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纏綿

仙魔大戰(zhàn)，魔族慘敗，傾巢覆滅，族人幾乎死傷殆盡。個別幸存者負傷逃走，隱匿行跡，后與人類通婚雜居，其后代繁衍綿延，稱夜羅。群仙憚其魔性未除，欲徹底剿滅，然千年來遍尋十洲始終難覓其蹤。

楔子

五音陣，顧名思義，是以宮商角徵羽五音為托，以五位瑯羽門人為媒方能啟動的陣法?？扇缃瘳樣鸶矞?，門人四散死傷大半，想找出五位靈力高強的門人，談何容易。

所幸她已有對策。

身邊的女子明艷不可方物，那是律瑩，是她剛剛覓來助她一臂之力的師姐。律瑩輕撩耳邊青絲，風(fēng)情萬種道：“我已尋到樂執(zhí)令，白柔一聽是師傅的意愿便應(yīng)允了?！?/p>

又齊了一人。

她低下頭，輕輕撫摩懷中的玉壇，那壇身剔透光滑，似乎還散發(fā)著淡淡的暗紅色光芒。

那個人，一定會跟來。

是他將她從瑯羽門中帶出來，是他一路如照顧妹妹一般護她周全，是他為了師傅的囑托鞠躬盡瘁，也是他，眼中含著被欺騙的冷意與絕望，決絕而去。

律瑩見她心事重重，不由得嬌笑一聲：“這個破骨灰壇子，當真能引得衛(wèi)師弟過來？”

她笑了笑，并不言語。律瑩會有此一問不奇怪，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昔日衛(wèi)師兄的那段往事……

是如此刻骨銘心。

壹

衛(wèi)如陵從未想過，如師傅那般溫潤的君子，竟也有走火入魔的一日。

師傅殺了許多門人，而當看見他的那一刻，一雙血瞳忽然恢復(fù)清明。借著這短暫的清醒，師傅將一件大任交托與他。

“我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抵這罪過，只是瑯羽，不能毀于我手?！?/p>

師傅聲音嘶啞，抱出一個昏睡著的白衣小女孩交給他，并將一只錦囊塞入他袖中：“務(wù)必帶她去夜羅領(lǐng)地，找到‘琉璃魄，瑯羽門能否重建在此一舉！”

師傅緊緊握住他的手：“錦囊中的地圖標有夜羅大致方位。另有丹藥一枚，此藥非凡物，不到你生命垂危之時，切莫使用?！?/p>

師傅久久凝視著他，欲言又止，終是嘆息一聲：“你走吧，快走?！?/p>

什么都來不及問，衛(wèi)如陵便被師傅雙掌一托，推離了瑯羽門。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結(jié)界破碎，看著偌大師門被涌入的湖水逐漸淹沒。他的心也仿佛遺落在了洶涌的水中。

衛(wèi)如陵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是師傅一手將他養(yǎng)大，不僅親自教習(xí)術(shù)法音律，還在他十四歲時贈予他一把靈力奇高的琵琶，名喚訥言。訥言珍貴，多年來眾多師兄姐曾向師傅求取多次皆被婉拒，因此當時在門內(nèi)引起過不小的轟動。

這份恩情，窮其一生恐怕也難以回報。如今這攸關(guān)師傅和師門的重任，自己必須傾其所有來完成。

少年牽著白衣小女孩，一路向地圖所指的西南方走。

這小女孩甚為奇怪。她在離開瑯羽門后蘇醒過來，然而整個人癡癡呆呆，除了把玩掌心那朵白花和望著他傻笑外，根本不會說話。

一路到了鳴玥洲，離目的地尚遠，卻接連出現(xiàn)其他門派的修真者欲搶奪他的訥言。初時幾個人他尚能應(yīng)付，然而經(jīng)過鳴玥平原時，遇上了幾十人對他圍追堵截，領(lǐng)頭的是別派掌門。

