印還未退下。她呆呆站在門口看著李然沉默許久,他說:“那就左家吧。”
他慢慢抬頭,看向了門口的林安。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一眼,便都迅速離開。林安慢慢開口問他:“一定要娶嗎?”
李然一頓,似笑非笑的眼里全是嘲諷:“我有比這更好的選擇嗎?一個帝王,什么都可以成為墊腳石。林安,我在北朝生活了十年,每天都在想……我這一生,絕不會再過那么屈辱的日子。”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滿是堅定,死死盯住她:“絕對不會?!?/p>
林安再不能言語,許久,她苦澀笑開,應答一聲:“那我呢?”
“你?”李然慢慢轉頭,無比鄭重,“你會同我站在一起,被記錄于史冊。”他靜靜看著她,“我會廢掉一個個妃子甚至皇后,但只有你會一直在我身邊?!?/p>
說著,他低吟了片刻,終于再道:“無論生死?!?/p>
第二年的盛夏,李然同左將軍的獨女左苒大婚。
左苒指明婚禮要林安操辦,林安領旨咬牙辦了這場婚禮。萬丈紅毯,十里紅妝。
整個王都都沉浸在這場婚禮中時,林安一個人躲在小酒館里喝酒。放煙花時,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著笑著,流出淚來。
這時,有人突然遞來一條手帕。手帕素凈精致,尚還帶著一絲龍?zhí)聪恪0滓鹿涌粗职?,聲音里有些許嘆息:“擦擦眼淚吧。”
林安抬起頭來,那是,她早已忘記的寧久時。
【5】
那晚,寧久時背著林安回家。他的背寬闊溫暖,林安覺得少有的安心。她半路嘔吐起來,有人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勸道:“別哭了,別哭了。”
她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溫柔,不由得死死抓住對方的袖子,說著醉話:“他娶妻了……我也該嫁人了……我嫁給你吧,好不好……就嫁給你吧……”
對方沒有回應,只是背著她往前走。因為那個人,這個最難熬的夜晚,她一夜好眠。
等她醒來卻傳來消息,有人持她的令牌進了兵部,當夜軍事防布圖失竊。李然將她叫了過去,她自覺請命。
“是臣的疏忽,臣愿戴罪立功?!?/p>
李然沒說話,突然將腰間的劍扔到她面前。
“殺了他?!彼麤]有質問對方身上為什么有她的令牌,也沒有詢問她為什么會在他大婚之夜醉在酒館之中,只是輕描淡寫地吩咐她,去殺了那個曾給予她溫暖的人。
她叩首,領命,兩天后,她成功在懸崖邊追到了寧久時。
這是那年李然帶著她一起跳下去的地方。寧久時站在那里笑得溫柔坦然。林安看著他,想起那方手帕,想起那個好夢。她不由得走過去,寧久時猛地出手,挾制住她,兩人從懸崖邊上,一同墜下。
林安假裝昏死過去,寧久時生了火把,呆呆看著她。
他一直知道這個姑娘。
她名滿天下的文章,她驚艷七國的手段。他一直在傳聞里聽著她的名字,勾勒她的容顏,以至于當初北褚讓寧國出一位使者,他毫不猶豫請命而去,然后在異國他城,與她相見。
端得好相貌,端得好風光。
正如他日日所念,正如他夜夜所想,他只是在那一笑之間就愛上她。
來大宣偷軍事防布圖本不是一國皇子該做的事,他只是想見她,想找一個正當?shù)牟槐凰税l(fā)現(xiàn)的理由,靠近她。
“林安,”他看著那人熟睡的容顏,認真道,“他日,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林安聽著腳步聲越來越遠,才慢慢直起身來,坐在火把旁,手里拿著一方白絹。
林安花了半個月時間才回到盛京,大宣局勢已經一團糟。
寧國來犯,十天連破五城,就算拿回軍事防布圖,也無濟于事。寧久時真是一個過目不忘的天才。
同時,左氏不滿李然對于左苒的冷落,扣住手中所有軍隊,讓李然頭疼不已。
當天下朝,李然召林安過去。進門時,恰遇到走出來的左苒,那妝容華貴的女子冷冷看了她一眼,神色間,滿是深意。
林安微微一愣,隨后進屋。李然揉著太陽穴同她說:“林安,你知道左氏為何不滿嗎?”
