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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羽寒妝

        2013-05-14 09:47:10語笑嫣然
        飛魔幻B 2013年1期
        關(guān)鍵詞:天神

        語笑嫣然

        【紅衣魅】

        妖氣似黑云,在梅蕪鎮(zhèn)上方的天空如旋渦一般流轉(zhuǎn)著。寒妝的柳眉微微蹙起。只見遠(yuǎn)處的山頭上有一抹紅色的艷影,一名青絲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籃,將初開的鮮花采進籃中。寒妝懷里的玄空寶鏡在這時閃起白光。

        那是預(yù)警。

        寒妝可以斷定,采花女就是她此次要降服的對象——專以年輕美貌的女子為食的魚仙。魚仙非魚,亦非仙,而是修煉千年,修得人形的山林野妖,只因相貌丑陋,故而挑選美貌的女子為食。她將女子吃掉以后,自己就會變成這個被吞食的女子的模樣,甚至?xí)幸u她的記憶,因而即便是親人也很難覺察出異樣。

        魚仙法力高強,寒妝并沒有勝算。她深吸了一口氣,疾步朝山頭奔去。突然!一道黑色的幻影橫空掠過。那是一只兇猛的黑鷲,它是沖著寒妝來的!寒妝始料未及,匆匆地拔劍相迎,卻被那黑鷲逼得連退三丈。紅衣的魚仙仿佛沒有察覺到身后正在進行著一場殺氣騰騰的搏斗,只顧著采她的鮮花,笑靨璀璨。

        寒妝隱約覺得,黑鷲似乎是在守護那只魚仙。她眼看著魚仙采著花就要走遠(yuǎn)了,迫不及待地想追,卻突然被黑鷲從后偷襲,用羽翼將她扇起,她狼狽地滾落在路邊的草叢里,再一掙扎,卻不省人事了。

        寒妝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周圍荒野漫漫,她還是躺在和黑鷲搏斗的那個地方。她踉蹌著站起來,微微一提氣,突然臉色煞白!她的內(nèi)力竟然不見了!她試著運勁出招,可是空有招式,她的內(nèi)力、法術(shù),統(tǒng)統(tǒng)都施展不出來了。她原本是一個可以御劍飛行的斬妖師,但如今卻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若不是體內(nèi)還有一顆珍貴的元錦珠將她護著,只怕她還不知道要狼狽成什么樣子。她想著那頭黑鷲到底對她做了什么,想得頭疼欲裂,踉踉蹌蹌下得山來,山下是一個婉約的小鎮(zhèn),叫做梅蕪鎮(zhèn)。小鎮(zhèn)平靜祥和,卻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氣勢。

        寒妝經(jīng)過一條僻靜的巷子,突然見巷子里的地上有一攤暗紅的血泊。血泊之中,躺著一副潔白的人形骨架。

        她心中一痛,是魚仙又殺人了!在現(xiàn)場遺留受害者體內(nèi)全部的鮮血,以及潔凈得纖塵不染的骨架,是魚仙向來的作案手法。想來若不是自己大意中了黑鷲的偷襲,落得如今這樣田地,這巷子里的白骨興許就不會遇害了。她氣得一把抽出腰上的長劍,朝著血泊里胡亂地砍去。魚仙,魚仙!我楚寒妝若不收了你,誓不為人!

        就在這時候,一大群鎮(zhèn)民舉著棍棒柴刀朝巷子里跑來。他們看寒妝身染鮮血、殺氣騰騰的樣子,立刻便誤以為地上的白骨是她的杰作,立刻嚷嚷起來:“抓住她,妖孽!別讓她跑了!”

        寒妝那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急忙朝巷子的另一頭跑,突然覺得手臂一熱,竟是有人將自己輕輕地提了起來,像輕盈的飛鳥,躍上了幾丈高的屋頂。錯愕中寒妝的視線順著修長的手指往上,看見一張冷凝而俊俏的臉,沒有任何表情。男子目光筆直地望向前方,雖是年少,但雙鬢卻各有一叢早生的白發(fā)。那并不影響他的蓬勃軒昂,甚至使他更添了幾分囂張和霸氣。

        “你是誰?”他們停在郊外的樹林中,寒妝的雙腳落地開口便問。男子也不看她,漠然道:“我叫沈天麟?!焙畩y再問:“你為什么救我?你難道沒有聽見那班村民是如何稱呼我的嗎?”沈天麟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卻是極高傲和不屑的。他說:“因為我知道你并非妖孽?!?/p>

        “你憑什么這樣肯定?”寒妝瞪著沈天麟??赡凶诱f完這句話卻不再與她周旋,而是以輕功平地掠起,似突鷹一般扎入皓空,倏忽就不見了。寒妝望著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那些縫隙間搖晃的光斑好像弄花了她的眼睛,她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飲馬渡】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fēng)似刀。飲馬渡是一間客棧的名字,是寒妝在梅蕪鎮(zhèn)落腳的地方。這店名讀來殺氣騰騰,但開店的卻是一名婉約的女子。二十六七歲的年紀(jì),帶著多一倍的滄桑。梅蕪鎮(zhèn)的人都知道,她在等八年前棄她而去的未婚夫,天天等,年年等,空負(fù)了嬌俏的容貌,任是多少優(yōu)秀的男子上門俯首,她也都拒之門外。

        她叫嫣香。

        唐人有詩云: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fēng)不用媒。情境不同,卻都是無奈。此時,寒妝坐在二樓靠欄桿的位置飲茶。樓下大堂有稀疏的食客,嫣香正笑吟吟地招呼著。門外突然進來一個恍惚的身影。說是恍惚,是因為寒妝就算不用正眼看,也能感覺出來者的疲憊和猶疑。