衛(wèi)如陵勢弱受了傷，背起小女孩拼命往西逃去。后頭的人窮追不舍，眼看他雙腳的交替越來越遲緩。

遠處，似乎有人翩然而來，一身灰色長袍，仙風(fēng)道骨。

少年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朝那人喊：“救……救命！”

那人倒俠義之心，閃身來到跟前，將他護在身后。

追上來的掌門見此狀況一愣：“你是誰？別多管閑事?！?/p>

“這么多人欺負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孩子，實在不光彩。”那人面含微笑，并不打算讓開，周身肅然的氣勢逼得掌門流下了冷汗。

雖帶著上百人，但全加起來也不是眼前之人的對手。掌門判斷出這一點，唯有下了撤退令。

“多謝搭救?！鄙倌晷辛艘挥浌笆侄Y，“在下衛(wèi)如陵，請教閣下……”

“晏肅?！彼炙斓貓笊厦帧?/p>

錦囊從少年身上掉出，晏肅朝著散開的錦囊瞥了一眼，大約是瞥見了內(nèi)里地圖的一角——

“你在尋找夜羅？”語氣表明他對夜羅并不陌生。

衛(wèi)如陵閱歷不算深，卻也心知晏肅絕非普通人。師傅給予的地圖上只標有大致方位，既然晏肅知道夜羅，那么或許能給他更多的信息。于是他問道：“閣下知道夜羅？”

晏肅似乎微有一滯，面上卻依舊微笑著：“聽說隱居在溟洲邊陲，無人能找到他們，數(shù)百年來也僅有一名族人離開過他們的領(lǐng)地?！?/p>

得到這個消息的少年欣喜地與恩人別過，披星戴月趕至溟洲，來到西南邊陲。

而先前欲搶奪訥言的人并未放過他，一路跟隨，此時才再次動手。

少年奔逃進一座寸草不生、四處皆是巖石峭壁的山里。半山腰處，他瞧見前方有一條河，河水呈幽藍色，像是要將人吞噬一般?？纱藭r他哪里還顧得上，河中的危險絕不會比岸上更大。于是他抱起小女孩，一咬牙跳進河中。

一名門人探查后向掌門匯報說，衛(wèi)如陵跌下山崖，必死無疑。

貳

赤墨即將年滿十六歲，幾位長老在長生殿上爭論著慶典的相關(guān)事宜。他們各有想法，爭執(zhí)不讓，就連慶典主角偷溜出去也沒發(fā)覺。

少女神思恍惚地游蕩著。哪有人真正關(guān)心她的生辰，不過是要借著慶典逼她履行自己的職責(zé)罷了。從出生起長老們便不停告訴她，待得年滿十六，她就要成為全族人賴以生存的支柱。

從沒有人真的將她當作一個有血有心的“人”。

不知不覺走到遠離城池的河邊。此河名為暗河，是九幽城唯一的水源。幽藍色的河水深不見底，間或打著旋往遠處奔流而去。

河的盡頭，連接著一個她從不曾去過的世界。

她抬眼往盡頭方向瞧去，突然發(fā)現(xiàn)河岸邊似乎有什么東西。于是她快步走去。

地上躺著個全身濕透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帶著多處刀傷，發(fā)髻散開遮住了半邊臉。而一旁跪坐著一個看似十二三歲、穿著白衣的小女孩。女孩沒有受傷，正呆呆把玩著自己手里的一朵白花。

那朵花，竟發(fā)出柔和的白色光芒，美得炫目。

他們，皆不是九幽之人！

赤墨驚呆了，她還從未見過城中來過外人。聽長老們說暗河是唯一與外界相通的路，然而河水被先祖施了法術(shù)，消去浮力，墜入河中猶如墜落懸崖，物體無法漂浮于上。傳說中唯有九曜洲的神木才能夠在暗河中浮起來。

這兩人是如何進來的？該怎么辦？要報告長老嗎？

正猶豫著，白衣小女孩忽然轉(zhuǎn)頭朝她一笑，伸手遞上那朵白花。

九幽城常年不見日光，鮮有植物生長，即便偶有喜暗喜陰的花草，枝葉也全是深色的。而白色的花朵，赤墨只在偷溜進禁地時，在禁書上偶然見過。

于是她懷著好奇的心情接過，花朵的白光在她掌心中似乎更盛了。她愛不釋手地反復(fù)把玩，不知不覺降低了戒心。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少女試著問小女孩。

