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錚然
壹
御花園里我剛踢完一輪毽子,就瞧見花園那頭一身明黃的殷祀伴著苦悶的趙王妃緩緩行來,后面跟著不懂看陛下眼色的燕貴妃一行人。
趙王妃生得美,在她未出嫁前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十多年不曾更換過,此時柳眉微顰,目光輕愁地掠過花景山景,足足展現(xiàn)了將為人母的喜悅和丈夫出征在外的愁緒,風(fēng)情動人之處筆墨難敘。
等人走近,我讓路行禮,趙王妃第一回見我,看清我容貌后訝異了一瞬就撫了撫微凸的小腹,笑著朝殷祀道:“容妃娘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肚子瞧,必定是勾起心思想為陛下您生個皇子吧?!?/p>
“王妃誤會了?!蔽覔u頭,一字一頓,“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挖出你肚里的孩兒來瞧瞧?!?/p>
趙王妃踉蹌后退花容失色地倒在殷祀懷里,殷祀將她護住,朝我勃然大怒:“放肆!”
他冷冷下令:“容妃出言無狀,掌嘴!給朕狠狠打,打完送回春蘭殿閉門思過一個月!”吩咐完他便半摟著受驚過度的趙王妃速速離去。
我被壓制住手腳,下手的是御前侍衛(wèi),沒兩下我眼前就花成一片,十下時已是哭爹喊娘嗷嗷號叫。
醒來正是掌燈時分,眼前黑了一下我才撐著身子艱難爬起來。殷祀就坐在床前的楠木椅中,面無表情地看我。
約莫是我腫成豬頭的慘樣讓他不忍,他略略嘆息道:“明日你去向趙王妃負荊請罪,就免了你一個月的面壁思過?!?/p>
“我說的是大實話,”我不知悔改,“后宮里想剖開趙王妃肚子瞧的人又不止我一人。任誰看過陛下您鞍前馬后二十四孝爹的模樣,也必須要弄清楚真相才會甘心?!?/p>
“你跟你姐姐果然不同,”殷祀瞪著我,“即便生著一樣的面容,但她的教養(yǎng)你半分都比不上?!?/p>
我不以為意:“所以她死無全尸,而我至今活得自在?!?/p>
這下殷祀連掐死我的心都有了,但他好歹壓抑住,邊往外走邊吼道:“來人,容妃目無天子,禁足三個月!”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陛下您悠著點走,天黑路滑小心摔到龍體!”
我沒教養(yǎng),尖酸刻薄,可殷祀還堅持要納我為妃,只因我與已逝的誠賢皇后生著別無二致的面容。
昭陽殿里殷祀倚著軟榻閉目養(yǎng)神,見我行禮后,他略微問候了幾句我蛻過皮日漸厚實的臉皮后,就扔過來一本書,吐出一個字:“念?!?/p>
那是一本策論集,上面還留著先皇后的閨名,是遺物無疑。我老老實實照著殷祀的吩咐念得抑揚頓挫字字清奇,只見榻上的殷祀越聽越恍惚,怔怔出神凝視著我,許久才緩緩握緊我的手,嘶啞開口:“阿慕,你可怨朕?”
蘭窗半開,日光和清風(fēng)透進來,我在這如夢如幻的氣氛中含笑搖了搖頭。
殷祀嘆息著合上眼。
我靜靜地將書本翻過一頁:“陛下允臣妾一諾可好?”