        “啪!”寒妝聽見一個清脆的耳光。滿堂的雜聲頓時噤了。

        寒妝尋聲看去,平靜的眼眸之中,忽然泛起千層浪。她想起半年前,自己遇到過一次非常棘手的任務(wù)。她拼盡全力想收服的妖孽,卻在破釜沉舟的反擊里將她重創(chuàng)。在她幾乎就快要喪命的時候,是一名白衣翩翩的男子救了她。男子只是輕輕地啟動了寶瓶,便將那妖孽鎖進焚爐,燒成了灰飛。她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男子于微笑中透露的灑脫和超然。他的笑容,他的聲音,都深深地烙在了心上。但聚散匆匆,她甚至連他的姓名也沒有來得及問。而此時,寒妝又看見了他,她朝思暮也想的神秘白衣男子,便就在這飲馬渡的大堂里,受了老板嫣香的一記耳光。

        他叫岳青朗。

        他就是嫣香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八年前他突然離開,八年后他突然回來,一切都像沉重的鉛石,打在嫣香的心上。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岳青朗跟寒妝記憶中宛若天神的樣子截然不同,他有的只是憂傷和委靡,飄逸瀟灑卻一絲也尋不到了。他一心請求嫣香:“我回來了,嫣香,這幾年我從未有一刻忘記你?!?/p>

        嫣香冷笑說:“既然如此,你為何到現(xiàn)在才回來?”

        “我——”岳青朗欲言又止,低下了頭??存滔惴餍涠?,岳青朗發(fā)怔地站著。寒妝端了酒杯上前:“公子,你可還記得我?”岳青朗愕然:“呃?你?”他自然是不記得了。寒妝微微一笑,分明有些酸澀與失望。她將當(dāng)時他出手相救的情形講述了一遍,但岳青朗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也許是我當(dāng)時著急趕路,出了手卻匆匆地就走了吧。姑娘莫要見怪。在下岳青朗。”他的聲音淡定而有磁性,仿若一杯清茶。

        寒妝回以禮貌的微笑:“岳公子,我叫楚寒妝?!彼恢涝狼嗬示烤褂袥]有把她的名字聽進去,他的目光一直都只落在嫣香離開的方向。寒妝安慰道:“嫣香等了你八年,她既然對你情深一片,遲早會原諒你的?!彼麌@息道:“但愿吧。我是為了她而回來的。但愿有一天她能夠明白就好了?!?/p>

        從那天起,岳青朗在客棧里住了下來,他每天都重復(fù)地乞求著嫣香的原諒。寒妝也曾問嫣香:“他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嗎?你為何又不肯接納他?”千嬌百媚的女子莞然一笑,只搖頭不語。

        岳青朗住進客棧的第六天,梅蕪鎮(zhèn)落了一場瓢潑的雨。寒妝去了一趟城郊,回客棧時衣裳已經(jīng)被淋濕了大半。剛跨進大門,卻見大堂里亂做一團。不僅賓客走得沒了蹤影,而且滿地都是斷裂的桌椅,粉碎的杯盤。廢墟之中,岳青朗匍匐在地,顫抖得厲害。手腳都有被割裂的傷痕,鮮血直流。

        客棧中凌空懸浮交錯的是兩道灼熱的光束。那光束的一端是雙目發(fā)紅的女子嫣香。她雙手在胸前交握,騰騰的殺氣自頭頂籠罩下來。光束的另一端,一名男子鎮(zhèn)定自若地站在地面,兩耳前方雪白的鬢發(fā)比他手中赤金色的光束更奪目。

        那是?沈天麟?

        寒妝心中一凜,想起她數(shù)天前遇見他的情形。忽又見沈天麟暗暗地一運勁,將那股攻擊的力道加倍,嫣香頓時霍霍地向后飄去。寒妝雖然武功和法力都不在了,但寶劍還在,那千年玄鐵鑄造的利器仍是寒光凜凜。她急忙抽出劍,縱身沖入陣營。因為岳青朗,她自然是去幫嫣香的。

        沈天麟躲開一劍,躍開落在離寒妝一丈遠(yuǎn)的地方??蜅nD時寂靜下來。

        寒妝將柳眉一沉,冷聲道:“沈天麟,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你若要傷他們,先問過我手里的劍!”她看見沈天麟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嘲弄的笑意,她想,他定在笑她連普通村民的追趕也要別人搭救,此時卻毅然奮不顧身起來??墒?,為了岳青朗,她縱然力不從心也要放膽一試。

        沈天麟沉默看著寒妝,突然輕輕地一轉(zhuǎn)身,竟然離開了。

        他就這樣走了?寒妝大惑不解,卻隱約覺得對方的眼睛里是藏著話的,他離開之時看她的最后一眼,也是意味深長。她有點不能回神,嫣香過來喊她:“楚姑娘,這次謝謝你出手相救?!?/p>

        寒妝走到岳青朗身邊,蹲下身扶他:“岳公子你還好嗎?”岳青朗點頭:“我還好?!笨墒牵f話間的目光卻還是落在寒妝背后的嫣香身上。寒妝不禁心中酸澀,轉(zhuǎn)身問嫣香道:“剛才那個人……他為什么要對你們下如此重的手?”嫣香只是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也沒有說。”說罷,她便顧自低著頭開始收拾滿地的狼藉,寒妝和岳青朗互看了一眼,相顧無言。