然而小女孩只是狀若呆傻地笑著，完全聽不懂她的話。

躺在地上的少年頭一歪，吐出一口嗆在鼻腔的水，轉(zhuǎn)而有了些意識。

“有人……追殺……”他勉強擠出幾個字，旋即再次昏過去。

“喂！喂！”少女蹲下?lián)u晃他的肩，濕漉的頭發(fā)被甩到一邊，露出俊美秀氣的臉。這臉與九幽男子的粗獷極為不同。

他們應(yīng)該……不是壞人。赤墨下了這樣的判斷。

叁

離慶典只剩最后三日。

大長老命人捧上一套新衣裙。這身黑紅拼色的禮服是為赤墨量身定做的，剪裁上頗具心思。少女卻不領(lǐng)情地別過臉：“顏色真丑?！?/p>

大長老尷尬地咳了一聲：“那你喜歡什么顏色？”

“白色。”

大長老連連擺手：“白色乃本族禁忌，萬萬不可！”

少女小聲嘟囔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問我。但也不忍繼續(xù)為難他，于是說：“罷了，我穿便是?！?/p>

暗河旁的一間小木屋中，少年信手撥弦，彈著一曲小調(diào)。不多時有人推門進來，笑著拍手稱贊：“真乃妙音！”

衛(wèi)如陵奏完一曲：“赤墨姑娘若喜歡，在下愿日日獻奏?！?/p>

“可惜接下來幾日要為慶典做準備，怕是來不了了。”她雙手托腮，一副十分遺憾的口吻。

少年從袖里取出一對鈴鐺：“這是龍鳳鈴?！彼麑⑵渲幸恢蝗M她的手中，“只要我對著龍鈴彈奏，你便能從鳳鈴中聽見?！?/p>

少女便又喜笑顏開起來：“你們瑯羽弟子寶貝倒多，還有這把可變大變小的琵琶——”她探手往訥言上一摸，訥言驟然間縮小成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琵琶木雕，“喲，你看，還不愿讓我碰呢?！?/p>

自從赤墨在暗河邊救下衛(wèi)如陵和小女孩，便將他們安置于鮮有人蹤的此處，如今他的傷已好了大半。

衛(wèi)如陵也告知了自己因訥言而被追殺一事，還說小女孩是他的妹妹，幼時生過重病，成了現(xiàn)在這樣。

見少女全盤相信自己的說法，他心中總有一絲愧疚。因此即便數(shù)次想從她身上打探有關(guān)“琉璃魄”的消息，話到嘴邊卻總說不出口。

神思尚恍惚著，聽見少女問道：“你知道白靈山嗎？”

似乎是一座位于溟洲中心的山。

“據(jù)說那是一座被籠罩在白光之中的神奇之山，山上有一頭毛發(fā)雪白的雄獅，他能讓所有的樹都開出白色的花?！彼冻鱿蛲纳袂?，只是那份向往背后，隱藏著一絲落寞。

他明白，夜羅族人，是終生不得離開九幽城的。

正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卻已變了話題：“怎么辦，在慶典上他們會交給我一份十分重要的任務(wù)，可我……總是不安?！?/p>

“你不愿做？”

“那倒不是……”

“大概是因為，你被寄予厚望，怕做不好而令他們失望吧?！彪m不知她的任務(wù)是什么，但這份心情他甚為了解。就好比師傅交托的任務(wù)，因為太過重大而令他時時惶恐不安。

赤墨微微沉吟：“該怎么辦？”

“那好辦，”少年露出明亮的笑容，“只要直面這份真實的心情，做到盡力而為，無愧于心便可。”

少女似是受到了深深的觸動，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語中的猶疑已蕩然無存。她笑得舒心：“衛(wèi)如陵，我赤墨認定你這個朋友?！?/p>

