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葉汀被顧子越一箭穿心,釘死在清越山盤古木上那一天,是四月初八,佛誕日。
在這之后,她在人間歇腳,青藤山腳下聽一個頗為端莊的尼姑講佛家慈悲。
慈悲,寬恕他人為慈,放過自己為悲。
葉汀抬了頭,半晌無語。
空活了這么多年,聽祖母講了那么許多的佛偈,她原來是從來沒有過慈悲之心的傻妖精。
這幾百年,幾千年,最后從青藤崖的小姑娘熬成了幾萬年的老姑娘,她始終舍不得顧子越,也放不過自己。
即使那樣,仍念著那個人。
萬八年前,佛誕那日,穿心箭頭的血線滴到盤古木煙嵐紫的花朵上,滴滴砸出白色的霧光來,葉汀低了頭,看著那白色點點霧光,暗自想,自己果然是一只千年白乳鴿,血色都如此白得純粹,如此不俗,如此……不炫目多彩!
白羽毛染了白色的血,還真是,沒什么看頭。
而她的那些付出,一路如殉道一般決絕。
顧子越便是她的道。
壹
那年早春,青藤崖的早春花開了黃浦蒲的一整面山埃,辰間白茫茫的霧靄散去時,露出一片明山麗水,青衣白足的同族仙女從削立的青山間次第飄落下去,山谷綠油油的平地上,白發(fā)的祖母開始輕聲細語給族里的姑娘念早課,講古老的佛偈。
葉汀將頭發(fā)都散開來,趴在飛瀑邊的青石上,長長的黑發(fā)被微涼的山水打了個半濕,睡眼惺忪抬頭看幾近遮了天日的青峰流澗,幾束陽光穿透樹葉打在她的白衣上。
又逃了一天的早課,如此下去,真是要被那些勤勉的姑娘暗地里罵死。
那之后的第二天,她便在那些打坐姑娘的推舉里,脫穎而出成為白羽族第八百來代的白羽第一美人兒。
這真不是什么驚喜,據(jù)說她出生那一年,她前一代的白羽族的第一美人剛剛仙逝,那一位據(jù)說當(dāng)日被人一箭封喉。
白琉璃殿里,初得了這個稱號時,她實在無法消化地跳了三跳。
祖母一瞪眼:“葉汀,你是有膀子的,跳什么跳!你是會飛的!”
她這才把膀子亮出來,白色的翅膀,在大殿里嘩啦啦飛了三圈,不得不停下來時,才跪在祖母面前,祖母給她戴上象征美狀元的大紅花,然后眼眶就紅了。
“葉汀,若是不能嫁給迦葉主公,你這一世,回不得青藤崖的。”
白羽族實在是個隱世的小妖族,她披霜戴月連個家仆都沒有地一路而去,作為白羽第一美人參加迦葉主公的選妃大典,膀子都快飛掉了,終于趕在最后一場選妃時,堪堪飛進大殿。
正待喘口氣,便被四下里按住了四肢,她急急地一抬頭,與迦葉主公顧子越打了人生第一個照面。
彼時顧子越面色蒼白,斜倚著那一副黑紋白虎皮,穿了騷青色衣袍,手執(zhí)一碗碧色的茶水,這位迦葉主公,很是有幾分病美人的形態(tài)。
再抬頭,兩邊兩排千姿百態(tài)的女子,美得沒見過什么世面的葉汀心頭大大地顫了顫。
“誰家的姑娘,怎么這么個急性子?”顧子越眉頭都沒抬,慢聲細語地問了一句。
“青藤崖白羽族,葉汀。”
抬了眉頭的顧子越仔細地將她看了看,欲言又休了半晌:“可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
葉汀想了想,示意身邊壓著自己的侍女松開手,很是自信大膽地回復(fù):“小人的飛行術(shù)很好,長得也還不錯,前陣子剛得了個白羽第一美人的稱號?!?/p>
“白羽第一美人?你們族選美人倒是很積極,那便試一下能飛多快好了!”