        【癡云雨】

        “你終于來了?!鄙蛱祺胝f話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帶著神秘的冷漠之氣。寒妝若不是早料到他在等她,也不會來到此地。這樹林是那次他救她以后他們分道揚鑣的地方。她記著沈天麟從客棧離開時的眼神,依稀覺得他是有話要對她講的,所以她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來了這里。她似笑非笑說:“看來你果然是在等我?!鼻屐`的眸子里,透著一股從容與自信。

        沈天麟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為何要對付飲馬渡的老板嫣香,就必定會想辦法找我,你很聰明?!焙畩y微微一笑:“那你是要告訴我,你為何對付嫣香?”說著她向前邁了兩步,與沈天麟之間只隔了很短的距離,那距離不是防御敵人應(yīng)有的,沈天麟的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賞味的笑意。寒妝微略一怔,紅了臉,故意別過頭去。

        沈天麟道:“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斬妖師?!闭Z出,寒妝驚愕不已。她驚愕的不僅僅是沈天麟的身份,也是他這句話背后連帶蘊涵的意義。斬妖師要對付的,自然是為禍蒼生的妖孽。難道嫣香是妖?

        沈天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說道:“沒錯,嫣香就是你要找的魚仙。還記得我第一次救你的時候,在巷子里的那具白骨嗎?那才是真正的飲馬渡的老板嫣香。魚仙吃了她,變成了她的模樣?!?/p>

        竟然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寒妝搖著頭,連連退后,只想著岳青朗那雙癡情的眉眼,若沈天麟所言就是真相,岳青朗他情何以堪?沈天麟說:“倘若你對我說的話仍有懷疑,你可以用玄空寶鏡一窺便知?!睕]錯!他提醒了她,玄空寶鏡即是照妖鏡,任何妖孽受到寶鏡的照射時,都會在鏡子里呈現(xiàn)出原形真身。

        她急忙回到客棧,玄空寶鏡一直都被她小心地收著,藏在床底的黑匣子里,她才剛剛打開,鏡面就已經(jīng)有隱隱的震顫,顯然是早已經(jīng)感受到客棧里的妖氣了。她小心翼翼地將寶鏡藏在袖子里,在客棧找了一個離柜臺最近的位置坐著,嫣香經(jīng)過的時候,她便將寶鏡悄悄地伸了出來。

        嫣香的面容赫然映入鏡中,那光滑的鏡面上頓時呈現(xiàn)出一張極丑陋的臉。寒妝猛抽一口涼氣,將寶鏡收回袖中,卻聽嫣香帶笑的聲音傳來:“楚姑娘,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不舒服嗎?”寒妝若無其事道:“沒事,不過是有點風(fēng)寒罷了。客棧賓客盈門,嫣老板想必忙壞了?!辨滔闩牧伺乃募绲溃骸翱刹皇锹铮@客棧里,應(yīng)該來的不應(yīng)該來的,全都來了。我倒希望有的人早些離開落個清凈呢。楚姑娘,你慢慢吃,我還得招呼別的客人?!彼龖?yīng):“嫣老板自便?!?/p>

        寒妝隱隱覺得嫣香是話里有話,但這時又見岳青朗站在走廊邊,低頭望著嫣香,她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跟到哪里,一番癡心都化在那無聲的追隨里。寒妝總是覺得惑然,到底岳青朗從前的瀟灑清舉到哪里去了?他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才變成如今這樣軟弱無神的嗎?他的法力到哪里去了?他如果知道真正的嫣香已死,而眼前這女子就是兇手,他又要如何面對呢?

        夜幕低垂。寒妝靜坐在屋里,手里握著一只漢白玉的酒壺。酒壺里裝著的卻不是普通的酒,而是以符咒的灰燼調(diào)兌的降妖之酒,妖孽喝過之后,法力會在短時間內(nèi)難以施展。她聽見隔壁的房間里爭吵聲不斷,是嫣香和岳青朗不知為何紅了臉,過了一會兒,爭吵停止了,她聽見岳青朗摔門而去的聲音,便端著那酒壺過去?!版汤习?,一醉解千愁,你若是有心結(jié),不如我來陪著你暢飲一番如何?”

        嫣香看著她,嫵媚地笑了笑,那笑容倒是友好,可她卻突然將酒壺打落在地,眼中盡是殺氣?!俺媚?,你我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白日里我沒有拆穿你,是還有一絲惻隱,看你身為斬妖師卻丟了法術(shù),不忍再對你雪上加霜,你卻不知死活,非要與我作對嗎?”

        寒妝沒想到狡猾的魚仙早已經(jīng)識破了她,她不禁也有點怕了,卻聽嫣香發(fā)笑道:“若不是我愛極了如今這副皮囊,倒是也可以吃了你,你這么年輕貌美,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不過,我可以留著你,慢慢地吸了你這一身精氣,助我增長修行。斬妖師的精氣,可比凡人美味得多了?!焙畩y一聽,頓時知道了厲害,還想逃走,卻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就渾身無力栽倒在地。迷糊間,她感覺自己體內(nèi)有一股氣流散逸飛出,那種被抽空的疼痛感,像油鍋一樣煎著她。

        嫣香吸食了她的部分精氣,這一股精氣的流失,雖然不至于讓她喪命,但也足以使原本就沒了法力的她渾身酥軟,動彈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嫣香暫時離開了房間,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幾時又會回來,只知道她一定還會再吸取她剩下的精氣,一次一次地,直到將她吸干為止。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門外跌跌撞撞地闖進來一個人。這人身上的酒氣頓時填滿了這間屋子。

        寒妝就著昏暗的光線,看見岳青朗通紅而迷醉的眼睛。他蹲下身,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嫣香,我是為了你回來的,為什么你卻不體恤我的決心?我這樣做,是會惹惱他們的啊!”