肆

九幽城有一處禁地，除了夜羅圣女之外任何人不得擅闖。

今日卻有個不速之客。

少年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天空的紅月。九幽城不見日光，好似整座城皆被籠罩在巨大的黑影之下，除了靠火把和夜明珠照明外，紅月便是不可多得的自然之光。

曾聽赤墨無意間提到因偷入禁地而被罰一事，他便暗暗對“禁地”一詞留了心。他直覺認為琉璃魄極有可能藏在這里。

今天恰逢夜羅族大慶典，所有族人皆前往廣場同慶，也為他的行動增添了方便。

衛(wèi)如陵來到九幽城角落一處空地。這塊空地被九根石柱圍起來，乍一看平淡無奇，他卻能感覺到此處便是氣息流動的中心。

蹲下以手掌觸地探查，地面竟然緩緩升騰起一股藍光。而后空地上浮現(xiàn)出巨大的水滴狀圖形。猶豫了片刻，他再次以手掌碰觸水滴圖形，只聽哐的一聲，圖形消失，一道暗門隨即打開，底下是一條蜿蜒向下，瞧不見盡頭的石梯。想來這便是禁地入口。

這……會不會太容易了？少年握一握別在腰上的琵琶木雕，事到如今，唯有前去一探。

他向下邁了足有千步，就在以為這石梯永無止盡時，卻到了盡頭。

眼前是一條兩壁上裝點著夜明珠的走廊，借著光亮，他瞧見一幅幅雕工精美的石壁畫，每幅畫的主角皆是個身著華服、氣質(zhì)高貴的女子。雖然她們五官各異，眉心卻綴著相同的水滴狀寶石。

走廊盡頭，兩扇黑色的門扉緊閉著，門的中心，也描畫著水滴圖形。

少年正欲探手去摸，走廊那頭卻響起一聲厲喝：“何人擅闖禁地！”

無處可躲。他說著：“對不起，我只是無意……”心中思索著逃脫的方法。

“你并非夜羅族人！你是誰？”

看來只能以武力一拼了。衛(wèi)如陵尋找著突襲的時機，身上龍鈴忽地抖動，赤墨的聲音傳入耳中：“切莫動手，等我！”

少年微微一愣。

九幽城一處監(jiān)牢里，他被鐵鏈縛住雙手，看守他的人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瞪著他。

不多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往外瞧去，只見走在人群最前頭的是一名身著黑紅拼色長衫的少女，少女眉心綴著一粒紅色水滴狀寶石。她的美麗和高貴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令他忽而想起了那些壁畫。

而少女的臉——

竟是赤墨。

一顆心仿佛被什么擊中，在胸腔中凌亂地跳動起來。

赤墨走到牢前，肅然道：“放了他?！?/p>

大長老連忙勸阻：“九幽城從未有外人來過，此人可疑，不如丟入滅魂池……”

“他是我的朋友?！鄙倥岣咭袅?，“還是說，你們想違抗新任圣女所下的第一道命令？”

聲音中帶著不可違抗的王者之氣。

人群嘩啦啦跪了一地，再無人敢反對。

原來，赤墨所說的“十分重要的任務(wù)”，是成為守護夜羅一族的最高領(lǐng)袖。

她竟是夜羅圣女。

伍

“赤墨，我……”回到小木屋的衛(wèi)如陵很想向她解釋些什么。

可他又能解釋什么？

少女面容冷冽，良久才冷冷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來我夜羅領(lǐng)地有何目的？”

從認識她以來，她的表情總是豐富而生動的。此刻面對她冰冷的質(zhì)問，他竟心慌不已。

一只手猛地掐上他的脖子：“快說！”

他不得已撒謊道：“我見你喜歡白色的花，便想在九幽城找出適合培育花朵的土壤。無意間走到那處空地，地面突然出現(xiàn)一道暗門，好奇之下才進去一探究竟，并不知是禁地……實在抱歉。”