清越山的山坳里,幾十個姑娘一字排開,清越山的侍女飛鏢亂打,她們便一陣亂飛,葉汀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機靈勇敢,沖在最前面左挪右躲,呼喊喝去,羽毛翻飛,很是勇猛。
最后顧子越被那滿天滿地亂飛的白絨毛搞得打了個大噴嚏,終于將茶盞一放:“到此為止,就你吧,那個白羽族的第一美人兒?!?/p>
她飛得羽毛被飛鏢刮掉一地,終于得了個不錯的名次,很是欣喜。
努力露出一個頗為端莊的微笑:“主公給我個封號吧,我也好寫信回家給我祖母知道?!?/p>
顧子越本已經(jīng)站起來,此時卻有些詫異:“你一個鳥衛(wèi),要什么封號?”
葉汀張大了嘴,半晌才問道:“?。盔B衛(wèi)?”
顧子越?jīng)]言語看了看她,很有幾分不解。
她囁嚅了半晌,最后實在忍不住,上前把顧子越屁股上沾的一根鳥毛給摘掉了,然后有些慚愧而期待地講道:“我本人,本是想要給主公您做妾的!”
顧子越上下打量她,也是一副囁嚅的樣子,最后才道:“娶個鳥?”
然后搖搖頭一副難以理解的樣子徑直走了。
貳
對于因為到底去晚了一天,沒能順利參與選妃因而落選這件事,葉汀很是在意了幾天,最后遺忘了一般隱瞞著沒有修書給祖母。
好在這件事也是可以補救的。
作為王母的第七子,顧子越掌管著天下仙妖魔所有的禽族,萬八千年,獸類的掌管魔夙主公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的風(fēng),竟然帶著百獸逆天而行,入了魔道。
王母與玉帝商量之后,將收服任務(wù)交給了顧子越。
酒肉風(fēng)流的顧子越主公是王母主公的一個早產(chǎn)兒,向來在天庭以智力和靈巧詭詐著稱,身體不好武力一向欠佳。
接了如此重任,直氣得把清越山的山門關(guān)了一百年,最后還是出來主事兒,倒也虧著用自己的智力將魔獸欺負了個夠本,最后一次拼了老命終于將魔夙打得咯血直接回爐重造。
顧子越自己卻也折損了大半靈力,幾近病危,養(yǎng)了百年仍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又過了一百年,魔夙重造而成了一位人間小王,最近星位不穩(wěn),王母遠觀必是魔夙靈識要開,恐怕又要釀成禍事。
于是葉汀這日正在梳妝打扮,就被顧子越叫到清越山腳下河岸,出一趟公差,顧子越低調(diào),只帶了葉汀這么一個侍衛(wèi)。
顧子越身體不好,幾日船上顛簸下來,此時臉色慘白著,一副活不下去的模樣。
這一日行至徐國都城平寧郡,葉汀獨自上岸調(diào)查了那魔夙自從重生后,生成了一個王爺,卻從小喜歡學(xué)道士那一套,不過卻是個風(fēng)流道士,據(jù)說汀蘭河上的花船姑娘很是交好。
她便賄賂了那個姑娘,讓那姑娘與魔夙一陣吹噓,今日平寧郡來了個了不起的道士,相約魔夙船上相見。
一切準備妥當(dāng),只等幾日后的約定之日,一探魔夙虛實。
這日無事,葉汀想著如此單獨相處的良辰美景,真是一個好時機,變化了一身的白羽毛,涂了紅唇,扭搭扭搭著走進顧子越看書的船艙。
顧子越聽著她進來也沒動,此時一抬頭,便看見扭成三道彎的葉汀,千嬌百媚地喊了一聲:“主公!”頓時書“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
正要說話,就看見葉汀“嗖”的一下?lián)溥^來。
顧子越好不容易從她厚重的白羽中鉆出來:“葉汀,你作死!”
“別動!”葉汀一翻身帶著他滾在一邊,冷箭破空“嗖嗖”三聲,盡數(shù)定在顧子越剛才身坐之處。
再抬頭,船艙卻已經(jīng)劇烈晃動起來。
葉汀也不廢話,一個閃身將他藏在身后,蝴蝶骨上的翅膀張開將他攬起來,卻將自己毫無設(shè)防地留在最前面。
黑衣的妖族跳上倉板,她用羽翎一伸手將其中幾人釘死在墻上,抬腳閃身竟將天花板也踹露了,翅膀一動,將顧子越從破洞里帶出船艙,穩(wěn)穩(wěn)放在岸邊桃樹上!