林安沒說話,她知道,他是要她聽著。他似是滿意她的安靜,繼續(xù)道:“因為左苒覺得我喜歡你。”
這話一出,林安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李然卻皺起眉頭:“左氏發(fā)兵可以,但是他們要你去交換,你要去嗎?”
“你想我去嗎?”林安反問出口。李然靜靜看著她,許久,終于道:“林安,我喜歡你。我這一生沒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是想同你在一起?!?/p>
林安愣住,片刻后,她卻是苦澀的笑開來。
“好,”她點頭:“有陛下這一句話,林安還怕什么?”
當晚,林安通知家人自己外出公辦后,便去了皇后的鳳儀殿。
她看到左苒坐在高高的金座上,鳳冠華服,神色間全是冷漠。
左苒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來嗎?”
林安沒有說話,左苒低低笑起來,她說:“林安,我喜歡他,我怕他太喜歡你。一個帝王的太喜歡,足以讓他處心積慮,隱忍著去毀掉我?!闭f著,她抬起頭來,眼中竟是帶了笑意,“我不在意他喜歡你,我只是想知道,他有多喜歡你?!?/p>
林安苦澀一笑:“正好……”她低聲呢喃,“我也想知道?!?/p>
左苒神色猛地一冷,高喝道:“拖進去,上刑!”
林安這一生從沒被這般惡毒對待。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左苒懶懶地讓人停止,她讓人將林安放在屏風后,低笑道:“林安,我同你打個賭吧。今日你若是要他帶你走,他會不會帶你走?”
說完,左苒轉身坐到屏風外。
林安不能說話,喉嚨被皇后用滾水燙傷,她躺在屏風后,聽到眾人行禮的聲音。
那人進來,左苒和他低語淺笑。林安隔著屏風看到左苒依靠在他身邊,撒著嬌問:“陛下不看看林大人嗎?”
李然微微一頓,片刻后,卻是慢慢道:“看了作甚?”
“殿下心疼了?”左苒笑著追問。李然沒有回答,左苒繼續(xù)道,“我早說過,殿下若是心疼,便許我弟弟江州兵馬大元帥一職。難道在陛下心中,林大人還不如一個職位?”
“你敢讓她死嗎?”聽到這話,李然卻是冷笑起來,“她若死了,我便先斬了你左家在京內八十口人。你們家關外那些將士反了就反了,反正我已走到窮途末路。可這樣的后果,你承擔得起嗎?她只要不死,她就可以活著繼續(xù)為我所用。我以她一個月?lián)Q二十萬大軍,我為什么不換?
“她不過就是一顆棋子?!甭犞鴮Ψ降脑挘职苍谄溜L后,猛地睜大了眼睛,繼續(xù)聽著對方道,“只要她能四肢健全地給我活著回來,你想要怎樣,悉聽尊便!”