        他們是指誰?寒妝瞪大了眼睛,望著醉醺醺的岳青朗。對方的臉慢慢靠近,近得只有一粒米的距離了,連睫毛都能掃過她滾燙的鼻尖。她頓時感到唇上一陣灼燙,酥軟的感覺更強烈了。岳青朗竟然將她當(dāng)成了嫣香?他開始吻她,時而溫柔時而粗暴,所有的吻都帶著怨怒和不甘。她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無力地躺著,任由他擺布。他雖然是她傾慕的人,可是,這卻不是她想要承受的事啊!她不是嫣香!她雙眼一閉,一滴滾燙的眼淚,倏然滑落。

        岳青朗是在黎明清醒的。他看見自己赤身露體地橫躺著。角落里,是瑟縮發(fā)抖的纖瘦少女。那淚汪汪的鳳眼,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一雙。他的表情瞬間充滿了恐懼,跌跌撞撞就奪門而去。

        寒妝感覺自己昨夜是在懸崖,今晨便已從懸崖上墜落了。岳青朗倉皇的背影像一記耳光扇在她冰冷的面頰。她想起他曾經(jīng)宛如天神般的降臨,他的軒昂挺拔,道骨仙風(fēng),那些美麗的姿態(tài)長長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記憶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是不是寧可從來就沒有重逢過他,沒有看見過他的軟弱和殘忍?

        這時,一匹薄紗飄落下來,覆住寒妝潔白的胴體。她的眼皮輕輕抬起來,便看見沈天麟坐在橫梁上,居高臨下看著他,一雙緊鎖的愁眉,掩不住疼惜眼神。他是幾時來的?他都看見了什么?寒妝心中更是絕望了,如死亡一般閉上了眼睛。珍珠一般的淚,從眼角向兩鬢潸潸滑落。

        沈天麟抱起她,在她耳邊低語:“我?guī)阕??!?/p>

        【生同心】

        沈天麟帶寒妝到了郊外的破廟,將她放在草堆上坐著,望著她淚盈盈的臉懇切道:“楚姑娘,我需要你的幫助?!焙畩y既哭且笑說:“我連法力都沒有了,怎么還能幫你?”沈天麟說:“我是想要你體內(nèi)的元錦珠?!?/p>

        寒妝在幼時得仙家的指引,賜予元錦珠相伴成長,因而練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lǐng),成為斬妖師中的佼佼者,這件事情早已流傳開??墒窍蛩饕\珠的,沈天麟還是第一人?!澳阋\珠做什么?”

        沈天麟道:“你的武功盡失,而我技藝有限,只能借元錦珠增長功力方可勝過魚仙。待降伏魚仙,我自然將寶物歸還。”沈天麟極為懇切,他知道單憑自己一面之詞未必可以說服寒妝將那么重要的東西給他,他還想要開口,卻被寒妝截斷說:“好,我給你?!?/p>

        寒妝恨透了魚仙,若不是因為她,自己也不會有這樣的遭遇。所以,她希望可以借助沈天麟的力量報復(fù)魚仙。而且她相信他,當(dāng)他提出要求的時候,她并未覺得反感,反而也有些心急想幫他。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對他其實是有一種依賴的情緒吧?遇見他,就像遇見黑暗里的一盞漁火,照亮了眼前的狂風(fēng)駭浪。

        寒妝將雙手?jǐn)傞_,張開嘴,一顆瑩瑩發(fā)亮的珠子便從嘴里飛出。沈天麟拿了寶珠道:“寒妝,謝謝你。”又說,“你在這兒等我吧。事情完成我定必安然地回來找你?!焙畩y雖然很虛弱,但卻堅持道:“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想看著沈天麟親手殺掉魚仙。沈天麟?yún)s搖頭:“你去了,我會分心?!彼难凵癯錆M了溫柔與關(guān)切,寒妝一看,不由得心中緊張起來,臉也微微紅了。他望著她紅粉如霞,竟也有點心猿意馬,他還聞到她身上有一陣清淡的薄荷香,忍不住傾身靠攏:“是與生俱來的嗎?”寒妝一怔:“什么?”他說:“體香?”

        她沒有想到他會有如此冒昧的言行。她本應(yīng)該躲開,但卻沒有,只是望著他藏了許多心事的愁眉:“興許……是吧?!睆膩頉]有人這樣靠近她,從來沒有人告訴她,你的身上,帶著一股清冽的芳香,好像是從天際飄落下來的,比甘露更滋潤,比云絲更柔軟。

        沈天麟離開了,寒妝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面又再涌起了一陣壓不住的擔(dān)憂。她想,他若是怕我會讓他分心,那我便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他不知道我去了,那不也好?她的體力已經(jīng)開始有所恢復(fù)了,她便也向著飲馬渡而去,因為虛弱,走不了幾步便喘得厲害,只好走走停停,等挨到飲馬渡的時候,已經(jīng)比沈天麟到達(dá)的時間遲了很多。她只見整個客棧都已經(jīng)坍塌了,已然可以用被夷為平地來形容。

        沈天麟站在廢墟之中,高舉著一只漢白玉的錦瓶,錦瓶口射出灼灼的白光,也似一股猛烈的小旋風(fēng),籠罩了岳青朗。岳青朗嘶聲哀號,便越來越縮小,像一只蒼蠅,被吸入了錦瓶之中。而嫣香卻帶著傷,一揮袖便沒入草叢逃走不見了。沈天麟以得勝的姿勢站著,并沒有追趕,只是將錦瓶當(dāng)寶貝一樣握著,露出詭黠的笑容。

        寒妝沖上前去:“沈天麟,你為何不殺了魚仙?反而將青朗收入瓶中?”沈天麟沒有想到寒妝會來,驚愕之中竟流露出心虛。寒妝看他那樣子,忽然驚吼起來:“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要的人根本就不是嫣香,是岳青朗?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她激動不已,“我要你立刻放了他!放了他!”