自己又幾個閃身利落解決了所有的刺客,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桃樹枝丫上將顧子越接到船上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顧子越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才慢慢道:“想不到你這樣護主,很盡心盡力?!?/p>
葉汀順了順自己那一身羽毛,碧水悠悠晃得她眼神波光粼粼:“主公,那您覺得我這套白羽毛怎么樣?可有想扒了的沖動?”
“……”顧子越目瞪口呆,扶額半晌無語。
葉汀想,這才鬧了一場,我家主公頭暈恐怕就又犯了,這副身體真是太差了。
叁
那夜,顧子越想了想,讓葉汀這個鳥衛(wèi)給王母連夜送了一封信:“恐怕魔夙已醒?!?/p>
不日赴宴之前,顧子越終于接到王母一封大紅色寫著殺字的信箋來:“兒子,你給我寄來一紙《春宮》為何意?”
顧子越一愣,思來想去去看葉汀,葉汀正想吃第二碗飯,此時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手縮回去:“我不吃了!出差經(jīng)費有限。”
當(dāng)晚,顧子越穿了一身湛藍道士衣衫,帶著葉汀這個白羽的美人去赴宴。
魔夙重生后,成了個很漂亮的年輕人,看到顧子越后很高興,一張口便是道長看起來便道骨清風(fēng),一定要多喝兩杯啊,來,先干三杯!
顧子越身體不適宜飲酒,此時也不是矯情的時候,推杯換盞間,魔夙夾過來一口飛禽肉給他。
顧子越喝得微醺,卻又微瞇了眼睛:“鳥肉……不好?!?/p>
想著自己也夾了一筷子肉給魔夙,魔夙看了看碗里的五花肉,低了頭笑了笑:“我從不吃獸肉。”
顧子越拿起酒杯,哈哈大笑起來,一飲而盡。
旁邊給他打扇的葉汀撇了撇嘴,暗地里摸了摸他的手,剛摸過去便被他反手將自己的手握在了手里。
顧子越的手指冰涼,抓著她的手展開她的掌心,一筆一畫寫下:腰間玉,三個字。
葉汀一個轉(zhuǎn)身坐在魔夙懷里,巧笑倩兮,魔夙受寵若驚,臉色都紅了紅。
葉汀笑瞇瞇給他倒酒,趁機在他腰間摸了一把,嘿嘿笑了笑:“大人腰間真軟?!?/p>
下一刻,整個船艙突然間四分五裂,魔夙臉色驟變,白羽的葉汀已經(jīng)展翅而飛。
顧子越笑瞇瞇道聲再會。
瞬間白霧頓起,船只支離破碎,魔夙只來得及罵了一句娘!
這種爆發(fā)性的靈力實在很費力氣,葉汀暗自發(fā)力搞壞了船只飛了一下子就沒力氣了掉在水中。
顧子越把湖心的葉汀帶著游回岸邊,葉汀吐了幾口水,將手掌打開露出魔夙腰間那塊玉。
顧子越看了她一眼:“游水都不會,真是笨到家了。”
葉汀吐了幾口水,軟骨頭地爬了兩下,才抬頭很是無奈地質(zhì)問:“請問您聽說過哪個飛禽類是會游泳的?請不要把鴨子那種不禽不獸的算在內(nèi)!您見過嗎?”
顧子越也頗為無奈地撿起她:“你要是只鴨子就好了!”
“主公……主公我要跟您說一件事?!?/p>
“主公,我當(dāng)時還跟您母親大人說這是我們倆在船艙經(jīng)常一起閱讀的書籍之一,特意送給她鑒賞?!?/p>
顧子越手一抖。
她嘿嘿地笑:“顧子越你真的覺得我笨嗎?那你就錯了,其實你看我真的是一個有心計的鳥!”
“不信你看此時,全天庭都在討論你和一個鳥上床了這種事,主公,此時生米已經(jīng)煮出米香,您真的不考慮娶了我!”
顧子越無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閉嘴!”