脖子上的手緩緩松開了。少女眉眼舒展，換上一副看似輕快，卻令他難辨真假的神情。

“還好你聽我的話，未與看守禁地的族人動手，否則我也保不住你?！鄙倥蝿峪P鈴，嬉笑著說：“今天是我生辰，本想慶典一結(jié)束便來找你討份禮物，誰知你竟為我惹下這大麻煩。你說，該如何補償我？”

他看不穿她的真實想法，只能支支吾吾道：“你想……要什么禮物？”

“你的訥言?！彼佳蹚潖潱锏墓庖婚W一閃，令他驟然升起“只要你不生氣，就送你”這般他以前絕不會有的念頭。

“開玩笑的。訥言是你的珍寶，我怎忍心奪你所好？”她依舊笑道，“你說要為我培植白色的花？好，從明天起，我便與你一同尋遍九幽，直到找出合適的土壤，讓你種出花來?！?/p>

或許，她是真的信他所言了。他略微放下心來時，卻聽她說道——

“然后，你必須離開?！?/p>

一股不可言說的失落感涌上心頭。那一瞬間，琉璃魄或別的什么，從他思緒里全然消失了，唯一在意的，是她終究要趕他走。

“抱歉，身為圣女，我不得不首先考慮族人的安全?！彼粝逻@句話便離開了，只余他佇立良久，默然無語。

接下來幾日，赤墨領(lǐng)著他轉(zhuǎn)遍了九幽城。他想為她培育出白色的花，雖然當時用這理由瞞騙了她，可那份心情并非虛假。

衛(wèi)如陵將花莖埋入所選的土壤中。無根之花本不可生長，但小女孩手中的花頗具靈氣，說不定能創(chuàng)造奇跡。

只是此時此刻……他又希望這奇跡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陸

赤墨邀衛(wèi)如陵在九根石柱圍起的空地相見，要他演示一遍先前打開暗門的方法。

他愣愣地照做。在手掌觸地的一瞬，水滴狀圖形顯現(xiàn)，跟著地面暗門便浮現(xiàn)了。

少女輕笑：“你果然與我族有緣。”便攥起他的衣袖，將他拉下地道。兩人直達地道底部，穿過壁畫走廊，來到盡頭處的門扉前。

她取下懸在額前的寶石貼于門心，咔嚓一聲，門便向兩旁緩緩打開了。

門后，便是夜羅一族埋藏所有秘密的禁地，也是唯有夜羅圣女才能進來的地方。她為何要帶他來？

赤墨面含微笑，像是了然他的疑問：“我曾診察過你妹妹的脈息，本想看能否治好她的病，豈料一診才知——她并非普通人，軀體里暗藏仙氣?？伤昶遣蝗?，若不是靠體內(nèi)某種媒介維持著剩余魂魄，她根本早該從世上消失?！?/p>

她頓一頓才道：“于是我便假設(shè)，你來我夜羅領(lǐng)地，是為了尋某樣?xùn)|西，來補全她的魂魄。”

少年訝然抬頭，他的目的被她猜得八九不離十?？筛屗@訝的是小女孩的身份。師傅只交代他尋找琉璃魄，至于小女孩從何而來，與化解門派劫難有何關(guān)系，他一概不知。如果赤墨所說是真，那么極有可能琉璃魄便是能補全她魂魄的東西。

赤墨伸手指著石桌上的書，他瞧見書本扉頁上寫著“琉璃魄”三個字，連忙抓過來翻看。

仙魔大戰(zhàn)之終，魔族僅二人逃脫，張開結(jié)界隱居于溟洲，后與人類通婚雜居，建九幽城，成為夜羅領(lǐng)地。及至二魔壽終之時，擔(dān)心后人為群仙忌憚追剿，于是舍身化為琉璃魄，尋夜羅未出世之胎兒為宿主。宿主出生后，若為女嬰，則于十六歲接任夜羅圣女一職，維持結(jié)界，阻斷外界與九幽之氣息交匯。因此，琉璃魄乃維系夜羅族人安全的至寶。