殷祀溫柔地拍了拍我的手:“你說?!?/p>
“日后皇長子就交由我教養(yǎng),可否?”思及趙王妃微凸的小腹,我輕輕問出一句。
“你懷胎十月生下他,自然該……”殷祀驀地閉嘴,猛地睜眼,神色猙獰地盯著我。
然后我命途多舛的臉皮再次負傷退場。
貳
雪輕送來的人進宮那一日,殷祀賴在春蘭殿里和我下了大半天的棋。直到就寢,他也沒有離開的跡象,自打我入宮殷祀就沒碰過我,如今興致上來不過是我與先皇后越來越像的緣故。
雪輕派來的人在殿外候著,我將她招進來,雪輕給我的信只有小小的一張字條兒,上面寫著:“我親自挑選的人?!?/p>
我笑了笑,就著燭火將字條兒燃盡。
第二日陽光明媚鳥雀呼晴,天子起床鬧出震天響的動靜,只見他從榻上揪出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拖到我面前,怒火中燒地瞪著我,咬牙切齒道:“給朕下藥?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是不是!”
我笑得樂不可支:“您不愿把皇長子給我養(yǎng),我自己遣人和你生一個便是?!?/p>
本以為這回臉皮必毀無疑,誰知我卻飛起來,重重撞在鎦金角香爐上,仰面摔倒在地,心口劇痛,直接嘔出一口熱血來!
昏昏沉沉間四周人影晃動,嘈雜慌亂,有人緊緊擁住我,顫聲道:“阿慕,阿慕,你別死……別死!朕悔了、朕早就悔了!”
我直想大笑他的癡心妄想,可沒等我張口說話,溫?zé)岬难合纫徊絿姙R出去!
殷祀又是如何一番大吼大怒,我卻管不著了。
殷祀那當(dāng)心一踹令我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躺了一個多月,徹底成了瓷娃娃,動不得、碰不得。生怕我瞇個覺就無聲無息斷了氣,殷祀好幾次夜里就那樣默默握著我的手,把著我的脈,守著我入睡。
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燕貴妃有身孕了。
“朕不知你為何對皇長子如此執(zhí)著……不過,若此番燕妃產(chǎn)下的是皇長子,姑且交由你養(yǎng)育吧?!?/p>
我并未如他預(yù)料的那般歡欣鼓舞、病體康復(fù)。當(dāng)晚,燕貴妃悄然夜行,跪在了春蘭殿我的病榻前。
“我曾發(fā)誓此生絕不因任何事向你們相國府低頭??涩F(xiàn)在,為了我的孩子,我求您!”她將頭深深磕到冰冷的地面上。
“皇長子我確實有大用處?!蔽揖従?fù)鲁鲆豢跐釟猓安贿^,你是宣大哥的妹妹,你肚里的孩子是他的親外甥。為了他,我會求皇上收回這道旨意?!?/p>
她埋下頭,掩蓋眼中的刺骨恨意。
我粲然一笑:“誠然,先皇后是宣云暉之死的罪魁禍?zhǔn)?,但你別忘了,這其中可少不了趙王妃的運籌帷幄呢!”
她不再多言,如來時一般無聲離去。我知道,不管日后后宮發(fā)生什么、趙王府發(fā)生什么,她都不會插手了。
叁
雪輕送進宮的那名女子終究沒能懷上身孕,此計可一不可再,我若敢再犯,殷祀不曉得要踹出我多少心頭血來??晌覅s不能再等了,燕貴妃那邊不能動,我只能再想別的法子。
那一日我在昭陽殿等殷祀下朝,正閑逛著卻瞥見天子的居所竟在偏殿辟了間小佛堂。
佛堂之內(nèi)檀香彌漫,一尊金佛供奉在上。
后頭跟著的承德躬身解釋:“佛像是永歷二年陛下龍體抱恙時誠賢皇后親自前往法佛寺拜請回宮的,陛下一直珍重地敬奉在此處?!?/p>
“是嗎?”我不在意地揭開香案前的描金烏木錦盒,捻起里頭的碧玉鐲子左右端詳。
“這是誠賢皇后生前最喜愛的手鐲?!?/p>
我嘲諷地笑了笑,手指一松,碧玉的鐲子摔在地面斷成兩截。
“你做什么!”門外傳來震怒的吼聲,一個人影沖進來,力氣大得將我撞到一邊。
殷祀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碎玉鐲,抖著手似乎想要拾起,又像難以接受一般,扭過臉來仇恨地瞪著我:“你故意的?”