        寒妝后悔不已,她是情急亂投醫(yī),錯信了沈天麟。此刻她方才知道,她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從來就不是。她只是噙著一口孤勇,一個人,在腥風(fēng)血雨的世界里熬了過來,曾經(jīng)她迷戀岳青朗,是因為她迷戀他的浩然氣概,而今她錯信沈天麟,也是因為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堅毅驍勇的光芒,然而這光芒卻欺騙了她。

        嫣香不過是沈天麟的一枚幌子,他打不過嫣香,便以對付魚仙為由騙取元錦珠,而他真正的目標(biāo),的確是岳青朗。寒妝怒極反笑:“沈天麟,我那樣信任你,你竟這樣對我!”

        沈天麟有一瞬間的動容,他原本已提了一口真氣,想要棄她離去,卻還是停了下來。“這是我的任務(wù)。”他沉聲一嘆,突然覺得有東西穿透了肩胛骨,劇烈的疼痛瞬間襲遍全身。他大驚失色:“寒妝,你做什么?”

        沈天麟根本不防寒妝還會有這樣一招,只見一條閃著銀光的鎖鏈正握在寒妝的手里,而鎖鏈的另一端就像一只妖魔的爪子,嵌進了他的身體,并且似有靈性一般,尋著他心臟的位置蜿蜒游去。寒妝冷笑起來:“我雖然不能施展武功,但鮮血猶在,法器猶在,你定必也聽過連心咒吧?”說到連心咒,沈天麟的驚愕卻轉(zhuǎn)為憤慨,“你當(dāng)真這樣不要命,就為了一個岳青朗?”

        “沒錯!”寒妝揮劍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汩汩的鮮血頃刻涌出,爬上那銀光的鎖鏈,順著鏈身一點點地流淌蔓延,最后,流進了沈天麟的身體,灌入心臟。待心臟被外來的鮮血浸染,那鐵鏈就憑空消失了。

        沈天麟后悔自己太輕敵大意,也恨寒妝竟用如此玉石俱焚的方法。所謂連心,是將施咒之人的鮮血灌入承受之人的心臟,哪怕一點,一滴,從此后兩人的命運也要生死相連。若一人受傷,則另一人也隨之不可幸免,若一人死亡,另一人便唯有跟著殉葬了。

        寒妝道:“我已在你體內(nèi)種下連心咒,倘若你不釋放了他,我便用這把玄鐵劍刺穿自己的喉嚨,那你就等著隨我一起下黃泉吧?!闭f的是狠話,語氣卻不夠狠。好像還有不忍。還有期待。

        在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種受傷的疑惑與蕭瑟。

        寒妝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對一個欺騙她的男子這樣軟弱,完全不似從前的她。是因為他在危難時曾出手相救嗎?還是他曾對她屢屢手下留情?又或者是他曾在她衣不蔽體的時候遞過一匹輕紗?還是僅僅因為她此時不能與他斗法,只得禮讓三分?

        沈天麟?yún)s笑起來。他將錦瓶攤在手里,道:“你可以選擇自盡,但我縱然將死,在死之前,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把這玉瓶打碎,到時候,岳青朗就要煙消云散了。你舍得嗎?你可以操控我的生死,但我也能主宰他的生死,而今我們?nèi)说男悦嘉赵谀愕氖稚?,你自行決定吧。”說完,輕輕一拂袖,便朝著竹林小徑的深處走去。

        寒妝瞪著沈天麟的背影,她早知道他會拿岳青朗來要挾自己,所以,她其實并沒有真的冀望可以通過區(qū)區(qū)的連心咒來威脅沈天麟。她只是想多一分籌碼,想要給沈天麟增加一分顧忌。因為有連心咒的存在,沈天麟便不能輕易傷她。她才可以寸步不離地跟著對方,然后再尋找救人的時機。

        【薄荷香】

        寒妝一路跟著沈天麟。他去哪里,她也去哪里。

        連心咒,未傷人,先傷心。傷得沈天麟步履艱難,他時不時都要停下來,對尾隨著他的女子橫眉怒對。“楚寒妝,你再這樣跟著我,到了修冥界,被我的同伴發(fā)現(xiàn),他們會殺了你的!”