將她在手上顛了顛又道:“我實在不想將來你為我生個蛋,我還要高興地喊一聲兒子!”
肆
魔夙腰間的那塊玉實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其實也不過是沾了點魔夙身上的氣。
顧子越自從拿到了那一塊玉,便很是用心,一點點地打磨,一點點地仔細用仙氣渡它。
他自當(dāng)年與魔夙一戰(zhàn)之后,身體差得可以,此時每日勞力勞神,病態(tài)日益嚴重。
葉汀每日里小心翼翼變換了飲食供著他,日夜盡心,顧子越倒也沒著急回清越山,一路上采買了許多人間藥材熏染這塊玉。
這一日上元節(jié),華燈盞盞,滿河面都是男女放的蓮花燈。
葉汀放了花燈在船邊便拄著下頜,看他就著燈光琢磨那一塊玉:“這一塊用來干嘛?”
顧子越笑了笑:“因為這一塊是沾染了魔夙的氣息的,再經(jīng)過雕琢,用仙氣養(yǎng)著,不日做個障眼法,便可和那魔夙駕馭百獸的令牌一般無二?!?/p>
葉汀嘖嘖贊嘆,抓了他的手:“主公,您真是聰慧啊,怪不得說您是天上第一智慧神!”
顧子越看了看她青蔥般的幾根手指:“把爪子收回去?!毕肓讼胗智昧艘幌滤念^,“快些去睡!”
葉汀一臉嚴肅地斟酌道:“主公,今日是上元節(jié),要不如咱們把房圓了吧!”
“去睡!”顧子越無奈地把她打橫抱起來扔進船艙軟榻上。
看著那個嘟著唇喊著主公,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的葉汀,顧子越忽然就覺得心頭狠狠動了一動。
葉汀氣得在榻上將自己卷成一團,滿城花燈,那一天她想讓顧子越知道的話沒能說出來,流在了那條流光溢彩的河畔。
第二天,顧子越將一封調(diào)兵遣將的信件封死在信封里,交給葉?。骸按舜稳绾魏瞳F族交手的大事都在這里面,千萬不要再向上次一般玩鬧,一定要順利送到清越山鳳將軍手上?!?/p>
葉汀點點頭,很是認真,笑著囑咐顧子越:“一定在天黑前回來,主公記得千萬不要吃冷食,不要太過勞累了。”說著在顧子越胸前頗為討好地蹭了蹭,軟著嗓子喊了聲,“主公,我盡快回來的?!?/p>
顧子越竟然也沒有推開她,微僵著手竟還破天荒拍了拍她的后背。
這一次半日,葉汀未歸。
清越山的幾個侍衛(wèi)已經(jīng)來接顧子越回家,鳳大人剛帶著三千兵將離開清越山前往平寧郡而去,浩浩蕩蕩的魔夙獸兵便來圍住了清越山。
那信箋上寫著,趁魔夙不查,三千仙禽兵將隱身前往平寧郡魔夙獸族棲息之地,力求突擊生擒魔夙。
急急奔回清越山,迦葉大人顧子越微微笑著看著魔夙大人:“識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
“顧大人,想不到一晃兒這么多年未見,您還是如此詭計多端!”魔夙挑眉。
顧子越抱拳,微微淺笑:“過謙,可惜您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一根筋獸王。”
白羽的顧子越,被縛住了翅膀,此時被迫停在空中,一臉憤憤。
顧子越冷了顏面,看著葉汀問道:“胳膊疼不疼?”
被放了風(fēng)箏這種事兒,真是奇恥大辱好嗎?她哪里還去想什么胳膊疼不疼這種事情!
葉汀輕輕搖了搖頭。
送信的葉汀剛把信箋送給鳳大人,三千兵將一出,葉汀便在回去接顧子越的行程中被魔夙劫走。
“主公,我沒有將信箋交給他?!笨墒悄з韰s知道了三千隱蔽的仙禽精兵已經(jīng)全部出動的機會。
誰會信她呢?