我笑得比春光還燦爛。
就在殷祀氣急敗壞意圖發(fā)作之際,殿外忽然奔進一名錦衣侍衛(wèi),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殷祀拆開后面色大變,立即召來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準(zhǔn)備出宮,一轉(zhuǎn)眼瞥見我手里的東西,頓時僵立在原地。
“這塊玉佩怎會在你身上?”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
我晃了晃手中的透雕玉佩笑而不答,他還欲追問,一旁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請示了聲:“陛下?”
殷祀只猶豫一瞬,當(dāng)即吩咐:“看住容妃,在朕回來之前不許她踏出半步。”說完便帶著御前侍衛(wèi)匆匆離去。
我攥緊手中的玉佩,想要大笑又想要號啕,最終只剩滿腔嘲諷。
大名鼎鼎的誠賢皇后,你可活脫脫是個曠古絕今的大悲劇!你愛那人一生,可結(jié)果呢?連你貼身的遺物都換不來他回頭看一眼!
殷祀直到當(dāng)晚才回宮,不過卻沒空來找我麻煩,只因——趙王妃失蹤了。
趙王妃如今是雙生子,一旦出事,對殷祀而言當(dāng)真是人間慘劇一樁,以致連日來他急得雙眼噴火嘴上冒泡。
我一如往常優(yōu)哉游哉地賞花逗鳥,順便看殷祀笑話,直到某日雪輕的急信傳入宮中。
“危急,速歸!”
肆
等我趕到時,事態(tài)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見我臉色慘白,雪輕長嘆一聲:“你多陪他一會兒吧?!北愠鋈チ恕?/p>
房中燃著安睡的熏香,小小的孩子不知世事地睡在小床中,他才一歲多,本該白皙粉嫩的小身子上處處淤著血紅的斑點,睡夢間氣息一次比一次急促,仿佛猛然間便會戛然停止一般。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一顆顆滴在繡花的小被子上,卻又怕將安睡的孩子驚醒,趕緊抹了把臉。
而房門就在此時砰然撞開!憧憧人影帶著殺氣魚貫而入,瞬間將我團團圍在中間。
殷祀跨入密不透風(fēng)的房中,劃出抹冷酷無情的笑:“容妃,你倒是深藏不露,朕至今還沒碰過你呢,你卻已養(yǎng)了這么大的孩兒。”他緩緩將孩子抱起,嘖了一聲,“竟是副活不長久的早夭面相……這小娃的生父是誰?難道是這山谷的谷主?”
話音剛落,便有侍衛(wèi)從屋外將雪輕推搡進來。
見我閉口不應(yīng),殷祀惡意地摸了摸嬰孩細嫩的脖頸:“其他先且不管,朕只問你,趙王妃被你關(guān)在了何處?”
孩子霎時被驚醒,發(fā)出虛弱的哭聲!殷祀手指扼緊:“容妃,你現(xiàn)在不交出趙王妃,只怕稍后要到地下母子團聚了?!?/p>
想要撲上去,卻被侍衛(wèi)們困在原地,我慘笑出聲:“陛下,您要親手掐死您唯一的嫡長子嗎?”
殷祀愣了愣,驚疑地松開手,難以置信地看著懷中的孩子,好半晌,他才青白著臉望向我:“你說……阿慕還活著?她人呢?”說著便似無頭蒼蠅般抱著孩子四處找人,待看到原地站著的我,他的眼眸愕然瞪大。
我屈膝跪下,盡管身著一身喬裝出宮的褐衣,卻緩緩向他行了一個自大婚以來最莊重的大禮——
“恭請吾皇,萬歲、圣安!”