林安不敢說話,她咬緊了牙關,怕一張口,就抽泣出聲。她死死抓緊了殘破的衣袖,努力告訴自己,沒關系,沒關系。
她從來不奢望他的回報,從來不奢望他的憐惜,有什么關系。
他說他喜歡她。一句話已經夠了,她無須奢求。
屏風外的左苒笑出聲來:“陛下好狠的心。可陛下不心疼,那么嬌俏的姑娘,臣妾還心疼呢。陛下要不看看她吧,畢竟是一朝大臣,要在朝堂上鬧起來,妾身怕得很?!?/p>
左苒讓人將她抬了出來。
她瘦了許多,仍舊是進宮那件衣衫,卻早就破爛得不成樣子,沾染了血跡,看得人心驚。
李然的臉色猛地變得煞白,他看著地上的人,抬起頭來,道:“活著就好。”
左苒見狀冷笑:“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會好好照料林大人。”
李然沒再說話,想要離開,臨到門前時,林安終于嘶啞出聲:“陛下?!?/p>
被滾水燙過的喉嚨,每說一個字,都疼得鉆心。李然停住了步子,轉過身去。
他看到林安用那樣狼狽的姿態(tài),一點一點,爬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出腫得不成形、布滿血污的手,顫顫握住他的衣擺。
那雙手用得一手好劍,寫得一手好字,此刻卻連抓住衣擺都這么艱難。
她用全身力氣開口:“帶我走……”
那似乎是她一生最大的一場豪賭。
她這一生,從沒有怕過??晌í氝@次,怕得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她堵上了她的所有,她的愛情、她的信仰、她的榮耀、她的尊嚴,她幾乎快要哭出來,呼喚那人道:“然哥哥,帶我走?!?/p>
數(shù)十年未曾喚過的稱呼。因為這個稱呼,她從一個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了王朝的頂端。因為這個稱呼,她披荊斬棘,無所畏懼。因為她堅信,“然哥哥”一直在。
她想他一定有那么點喜歡她,不然怎么會一直對她好,不然怎么會說喜歡她?
她想他一定會在她懇求后,帶她走。
只要他肯答應,她一定不會任性,一定留在這里,今后哪怕是讓她立刻為他去死,她都愿意。
但,聽到林安的呼喚,李然只是靜靜看著,放在袖子中的手松了又握成拳。片刻后,他一言不發(fā),轉身離開。
林安心里有什么慢慢碎裂開。她慢慢笑出聲來。
李然幾乎是逃一般離開大殿,然而宮門剛關,他便停了步子。
他聽到林安大笑。
那笑聲如此絕望不堪,如此撕心裂肺,李然呆呆地站在宮門口,聽著那笑聲轉變成了號哭。他站在鳳儀殿門外,望向宮城盡頭。
他想走,卻發(fā)現(xiàn)走不了。
他想留,卻發(fā)現(xiàn)滿心惶恐。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想,他的林安居然哭了,她該有多疼。
可是……他閉上眼睛,捏緊了拳。
如果不站在最高點,他怎么守得住自己的所有。
他的林安。
【6】
幾日后,林安面色慘白地被李然接出鳳儀殿。幾天時間,寧國內亂,二皇子寧久時強勢登基,送來了和書。
她的傷勢太重,李然將林安抱回自己的寢殿,親自為她上藥、沐浴。林安一直沒說話,目光呆泄無神,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她常從夢中驚醒,她一醒,李然也不會睡,在夜里同她靜靜相望。然后他伸出手,輕輕拍她的頭說:“不要害怕,所有傷害你的人,朕都會幫你殺了他?!?/p>
林安不說話,她看著李然。
她不敢說,其實真正能傷害到她的,只有他。
但他的目光溫柔得讓她害怕。每一次都這樣,他對她好,好得她幾乎以為他喜歡她。但事實證明,他對她,從未喜歡過。
他愛的是她的才能,憐惜的是她的作用。他對她好,僅僅因為她是能臣。
她在黑夜里告訴自己,再不要喜歡他了。
喜歡這個人,太苦,太累。
一個月后,林安終于好得差不多,李然將她送回府邸。離開皇宮之前,他突然叫她:“林安?!?/p>
那樣憐惜的語調,林安微微一愣,轉過頭去,看著他欲語還休的表情,慢慢笑開:“陛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我當然……”
“陛下!”林安猛地高喝,打斷他,“陛下可明白什么叫喜歡?喜歡是把那個人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你無論如何都想給他,哪怕去死。
“我喜歡陛下……”林安語調慢慢變低,眼中含了淚水,“陛下想要什么,我給什么。我也覺得陛下作為一個帝王,這筆買賣做得極好??墒潜菹隆绷职差D了頓,終于道,“喜歡二字,不要再同我說了。
“予人最歡喜,賦人最傷心。陛下,”林安垂著眼,“這才是真正的傷人?!?/p>
說完,她鉆進馬車。她經脈受損,再不能習武;她喉嚨被燙傷,再無清亮的嗓音;她元氣大傷,從此畏懼嚴寒。不過秋日,穿著厚棉衣,仍舊要將手爐抱在懷中。
林安想,她年少時也曾想踏遍千里山河,她也想好好喜歡一個人,好好被人喜歡??墒菫槭裁矗妥叩竭@一步呢?