顧子越就這么被魔夙當(dāng)著自己面放了鴿子,并且這個鴿子還是葉汀。
“人任你處置,這一次算我輸。若你有心能打上清越山,我顧子越奉陪。”
顧子越笑了笑,一個轉(zhuǎn)身捏了個訣,閃身不見,再也沒回頭看一眼空中搖搖晃晃的葉汀。
伍
幾個時辰后,魔夙笑著說反正都要攻上清越山,將葉汀放回清越山內(nèi),送給顧大人處置。
大局已定,三千兵將估計已經(jīng)進了魔夙在平寧郡的做好的陷阱。
清越山萬人空巷,聚集在山谷口,顧子越端坐在高高的白虎椅之上,臉色凝重。
葉汀這一次吃盡了苦頭,一身襤褸一身傷,只為了再見一次顧子越,想不到終于被放回來卻是這般陣場。
“壞了我清越山的規(guī)矩,是什么樣的下場呢?葉???”
葉汀低了頭,鼻尖泛起紅色,低著頭半天也抬不起來,脖頸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會斷了一般。
“顧子越,你不信我是嗎?你也覺得是我將那封至關(guān)重要的信件交給了魔夙?”
清風(fēng)吹過了清越山,山間松濤陣陣,誰說迦葉大人只是個風(fēng)流酒肉的仙家呢?
如此名山大川,如此只愛松柏不喜煙柳的性子,他看似軟弱,實則何曾軟弱過,心腸最硬不過。
“是啊,我不信你?!?/p>
顧子越拿著茶盞,一句話說得輕輕巧巧,微白的唇仍帶著一貫的弧度。
葉汀忽然就笑了起來:“顧子越,我真傻是不是?可是即便如此,你依舊在我心中是我的神祇?!彼蛿苛搜垌州p聲道,“葉汀從出生便被告之要用全部身心靈識報答迦葉大人對眾禽的恩澤的,能以身因你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p>
她抬了頭死咬著唇卻沒有哭,越發(fā)顯得慘白:“只是那些事情無論你信與不信,我始終沒有做過。我不希望成為一個不虔誠的信徒,至少死時要干凈一些。”
銀白色的弓箭舉起來。
葉汀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結(jié)起來,張開的翅膀撲簌著飛向空中,白羽翅膀擋住臉面,眼淚終于吧嗒吧嗒地掉。
顧子越站起來,眼神堅定,挺拔如竹,一箭將她穿心而過。
她那時以為她與自家那位前輩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但是細細想來,也沒什么不同。
結(jié)局都是讓顧子越一箭射死。
冰冷的箭尖插在心頭上的感覺,真是疼得連氣都抽不上來,她知道恐怕大限將至,那眼前景物都迷茫起來,她似乎望見遠遠霧靄外,青藤崖的白瀑流澗,飛鶴花紅,皚皚白雪,瘦瘦青峰。
她幼時,祖母念佛偈給她聽:“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她恐怕,再難看到。
她枉為信使,送不出自己的一封心聲。
在心里枉做了千行書,到最后都沒送到顧子越的手里。
她這一世,終于回了青藤崖,卻是在死了時。
祖母說,嫁給迦葉大人是禽族畢生的心愿,你一定要光耀我們的門楣,嫁給迦葉大人顧子越。
她始終沒能嫁給迦葉主公,這也好像是她命里注定。
一日后,她白衣染血被送回青藤崖時,顧子越坐在高位上,捧了一盞明前茶,眼睛一閉,好像還能聞到她時常愿意往里丟的青杏味道。
他的九哥顧九將青藤崖送來的白色的一枚滴溜溜圓石交給他,顧子越低斂了眼睛看著那圓石,他忽然一俯身,口中咯出一口血來,那一碗茶水一偏,紅色碧色混在一起,順勢灑了顧九一身。
“人常說鴿血紅,其實真正得了道行的鴿子血,竟然純白如乳酪?!?/p>
那枚圓石如燙手般,到最后他也沒有接過去。
那是葉汀的一身靈血所化,竟然還是個白石頭。
若她有靈智,必是又是要跳腳的。
在最開始的最開始,顧子越有葉汀一心一意地陪著。
那么最開始在他身邊受盡磨難的葉汀,有誰在心疼著呢?