衛(wèi)如陵心中一驚。照書中說來，他所需的琉璃魄……竟在赤墨體內(nèi)！

少女轉(zhuǎn)身背對于他：“取走琉璃魄我便會死?？晌也荒芩溃矣形业氖姑c責(zé)任。抱歉，琉璃魄，不能給你?！?/p>

心無盡地下沉。從未料到，師傅交托的任務(wù)，竟必須用她的性命來交換。以前的他奉師命為天條，從不敢有一絲悖逆，他本該不惜一切代價取走她的琉璃魄，甚至就在此處以訥言之力殺了她。但面對此情此景，他不禁遲疑了。

對她，他不可能下得了手。

突然，他想到什么：“不對，書中所寫琉璃魄應(yīng)有兩枚，另一枚在何處？女嬰長大接任圣女，那么若為男嬰呢？”

他們此時所在只是一間藏書室，赤墨默默牽起他的手，再次領(lǐng)著他穿過一條狹長走廊。這一條走廊通往室外，盡頭處一片豁然開朗。眼前仿佛是一處峽谷，峽谷底部有裊裊白煙升騰而起。

“此為滅魂池。當圣女壽終時，軀體便要由長老們拋入其中，琉璃魄自會分離出來，尋找下一任宿主?！鄙倥氐溃翱墒且沽_族，曾有一位在生時自行跳入滅魂池的圣女。”

夜羅族以女性為尊，女子靈力通常比男子強大許多，因此倘若琉璃魄宿主為男胎，便要在孩子出世后將他拋入滅魂池，以使琉璃魄重擇其主。當年，上一任圣女懷了孩子，而后胎兒成為宿主。圣女卻發(fā)現(xiàn)所懷是個男胎，她不舍腹中孩兒，便想盡辦法逃離了九幽城。當她回來時，孩子已不見。她以一己之身為結(jié)界加持了十六年的效力，而后縱身躍入滅魂池。

她的琉璃魄的新宿主，便是赤墨。而身懷另一枚琉璃魄的男孩，出生于九洲大地，而后不知所終。

衛(wèi)如陵瞠目結(jié)舌，隱隱覺得赤墨是在暗示他便是那個男嬰。

然而，他還來不及細細分析這些撲面而來的信息，赤墨額心的寶石忽然瑟瑟顫動起來。

那是只有夜羅族人遭遇危險時才有的信號。

柒

千年以來，九幽城尚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沉重的打擊。

數(shù)名族人被殺，幾十人重傷，他們?nèi)珶o還手之力，甚至連襲擊之人的樣貌都未曾看清。

長生殿中，長老們一致向赤墨陳辭，九幽城里唯有衛(wèi)如陵最有嫌疑。這一次，無論圣女如何袒護他，為了夜羅，他們有權(quán)力處置這個外人。

衛(wèi)如陵再一次被捆綁著扔進大牢。明日他便要被處決，按例不能再見任何人，因此就連圣女也只能打暈守門人才能進來。

當赤墨打開牢門站在他面前時，他脫口道：“不是我?！?/p>

“當然，族人被殺時，你正與我在禁地……”她略微猶豫，“你不怪我自私，怕被長老責(zé)怪而沒說出實情嗎？”

他深深凝視著她：“你不說出來，只是不愿讓長老們知曉我便是前任圣女之子，不愿我被拋入滅魂池罷了?！?/p>

少女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你倒十分了解我。”便用鑰匙打開縛住他的鐵鏈，“就憑這份了解，我放你走。”

“其實……我或許知道罪魁禍首是誰。”

先前長老命人將他按跪在死去的族人面前叩拜時，他曾察覺到一絲似曾相識的氣息。

那位曾在鳴玥平原救過他的人，晏肅。

以瑯羽門人之力，要找出一個氣息強大的人并不難。衛(wèi)如陵取出訥言，彈奏起一曲平常小調(diào)。音符在空氣中激蕩飄散，尋找著隱藏起來的氣息旋渦。

那人在暗河邊。

兩人匆匆趕去，晏肅正在岸邊施施然屏息打坐，他仍是那身灰色長袍?？蛇@一次，衛(wèi)如陵很輕易便察覺出上次被他刻意隱藏起來的，一股仙氣。

晏肅竟是九曜洲仙人。

“若非你身為夜羅后人，又抱著那根不知從何而來的仙山神木，暗河不會為你打開通往九幽城的通道，我也無法緊跟你而來。這些日子我已摸清夜羅族所有情況，如今，是到斬草除根是時候了。”