她已將這么多年大好年華給了他……
馬車在府邸前停下,林安看著車簾卷起,做了決定。
她想,她該走了。找一個喜歡她的人,學著慢慢喜歡對方。
她握著袖中的那一方白絹,茫茫然,想起了寧久時。
她連夜將家中人送出京城,修書一封送到寧國。半月后,一封婚書從寧國而來,送到了李然手里。李然連夜急招林安進宮,將婚書砸到了她臉上。
他看上去很疲憊,坐在金座上,高高在上,無比落寞。
“林安,我許了你那么多,你為什么還是要走呢?”
李然抬頭看她,目光里全是嘲諷:“他要娶你,你想不想走呢?”
“他可以給你的,我都可以給你。他給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給你。林安,這樣,你還要走嗎?”
“陛下,”林安笑著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婚書,搖頭道,“他給我的,您給不了的。
“他可以給我愛情,”林安輕笑著抬起頭,看向高座上那人,“您可以么?”
李然沉默了,他看著她,他記憶中拿著劍單膝跪在他面前的姑娘。林安拿著奏折,微微弓身:“臣這就回去備嫁?!?/p>
她轉身準備離開。接著,她聽到帝王低啞的聲音:“林安,他給你的是愛情,我的就不是?我容不得背叛,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臣從未……”林安苦笑,“這樣高視過自己?!?/p>
【7】
林安回家等著圣旨,做好了所有打算。到天明時分,圣旨到,太監(jiān)尖厲的聲音劃破了黎明。
“林氏長女賢良淑德,特賜貴妃之位,擇日進宮。”
宣罷,太監(jiān)將圣旨交到了林安手中,讓御林軍圍了林安的府邸。林安笑著接過圣旨,在所有人走后,她閉上眼,死死握住圣旨。
當夜,林安帶人突圍出京城。這場逃亡精心組織過,倒也不算難。林安一路奔跑,沖出城門很遠的時候,她聽到一聲怒吼:“林安!”
她回過頭,看見站在城樓上穿著明黃袍子的人。
清晨的寒風吹過,她騎在馬上,隔著老遠的距離,對他笑著揮了揮手。
“李然!”她從未這樣放肆地叫過他的名字,“我不要喜歡你了!我走了!”
城樓上的君王高吼出聲:“你回來!林安!”
但林安頭也不回,水藍色的華衫在風中招搖。像那一年,她從樹上翩然而下,展袖如蝶。
李然站在城樓上忍不住捏緊了胸口的衣衫。
他第一次這樣明確地知道,她要走了。
他也是第一次這樣清楚地明白,他不能失去她。
他想讓她青史留名,讓她與他并肩,然后百年之后,共葬黃土。他想的所有一切,只是為了和她,青史黃土,共載共入。
可惜她不曾懂,可惜他說了,她也不信。
歲月是他們之間一條深溝,名利、權謀、欲望,紅塵種種,糾纏其間。他們跨不過去,只能別離。
【8】
林安被追了三天后,在寧國與大宣的國界處看見了寧久時。他看著狼狽如斯的她,翩然一笑:“我早說,我會來娶你。”
“那你知不知道,娶了我是什么結果?”林安冷靜地問。寧久時目光看向遠方:“再壞不過,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是而已?!?/p>
到了寧國后,她第一次知道,被人喜歡是什么滋味。
寧久時給了林安年少時所夢想的一切,溫暖的言語、寬厚的懷抱。
禮部向天下宣布她要成為寧國皇后的那天晚上,寧久時拉著她站在城樓上,在夜風里和她說:“安安,我愛你?!?/p>
那一分鐘,她想,她是要和寧久時過一生了。
然而成婚前一晚,李然卻來了。
他夜里潛入皇宮,守候在她床前。她感覺有人在用指尖描繪她的眉眼,猛地睜開眼睛。然后她看見了李然。
他們在夜里對視,她從未看見李然眼中會有這樣痛苦的神色。
他開口,音調沙?。骸盎厝グ?,傻姑娘?!?/p>
話音出口,林安猛地一愣?;貞浨Щ匕俎D,洶涌而來。當年信誓旦旦的少女,當年溫和高傲的少年。
那聲“好”幾乎就要破口而出,她卻看見對方的眼睛。那雙她早已看不懂,看不透的眼。
他要太多了,要權,要欲。她看不透他的真心,看不穿他的假意,她能做的,只是越走越遠。
于是她搖頭:“陛下,看在你我君臣一場的分上,放過我吧?!?/p>
聽到這話,李然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猛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這時,大門被推開,李然猛地回身,仗劍劈向拔劍而來的寧久時。房中刀光劍影,寧久時逼近李然道:“李然,有些事不必強求。”
“強求的是你!”李然猛地抬頭,頭一次失了儀態(tài),怒吼道,“搶了她的是你。她原本是我的!是我的!”