陸
葉汀一死,魔夙似乎才真的放了心,看來顧子越真是把所有的兵將都派往了平寧郡,兩日后順勢攻上清越山。
卻不想一路上山,一路做好了的仙陣,一路被困。
再想回頭時,已經(jīng)無路。
千里外,魔夙獸族的老巢不忘山,鳳大人拿著那枚夾在信箋里的玉佩,騙過了侍衛(wèi)一路暢通無阻,魔夙獸族的老巢不忘山被鳳將軍掃平。
一日后,魔夙被生擒,不忘山被蕩平。
顧子越站在清越山谷口,拿著劍,將劍尖插進這位宿敵的左胸口:“魔夙,你說我詭計多端真的說得不錯,一直派著奸細在我清越山,一路派人跟著我和葉汀,收集了那么多情報,此時一起被報應(yīng)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如何?”
“你知道我有奸細在你的清越山,還殺了那丫頭,那個葉汀……真是死在你手中幾次都沒記性……顧子越你好運氣!”
魔夙咯出一口血,恨恨地看著顧子越。
顧子越看著他:“你忘了顧子越,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嗎?”輕笑著挑起嘴角,“你怎么那么相信自己看到的?如果不殺了她,你能放心的相信我真的派人去了平寧郡,能真的如此攻山嗎?”
魔夙微微一笑,對準他的胸口推出最后一掌:“顧子越,你這樣,我詛咒你一輩子不被任何人信賴喜歡,虧了那丫頭……那么硬氣,死都不肯把信箋交出來……”
魔夙一聲笑后,再無氣息。
顧子越一口鮮血咯出,半晌抬不起身。
那日,他清點獸族的寶庫,無意間看到那一枚前塵鏡。
他捏了個訣,在前塵鏡里,擦了那鏡子,喊了一聲葉汀,便看到那鏡中黑發(fā)白衣的小女孩,十指合十跪在青山流澗里,對著山月一遍一遍地跪拜。
她長到一百歲,紅唇黑發(fā),早春花開在鬢邊,笑一笑便惹得一山的小妖精流口水,白羽族的海選里,她不費吹灰之力便成了白羽族第一美人。
十日后,迦葉大人顧子越第一次選妃,她堪堪往那里一站,他便皺了眉頭。
顧子越知道,心丟了感覺,便是那時,那個人,你看一眼,便知道一定生生世世都是糾葛。
那時他初次見到葉汀,那一世的葉汀也是個不怎么安穩(wěn)的小姑娘。
他問:“下面何人?”
那時她也是一副興匆匆的模樣,別的妃子嫵媚溫柔,她卻仿佛考狀元一般裝嚴肅又難掩活潑:“青藤崖白羽族,葉汀。”
多年后清越山的大廳里,她忘記前塵,再一次出現(xiàn)他面前時,仍舊是這一句。
顧子越抬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卻連手都在袖子中抖了起來。
后來她成了他的葉卿,卿卿我我也不過是幾年的事情。
與魔夙的恩怨你來我往,決戰(zhàn)那日,她一直在他身邊。
一反平日里武力不強的模樣,那一天的迦葉大人竟然能和仙界武力排名第二的魔夙大人打個平手,她在旁邊緊張兮兮。
顧子越步步后退,卻在退到她身畔時,忽然被魔夙搶了先,一把將葉汀攬在身前。
葉汀掙扎不開,忽然展開了翅膀,一飛沖天,看向顧子越的眼神堅定異常,唇語中吐出兩個字:“射殺!”
雨水紛飛,他眉目冷峻,一箭穿心,透過葉汀,直直釘死了魔夙。
魔夙瞪大了眼睛,仍是不敢相信般看著將死的葉汀和顧子越。
拿最心愛的人做誘餌,顧子越從來不是什么良善心軟的人。
卻看見她皺眉看他:“主公……你會怕我轉(zhuǎn)世后再也見不到我嗎?”
顧子越將她從箭中救出攬在懷里,將長劍釘死在魔夙身上:“不會。”
不是不會怕,是不會讓你再也見不到我。
他將她攬在懷里:“人人都道我詭計多端,其實我只不過是……如此狠心……”
他將自己的七魄縫在她的魂魄之上,助她去轉(zhuǎn)世。
帶著他的魂魄,他便再也不會找不到她。
千年后,他再次路過白羽族的青藤崖時,轉(zhuǎn)世的她站在青藤崖流澗邊緣張開白羽直直看著他,忽然落了淚,然后害羞了般自言自語:“我這是怎么了?”