        “那你便保護我???”寒妝的眼里帶著挑釁,“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鞭D(zhuǎn)念又問,“你是修冥界的人?”修冥界即是妖界,只不過比普通零散的小妖們更有組織性,亦更守俗塵的規(guī)矩。

        沈天麟默認(rèn)了。寒妝再次覺得自己愚蠢,輕信沈天麟,沒有用寶鏡窺視他的真身,否則她應(yīng)該早就發(fā)現(xiàn)他不是斬妖師。她又問道:“難道是修冥王要你來捉岳青朗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天麟苦笑了一聲,他并沒有想隱瞞的意思,而事實上他奉命捉拿岳青朗,其目的也不是什么不可說的秘密。他緩緩道:“你既是斬妖師,想必對修冥界與神界幾百年來的恩怨?fàn)幎?,你一定聽說了不少。”

        “是的。神界為仙,修冥是妖,一正一邪,勢不兩立?!钡珒山绲臓幎放c岳青朗有何干系,他不過是一名普通人而已?寒妝不解地看著沈天麟。沈天麟接著說道:“岳青朗雖是普通人,但卻有著可與天神相融相通的特性,他曾是天神玄音穿梭六界的寄身?!?/p>

        因為天神們的外形和人和妖都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所以當(dāng)他們想要行走在人界或修冥界時候,他們必須使自己看上去像凡人那樣普通,才不至于因外形的招搖而暴露了身份,影響到他們需要執(zhí)行的任務(wù)。所以,天神往往需要為自己挑選一名凡人,他附身在凡人的軀體內(nèi),通過凡人的肢體語言同外界交流。這已是神界千百年來不變的定律。被挑選的凡人就叫做寄身。而寄身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當(dāng)?shù)?,他們必須具備某些特殊的條件。而這特殊的條件究竟是什么,神界之外,沒有誰知道。相傳這是神界的一大秘密,而歷代的修冥王都認(rèn)定了,倘若找出天神挑選寄身的依據(jù),或許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打敗天神的辦法。

        通常寄身一旦被選定,就會一直被天神使用,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但像岳青朗這樣,在中途被免去職務(wù),恢復(fù)肉體凡胎的普通人,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每當(dāng)修冥王得到這類的消息,他總會派出麾下最得力的戰(zhàn)將前去拿人,想將寄身捉回修冥界好好研究??墒牵脦状味际切安荒軇僬?,再加上天神暗中的保護,修冥王的這一如意算盤至今也沒有打響。而這一次,當(dāng)修冥王得知天神玄音離開了他的寄身岳青朗,他便立刻派了沈天麟前去捉拿。

        聽沈天麟這樣解釋,寒妝終于明白了岳青朗所說的“我是為了你而回來的”、“要惹惱他們”是什么意思?!八麄儭本褪侵傅奶焐癜桑渴窃狼嗬首约阂饽畹膭訐u,想要擺脫寄身的身份,只因他掛念著他愛的女子嫣香,所以甘愿為了她放棄做天神的皮囊?可是,倘若岳青朗只是一個寄身,那半年前救過寒妝的那個人,就不是岳青朗,而是天神玄音,所以他們才會判若兩人?

        寒妝只覺得,她的記憶,她的心,好像忽然就面目全非了。

        沈天麟說:“這個岳青朗我們是志在必得的,我決不會將他釋放,你若再跟著我,也毫無意義?!?/p>

        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說了很多遍。他焦慮的神情從開始到現(xiàn)在就一直存在著。這一次,當(dāng)他將事情的前因后果統(tǒng)統(tǒng)說完,他便揮了揮袖,凌空飄起來:“你再跟著我也無濟于事,我不想再和你耗下去了……”說罷,他像一只鷲鳥般朝著遠(yuǎn)處的山巒飛去。

        寒妝獨自站在荒僻的野地里,滿目瘡痍。她知道,憑沈天麟的修為,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夠?qū)⑺龗佋谔斓牧硪活^,可他這一路卻總是放慢了速度,是因為他想要勸服她,莫要再插手妖神兩界的事情。

        她傻傻地站著,一個人站著,忽然,整個世界黑暗一片。

        若是按照沈天麟所言,重逢后的岳青朗只是個凡人,那么,記憶中那些衣袂翩飛舉手投足的瀟灑,到底應(yīng)該屬于誰呢?是岳青朗,還是借用著他的身體的天神玄音?玄音玄音,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樣?他的眼神,會是記憶中的那般清澈而溫暖嗎?

        那瘋狂的舉動激怒了魚仙,匕首能傷她,卻不能將她致于死地。她狠狠一揮袖,岳青朗整個人就像紙鳶一樣飛了起來。

        滿地野草顫抖,呼呼的風(fēng)聲演變成千萬支箭穿透空氣的聲音。寒妝聽得心驚。但一切卻又忽然靜止了。寒妝看不見,但是,她可以清楚地聽到,一個緩慢而低沉的男子的聲音,像是從很高的云端里面飄落下來。

        “岳青朗,你的考驗結(jié)束了。”

        考驗?寒妝重重地喘著粗氣。云端里的聲音繼續(xù)道:“你做了本座的寄身,八年來卻始終忘不掉那個叫做嫣香的女人。你的雜念,致使你無法全心全意為本座效力,而本座附于你身,也受你的影響無法將仙術(shù)發(fā)揮到極至。所以本座才給你這次機會,讓你回到嫣香的身邊,重新經(jīng)歷一次生死,希望你可以堪破情關(guān)。如今你看到了,無論有沒有魚仙,你的出現(xiàn)都會給嫣香帶去災(zāi)難。修冥界想要得到你,想通過你來探尋我們神界的秘密。你早該知道,從你第一天成為寄身的時候起,你就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了?,F(xiàn)在,你是否愿意醒悟,心甘情愿再替本座效力?”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就是岳青朗擺脫寄身的命運,恢復(fù)成凡人的背后的原因。那天上飄來的聲音,是天神玄音嗎?他曾經(jīng)借著岳青朗的軀體救過寒妝?他曾經(jīng)在寒妝虛弱擔(dān)驚之時給出了溫暖直抵心扉的笑容,還有一句關(guān)切的問候,然后那一切都變成寒妝的心魔,心心念念牽掛至今?是他?他究竟是什么模樣?