仙魔曾有過節(jié)，群仙中不乏欲將夜羅徹底剿滅之人，晏肅顯然是其中之一。他的目的，絕非殺死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族人那么簡單，而是要滅掉夜羅的根基——

衛(wèi)如陵悟到這一點，急忙將赤墨護在身后，右手已摸向腰間的木雕，轉(zhuǎn)眼間一把精致的琵琶出現(xiàn)在他手中。

他不能讓她有事。他凝聚氣息，以音符催動凌厲的氣劍向晏肅揮去，卻被他輕而易舉地驅(qū)散了。

“雕蟲小技?！币运扇酥埽瑓^(qū)區(qū)樂音能奈他何？

“讓我來?！背嗄撵`力并不亞于他，只見她雙手結(jié)印，念出口訣，暗河中的水立即翻騰起來，化作水柱往晏肅襲去。

晏肅卻巋然不動，反手一揮，水柱竟改變了方向，直直向赤墨撲來。

慌忙之下衛(wèi)如陵一掌推開來不及閃避的少女，自己右肩卻被水柱擊傷，滲出了殷紅的血珠。

即使聯(lián)合兩人之力，也不是九曜仙人的對手。

“去那里！”少女朝少年一點頭，兩人便心有靈犀往同一處奔去。

“哼，想逃嗎！”晏肅緊追其后，眼看兩人鉆進一條地道，他不虞有詐，隨即也跟了上去。

門轟然閉上了。

捌

他們的目的，是要將仙人誘入滅魂池。這或許是唯一能打敗他的方法。

衛(wèi)如陵先前在牢中靜思許久，倘若要在赤墨與師傅間擇其一，他寧愿，舍棄的是自己。

若按照赤墨的推斷，他體內(nèi)有另一枚琉璃魄，由他去……一舉兩得。晏肅是被他帶來九幽城的，而九幽城是赤墨終生需要守護的地方，他幫她除掉威脅，便等同是守護了她。

穿過走廊走進藏書室，少年攥起少女的手，阻止她繼續(xù)往前：“你留在這兒，我來引開他。”

少女瞪大眼。將仙人誘入滅魂池的同時，那個人自己怕也難獨善其身。她從未想過犧牲他，消滅不懷好意的入侵者本就是她的使命。

外頭響起晏肅冷然的聲音：“這扇門，豈能阻我！”

沒有更多考慮的時間，少女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果然患難見真情啊。”

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便欲朝滅魂池走去。手掌卻被死死握住，一陣酥麻感傳來，他心知不妙。眼前少女的臉漸漸模糊，然后，他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倒下的最后一秒，他仿佛聽見她說：“我答應(yīng)，定回來見你?！?/p>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焦急中掙扎而醒。藏書室前后兩扇門皆被打開，赤墨與晏肅不見蹤影。

在滅魂池！

他拼命站起來，眩暈感仍在。他咬牙撐著，一步步走向她。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

跌跌撞撞來到走廊盡頭，他恰巧瞧見峽谷上方的空中，仙人欲飛身而上，卻被少女死死拖住雙腳，慢慢地往下拉。直到白煙掩蓋了兩人的身影，許久許久未再出現(xiàn)。

少年的心仿佛也跌入了滅魂池中。他呆呆望著峽谷下方，時空猶如靜止，倘若少女不再出現(xiàn)，他或許會保持這個姿勢，就那么矗立千年萬年。

一道清麗人影在滅魂池升騰的白煙之中款款浮現(xiàn)，逐漸朝他飛來，撲進他的懷中。

是赤墨！

他的手臂緊緊環(huán)繞她的后背，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擁抱她。只是欣喜之情還來不及席卷全身，他便被手掌觸摸到的一片濕意打入更深的恐懼之中。