然后擦了擦眼淚走遠。
她已經(jīng)不認得他了。
他想起被他射死那日,她咬著唇,嘴唇咬得鐵青,也沒有落一滴淚。
顧子越覺得心上,就那么被剜了一塊般生疼。
那前塵鏡在他手里一聲脆響,手上鮮血淋漓。
眾人欲上前來收拾,他卻輕輕笑了起來:“明日告之王母大人,顧子越恐怕以后再也無法承擔(dān)迦葉大人的重責(zé),我無法統(tǒng)領(lǐng)禽族了,還有葉汀為救禽族犧牲兩次,求封神位?!?/p>
魔夙那一掌,將他全身經(jīng)脈震斷。
葉汀,終于得了個追封,成了上神。
幾日后,青藤崖下,青衣的顧子越輕聲囑咐門口的小童子:“告訴你家祖母,清越山,顧子越求見?!?/p>
老祖母面前,顧子越輕輕跪拜了下來:“顧子越十萬年靈力,半個元神,愿老祖母施法,用顧子越這些救了葉汀回轉(zhuǎn)?!?/p>
這一次不要轉(zhuǎn)世,就這樣回到我身邊吧。
尾聲
利用葉汀是真的,犧牲了葉汀也是真的,那么喜歡葉汀也是真的。
用多半條命救了葉汀的顧子越,后來一直住在青藤山腳下,等著重塑的葉汀長大。
魔夙不除,他的迦葉大人之位不讓,他便沒有一天安穩(wěn)日子,神族的顧子越是娶不了妖族的葉汀為正妻的,只能為妾。
他才不愿讓她成什么妾!
若是為了求這份結(jié)果付出得著實多了些,也好在對象是葉汀。
他知道如果在別人看來他實在不值得原諒,那么還在對象是葉汀。
看起來大大咧咧的葉汀,似乎實在是傻氣得可以的葉汀。
對他顧子越,從來不舍得。
他倚仗的不過是她的那份不舍得。
萬年后,長大的葉汀,在山腳下看到等了她多年的顧子越。
葉汀低了頭想了想歪頭問:“公子貴姓?!?/p>
他面容淡定,幾次后卻忍不住幾大步過來將她狠狠攬進懷里。
“顧子越,顧子越。”
“公子貴姓?”
“顧子越,顧子越。”
顧子越一低頭,葉汀哭了一臉的鼻涕眼淚,她裝作不認識,裝絕情,裝得真是爛。
“葉汀,我此時沒了迦葉大人的職位,也沒什么法力,如此一個人,你還愿意要嗎?”
葉汀想了想道:“……要!”
在她塑這個身子的日子里,他的元神靈識在她周身繞啊繞,她無一日都在想,被拿了這些的顧子越該有多疼。
“顧子越,你是不是嫌我沒出息,即便被你欺負成這樣,還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彼懔吮亲拥男⊙绢^哭道。
顧子越將她攬在懷里,半晌一字一字道:“不,我很慶幸。”
娶親那日,她揮著胳膊抱著顧子越,白羽毛展開撲扇了幾下:“我一直沒嫁出去,那是不嫁,若一朝嫁了,必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夫婿?!?/p>
青藤山口排成行的聘禮足足送了八十一天,整個山坳都堆滿了。
葉汀趴在顧子越的腿上笑得很是欣慰,如此這樣,終于早上大家誰也不用聽早課了!
顧子越低了頭,將她的下頜抬起來,白色流澗打濕了她長長的黑發(fā),貼在鬢邊,趁著膚色更白,一雙黑眸透著幾分笑意。
那個遲到了萬年的吻,輕輕落在她沾了黃色早春花的唇上,柔軟如青藤崖早上的霧靄。
綿軟清甜,一直甜到她心底。
青藤崖的陽光透過萬年古木照進山坳里,春暖花開,落英紛紛。
“葉汀,此時,我想和你交流一下生蛋的事情了。”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