        寒妝好想好想知道。想看一看玄音,哪怕一眼,可是,她看不見了。

        嫣香被玄音用靈光困住,懸浮在半空,低頭便看見呆滯的岳青朗。她腹部的傷口陣陣刺痛。是恨吧?恨這男子薄情,她為他屢屢拼盡了性命,他卻只還她冰涼的匕首。

        可是,愛呢?

        愛更深,更重,是無法熄滅無法否認(rèn)的。生生地折磨著她。她看見他流淚了。他哭哭笑笑。她的心,比傷口更疼。

        慢慢的,岳青朗開口道:“從今以后,這世間再沒有我牽掛之人了,我可以無羈無絆做你的寄身,直到使命完成?!彼f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冷得可怕,冷得讓嫣香覺得幾乎快要不認(rèn)識他。可她看不到他體內(nèi)抑壓的那團火,他其實并沒有堪破,沒有頓悟,這凡塵種種,他的七情在,六欲存,他只是退步,是妥協(xié),因為經(jīng)此一役他終于明白,他的出現(xiàn),只會給身邊的人帶去傷害,無論是嫣香還是寒妝,甚至橫空卷入這場紛爭的魚仙,所有的所有,都只因他一人。他不得不走。

        所謂的天神,無所不知,又何嘗不懂得這樣簡單的道理??捌浦皇且痪涔诿崽没实拇朕o。他們要的是結(jié)果,是要寄身死心,麻木順從他們。他們的目的達(dá)到了。一道玄光穿透云層直落在岳青朗的身上。他想起八年前的自己,遇見神圣的穿鎧甲的玄音,玄音自稱天神,他說他生來就是注定要成為寄身的,現(xiàn)在時機已到,他問他是否愿意跟隨他,為這世間的和平與正義,為六界之中受苦受難的生靈奉獻(xiàn)自己。他感到無比的光榮,強烈的使命感蒙蔽了他,他好像可以預(yù)見自己成為舉世稱頌的大英雄,受蒼生的景仰膜拜。

        那是每一個男子都有的夢想。

        衣錦榮歸,萬人之上。

        他于是慷慨凜然地點了頭。然后玄音便進駐他的身體。一晃,八年。

        可夢想終究只是夢想。他在他的軀體里,看著發(fā)生在眼前的點點滴滴,的確堪破了許多事,卻唯獨堪不破他對嫣香的牽掛。所以,他才求得這樣一次返回的機會,一場了卻夙愿的賭局。但他還是輸給了無所不能的天神,也輸給了這無法擺脫的使命,一敗涂地。

        最后的剎那,他依然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受困的魚仙。那是嫣香,又或者不是,在此刻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也將同樣麻木的眼神投給匍匐無力的寒妝,是無奈也是抱歉,過往種種,他對她的辜負(fù)和傷害,對他來講,也是不重要了。

        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寒妝和沈天麟都無法看見。他們只能憑著連對話來推測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墒?,寒妝知道,一直纏繞在她記憶里面的那個岳青朗回來了。當(dāng)天神玄音和凡人岳青朗合為一體,那個白衣翩飛的風(fēng)流俠士便驟然復(fù)活。

        可是,她應(yīng)該和他說些什么呢?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告訴他,我一直記掛著你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對你深深難忘?

        寒妝開不了口。

        這個全新的人,甚至比原來的岳青朗還要陌生。

        寒妝仿佛可以感覺到,他像看一朵花,一片云那樣,看著這片荒地。無論是受困的魚仙,還是奄奄一息的寒妝和沈天麟,在他的眼里,都如同渺小的螻蟻。他俯瞰著蒼生。但他的眼里,其實并沒有任何人任何物。他的眼神可以溫暖可以溫柔,但,心卻是冷的。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她的念念不忘,原來只是一場癡心的妄想。

        寒妝聽玄音聲如洪鐘,鏗鏘地說道:“既然只是一場測試,便就是本座和岳青朗之間的事情,你們?nèi)?,自有你們的一番恩怨。楚寒妝,本座現(xiàn)在就將時間倒回在你初來梅蕪鎮(zhèn)的那天,此前種種,如夢幻泡影,一筆勾銷。而此后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也不會再有岳青朗的參與,你和這兩個妖孽之間的恩怨,便看你自己如何處置了?!?/p>

        天神總是這樣,說命運,說造化,說天機,可以將乾坤扭轉(zhuǎn),卻不愿低身一看。看這女子是如何痛苦,如何心傷,如何的欲言又止,可笑迷惘。當(dāng)所有的訊息重新激活了寒妝垂死般的意念,她忽然想起了沈天麟。

        此刻他在哪里?

        他是虛脫昏迷了?還是依然在苦苦地爬行著,在這片巴掌大的地方,尋萬里之遙的自己?