赤墨在他懷中癱軟下去：“我答應(yīng)回來見你……”再也說不出更多話來，她被一口鮮血嗆住，緊接著，七孔源源不斷涌出大量的血。

他止不住渾身的顫抖，滾熱的淚流下來，滴落在她額心的寶石上。

他想用衣袖為她擦臉，突然觸到袖中之物——師傅交予的錦囊。而錦囊中的丹藥，師傅說過，可在性命垂危時服用。

赤墨還有救！

他急忙取出丹藥放入她口中，她無法咽下，他便毫不猶豫將雙唇貼在她唇上，以真氣將丹藥逼入她的腹中。

然后滿懷希望等待著她的蘇醒。

暗紅的光芒緩緩浮現(xiàn)，在她體內(nèi)凝聚成一粒水滴狀的精魄，而后竟離開她的身體，倏忽進入了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們旁邊的小女孩的體內(nèi)。

衛(wèi)如陵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蒙住了。小女孩如脫胎換骨一般，一向跪坐著的她站起身來，從前的呆傻蕩然無存。

她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禮：“師兄，多謝?！?/p>

他只覺五雷轟頂。

師傅給的藥根本不能救命，而是使琉璃魄自軀體中分離之藥。師傅早知他擁有琉璃魄，那粒藥，原是為他準備的。

倘若他沒能取得夜羅圣女的琉璃魄，那么他早晚會因性命垂危而服下此藥。師傅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之下，是不惜一切代價、不惜犧牲任何人也要重建瑯羽門的狠絕。

這是唯一的解釋。

小女孩語有歉意：“那顆藥只是最后的保障。師傅本希望你能成功取得夜羅圣女的琉璃魄，永遠用不上這藥?？伤涣夏銜凵纤?，更不料你會讓她服下……對不起。”

痛苦的號叫聲回蕩在峽谷上方。被尊敬的人利用的同時，他也永遠失去了心愛之人。

這結(jié)局，比舍棄自己更讓人絕望。

玖

夜羅大典于十日后再次舉行。而這一次，接任圣女之位的……竟是位少年。

由于一枚琉璃魄被小女孩帶走，衛(wèi)如陵是族人僅存的唯一希望，因此長老們不得不同意他代替赤墨守護夜羅的請求。

起初反對之聲四起，直到眾人親眼目睹他將本已弱化的結(jié)界重新加強，才漸漸接受了“男子靈力未必不如女子”這一事實。

他命工匠整修被晏肅毀壞的壁畫長廊，親自學(xué)習(xí)石雕手藝，然后親手將赤墨的畫像雕刻在長廊石壁上。

他將一束白花放在她的壁畫下方。他為她種的花成功生根發(fā)芽，只是由于白色象征著九曜洲，乃夜羅禁忌之色，因此他只能偷偷來此為她獻上。

而那一對龍鳳鈴，被他置于桌上。夜半因思念她而孤單時，便向?qū)儆谒镍P鈴敬一杯酒。

偶有微風(fēng)拂來，龍鳳鈴輕晃作響，他隱約聽見少女歡快的聲音從鈴中傳來。

“喂，我在這里?！?/p>

從未離開。

他瞇起眼，大概，又醉了吧。

結(jié)局

律瑩聽白衣師妹沐楹講完衛(wèi)師弟的往事，不禁沉吟許久。

壇中靈骨，想必便是赤墨的，無怪她有信心能將衛(wèi)師弟誘離九幽城。

只是她不懂，不過是為了一個破敗的門派，何以要賠上這么多的代價？

沐楹卻對此毫無疑問。師傅一手創(chuàng)造了她，向她植入所有與重建門派有關(guān)的神識，她的使命便唯有復(fù)興瑯羽一事，再無其他。

一陣凌厲的琵琶音律突然自遠處傳來，玉壇似是有所感應(yīng)，暗紅光芒明滅交替，回應(yīng)著音律的召喚。

沐楹輕柔一笑。他，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