李然慢慢沙啞了嗓音,將目光凝視在林安身上,看著她落在兩人身上慌張的目光,李然想起十四年前那個小姑娘,跪在他面前,雙手奉上長劍的模樣。
她說,我愿為殿下之劍,斬世間荊棘,亂世流離。
于是他許她同生共死,此生不離。
可終究只是他一人……
李然痛苦地閉眼,揚劍,猛地砍了下去。寧久時的劍當即折斷,眼見那劍鋒要落到寧久時身上,另一柄劍卻忽地破空而來。李然可以躲,但那一刻,他想知道,如果他不躲,那劍是否會停。
于是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看著長劍直直刺入他的身體。
所有人都愣住。李然轉頭看著林安驚愣的表情,慢慢微笑起來。他仿佛看到了當年跟在他身后的那個小姑娘。昔年他從不懂得那份溫柔的珍貴,可如今……
“你別害怕?!彼⑿χ?,許是那一劍太疼,他眼中壓抑許久的淚流了下來,“傻姑娘,你別害怕。”
林安看著他艱難地將手中的劍抬起來,交入她手里。
“這是你的?!彼难蹨I大顆大顆落下來,“你要留著,一直留著。”
那是林安第一次看到李然哭,也是唯一一次。眼淚落下來,仿佛燙在了她心上,疼得她握劍的手,再沒了力氣。
【9】
那晚,林安將李然放走。
不久后,大宣對寧國開戰(zhàn)。幾月后,寧國戰(zhàn)敗,寧久時戰(zhàn)死沙場。
李然帶著鐵騎涌入寧國國都,然后他在大殿金座之上,找到了林安。
當時林安穿著皇后的鳳袍,如同即將殉國的皇后一樣,帶了決絕的表情,漠然看著他。兩人靜靜對視,片刻后,李然走上前來,停在林安身前,慢慢道:“林安,我來接你。”
林安不說話,她看著李然,很久后方才開口:“我在這里等你很久,終于見到你了?!闭f著,她目光微渙:“可我不是等你來接我的,我不走,我答應過久時,我得陪著他。”
話出口,李然猛地煞白了臉色。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陪著他?”
“是?!?/p>
“林安,你愛他,是么?”李然無法想象自己是如何說出這句話的。后面很多年,也無法記起,對方是如何微笑著點頭:“對……李然,他是我深愛的丈夫,我對你的愛情,已經結束很久。”
李然唯一記得的,是她說完這句話后,抱著那把熟悉的劍,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單膝跪下,將劍雙手奉上。
“臣,林安,與君始于此劍,今日也請終于此劍吧?!?/p>
李然沒說話,顫抖得不能自已。許久后,他終于開口:“你以前說,你要嫁給我,是為了當我妃子,想要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曾說永遠不會拋棄我!”