        “沈天麟——”寒妝鉚足了勁,使勁地喊道。她忽然很害怕,害怕這時間馬上就要倒退了,她便再也不會遇見那個深沉卻心軟的沈天麟。她怕自己會忘記他。忘記他的喜與怒,哀與傷,和他形同陌路。為什么在這一瞬她就算對岳青朗有萬般的失望,也僅僅是失望,而她空空蕩蕩的聲音盤旋在荒野無人回應(yīng),她找不到沈天麟,她的心卻反倒是痛了,是從未有過的,恐慌絕望。

        “寒妝。我在這里?!鄙蛱祺氲穆曇羟逦貍鱽?,那么近,近在咫尺。他說:“我已經(jīng)嗅到你的薄荷香了,我在你的右邊——”

        女子欣喜若狂。她很努力地伸出右手——她碰到了,一雙暖熱的寬厚的手掌,掌心開滿花,將她包圍在一片馥郁的芳香之海。她忽然很想,很想就那樣和他交握住雙手,拋開這天地。

        可是,只有那樣一瞬。

        短暫得好比流星劃過天際。

        手空了。仿佛陷于一種混沌的旋渦。山河動容。天地變色。寒妝知道,是天神令時光倒流了。當(dāng)荒野的泥土氣息只剩下最后一縷的時候,她聽見魚仙凄愴的狂笑聲,她忽然很想知道,那女子是不是寧可從此一輩子被天神的靈光困住,也不要時光倒回,不要忘記自己曾經(jīng)深愛過的岳青朗?

        那么,她自己呢?

        她可有愛過?她愛的人,是誰呢?

        沈天麟的聲音還在耳邊徘徊著,他說:“嫣香,我不會忘了你的,一定不會!”但那聲音卻越來越小,越來越遠(yuǎn),最后,終于聽不見了……

        【刻盟約】

        妖氣似黑云,在梅蕪鎮(zhèn)上方的天空如旋渦一般流轉(zhuǎn)著。時而有高飛的鳥雀,撞進那陰森的幔帳之中,似困獸,又精疲力竭地跌出來。

        寒妝的柳眉微微蹙起。只見遠(yuǎn)處的山頭上有一抹紅色的艷影,一名青絲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籃,時不時地彎下腰,將初開的鮮花采進籃中。

        這一次,寒妝降服了她。

        這一次,沒有黑鷲的突襲。一場惡斗之后,魚仙灰飛湮滅。

        梅蕪鎮(zhèn)安靜了。飲馬渡依然是最初的,升平祥和的溫柔模樣。那里的主人,是一個名叫嫣香的女子,她還在等待她遠(yuǎn)走的愛人。

        她有這世間最美麗的笑容。像一團鮮艷的云霞,像初生的旭日,像山澗里夾著水霧的清風(fēng)。她美得透明而純凈,不含任何的瑕疵。寒妝喜歡她。在飲馬渡,她們像一對久別的故人知己,甚至,像一對孿生的姐妹,竊竊地說著溫暖貼心的話。

        某一天,飲馬渡來了一位古怪的客人。一個穿黑衣的男子面容俊朗,他的雙鬢各有一叢早生的白發(fā),他整個人看上去冷得不食人間煙火,有一種懾人的威嚴(yán)。他徑直走到寒妝的面前,問:“你就是楚寒妝?”

        “是?!?/p>

        男子從懷里掏出一塊扁平的石頭。寒妝一看,石頭光滑的表面上竟然刻著自己的名字。她柳眉蹙起,問:“這是什么?”

        “我不知道?!蹦凶永淅涞卣f,“我醒來的時候,手里便握了這樣一塊石頭,我想,它是想要指引我來找你?!?/p>

        “你醒來?從哪里醒來?”寒妝不解,也覺得好笑,“而且,你找我做什么呢?我們彼此并不認(rèn)識啊?”她看著對方,兩個人四目相接,眼神之中忽然都有了一絲震顫。彼此的眼睛里好像藏了許多熟悉的畫面似的,可那些畫面卻模糊得連輪廓也不成形。他們便逐漸感到害怕,驚愕。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幽深的惆悵。

        如果沈天麟還記得,如果寒妝還記得,他們就會猜到,石頭上的名字,是時間開始倒流的剎那,沈天麟親手刻在上面的。他一直將石頭死死地握在掌心里,便是為了使自己可以循著石上的名字來找她。

        找自己最愛的,也是唯一愛過的女子。

        他想與她海誓山盟,重來一次。

        而現(xiàn)在,他來了。

        寒妝懷里的玄空寶鏡卻也在這個時候跌了出來。落在地面,錚錚的響。寒妝低頭便看見鏡子里的男子影像竟然是一只兇猛的黑鷲,有著豐滿的羽翼,尖利的嘴,眼神充滿了邪惡之氣。她倏地彈跳起來,縱身飛上高高的屋梁,拔出了斬妖的劍。

        “你是妖?”

        “你是斬妖師?”

        兩個人同時出聲喝住對方。千年玄鐵鑄造的寶劍,在這間頃刻溢滿殺氣的客棧里,放射出凜凜的寒光。

        是一場殊死的搏斗即將開始。

        可是,寒妝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重。她的身體不那么輕盈了,寶劍也不那么迅猛。她看著黑衣的男子從背后逐漸張開的一雙碩大的羽翼,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噴薄欲出的秘密,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封鎖著。

        為什么覺得熟悉?是在哪里見過呢?

        寒妝怔忡著。遲遲地,揮不開手里的寶劍。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吹開了她滿身清淡的薄荷香。跌入男子的鼻息間,男子不禁感到沉醉。可是就像陷在無望的沼澤里,身與心的掙扎,卻只換來更殘忍的下沉。是一場盛世繁華的破敗。

        窗外,明媚的天空逐漸聚起陰霾。大概是有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到來了吧。他們彼此對望的視線,都在短兵交接的剎那變得凌亂模糊,像是有誰在封印的記憶里號啕痛哭似的。

        他們的心都那么痛。

        已經(jīng)找不出因由。

        前塵后世,愛過的宿命,到最后,卻留不住一次牽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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