“稚子之言?!绷职泊鸬贸练€(wěn)。
“可我當真了?!崩钊幻偷馗吆?,“我當真了!那么多年……我追求權勢為的不過……為的不過……”說到這里,李然猛地停了下來,眼中蓄滿了眼淚,捏緊了拳頭。
他想起那年,他登上馬車,轉頭回望那個小姑娘的時刻,那滾滾煙塵,漫漫黃沙,自己摩挲著長劍許下的誓言。
一定不會再離開她。
一定要有權有勢,一定要讓她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可這么多年過去……他一路前行,卻忘記了那個小姑娘,是否還跟在他身后。
他看著面前女子淡然的面容,慢慢落下淚來。
“不過是因,”李然聲音已是哽咽,“你曾說你喜歡我。”
林安看著他,許久,終于道:“臣……知錯。”
“你沒錯!”李然手中的劍猛地出鞘。這是當年她送給他的,今日他卻用這把劍指著她,沖她大吼,“你該喜歡我,你理當喜歡我!你喜歡我從不是錯,從來不是!”
林安顫抖著閉上眼睛,沙啞著說:“臣……知錯?!?/p>
話音剛落,李然的劍猛地沒入她的胸口。
“你只能喜歡我……”李然喃喃,面前女子卻是對他混不在意笑開,然后容顏一點點碎裂在他身前。李然猛地睜大了瞳孔,對方張了張嘴,似乎說了什么,然而也就是那一刻,宮門猛地打開,李然轉過頭去,隨著匆忙的侍衛(wèi)印入眼簾的,是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站在寧國最高的高樓之上,他一手握著一個小盒,另一手猛地揚起,接著那盒中飛灰便散盡了風中。李然突然知道了那是什么,他瘋狂的奔跑出去,那真是用盡了他一生的力氣,然而當他沖到男人身邊時,那男人卻是將手探入盒內,抓出了最后一把骨灰,在他面前猛地向外撒出。
李然雙手張開,猛地撲過去,做出了擁抱的姿勢,似乎是想要留住什么。然而那風卻無情的從他雙臂間溜走,卷走那些飛灰。李然愣愣看著那些飛灰遠去,雙膝一彎,一國君王,竟就這么直直跪了下去。
旁邊男子面色淡然道:“娘娘讓我向您帶一句話,她想求一襲安穩(wěn)之地,從此碧落黃泉,勿再相逢?!?/p>
李然不說話,他愣愣看著那陽光下翻轉的飛灰,片刻后,終是大笑起來。
然而笑著笑著,卻是嚎啕大哭出聲來。他想起她曾許諾過的許許多多諾言,想要質問,卻說不出口,終究只是化作一聲哽咽:“林安……”
可須知,這世上,沒有什么諾言不會更改,沒有什么世事不會變遷。
【10】
后來李然知道,林安在他進宮之前,早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寢宮,讓人收了自己骨灰。然而她對李然執(zhí)念太深,魂魄便一直呆在大殿里,等李然回來,將那把劍還給他。她的一切都已燒得干凈,李然唯一帶回來的,只有那把長劍。
之后李然在每年的某個日子,都會去自己的皇陵,飲上一壇清酒。有時候醒著,有時候醉了,時不時伸出手,呢喃一句:“林安?!?/p>
我和謝子商看到末尾,頗為唏噓。謝子商摸著下巴道:“你說,林安的魂魄到底哪里去了呢?”
然而便就是這么說著,我回眼一看,突然見到一個女子,穿著廣袖蝶衣,靜靜坐在大樹上,仰望著天。那是她和李然初見的地方,當年她還年幼,然而如今,她卻早已死去。
她果然太愛李然,也太恨李然。
愛到要留在過去的時光不肯別離,恨到要留在過去的時光不肯相見。
這樣的景象,謝子商自是看到,他從袖間取出一盞小燈,我不由得高喝:“你在做什么?!”
“把林安的魂魄取出來?!敝x子商答得坦然。
“你取林安的魂魄做什么?!”
“這個……”謝子商念了個咒語,便將林安的魂魄解放出來,收到了魂燈之中。接著,他抬起頭來,在夜色中對我艷麗一笑。
“我也在收集十二魂?!?/p>
一道驚雷劈過我的腦海,我終于反應過來。
林安,是辰魂。
我瞬間淚流滿面,暗暗祈禱,師兄,快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