猶記年少時我與云暉志同道合,若興戰(zhàn)亂,云暉從戎報國,我便做他的智囊,若盛世太平,我游歷天下,他便陪我踏遍山河。父親學(xué)富五車,教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教我商經(jīng)兵法星象五行,偏偏從未教過我如何做一位皇后。
及至大婚的旨意傳來,父親將我書架上的書籍一概焚燒殆盡,一字一句告誡我:“你雖為女子,為父卻自小教你先賢遺風(fēng)君子氣度,如今陛下欽點你為后,之前所學(xué)便該記一半、忘一半,忘個人得失,記天下之利,萬萬不能色授魂與、心于一側(cè),遺禍蒼生!”
秋風(fēng)揚散書籍焚起的灰燼,落在老父斑白的鬢發(fā)上。
彼時我不明白,我傾心殷祀,殷祀娶我為后,這本是皆大歡喜的事。我自信才學(xué)并不輸男子,為殷祀管理后宮,行勸諫之責(zé)乃分內(nèi)之事,我自會做得盡善穩(wěn)妥,又哪兒來的禍端?
可我后來才懂得,色授魂與、心于一側(cè),為那人神魂顛倒心都偏了,又怎還顧得上皇后該盡的職責(zé)?
尤其是,當(dāng)捧上滿滿一顆真心,卻被棄若敝屣的時候。
伍
我先前并不知殷祀對趙王妃的情意。
他們自幼相識,偏偏趙王妃仰慕趙王殷祈,她既開口請求,殷祀唯有下旨賜婚。少年時因父親職務(wù)之便我與趙王殷祈結(jié)識,他雖待我體貼熱切,我卻察覺他深埋心底的野心,并不愿與之為伍。天子賜婚后,趙王夫婦倒也琴瑟和鳴、恩愛有加,不過趙王常年出征在外,趙王妃得皇帝旨意,可隨時入宮解悶。堂堂天子為了摯愛而甘心成全,只能借此慰藉相思。
那年冬天,殷祀病重,朝廷黨派之爭越發(fā)肆無忌憚,北地入冬后爆發(fā)災(zāi)情,老太后宮斗了半輩子這種時候也慌得失了主意。我下令嚴密封鎖殷祀的病情,請父親聯(lián)合朝中同僚穩(wěn)住輿論,又矯詔派云暉北上安撫災(zāi)情并平息亂民暴動。
聽說法佛寺的菩薩最靈驗不過,我踩著積雪上山,山寺前有三千石階,我一階階磕長頭上去,寺中供奉著千佛,我一尊尊佛像叩拜,每一次都喃喃念著殷祀的生辰八字,到最后膝蓋痛得麻木全身凍得失去知覺,才終于請回那一尊金佛,祈盼能護佑殷祀度過此劫一生順?biāo)臁?/p>
等我趕去昭陽殿時,殷祀已經(jīng)醒轉(zhuǎn),寢殿中只留趙王妃照料。殷祀蒼白著笑臉凝望美人:“迷蒙中總聽見有人喚朕的名字,料想就是你,朕想著你素來膽子小,可不能嚇著你,須早早醒來才是?!?/p>
趙王妃溫婉回視他:“自是日夜盼著祀哥哥醒來?!?/p>
柔情蜜意處,再也插不進旁人。
殷祀醒來后雖滿意我穩(wěn)住了局勢,卻訓(xùn)斥了我膽大妄為的行徑,朝臣亦上表參奏,多方推動下我自請在祖宗靈位前悔過,父親也告老辭官。
殷祀病愈一個月后,與我提及一件事。
“聽聞宣老將軍的兒子有一顆香魂丹,能避百毒治百病,你自小和宣云暉一處玩耍……”
他的話未說盡,我已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云暉一同長大,從未聽說過香魂丹,卻不知殷祀的消息從何得來。
我主動開了口,云暉自不會隱瞞,只問我有作何用處。
“陛下經(jīng)此大病,龍體實不如從前,我盼他能無病無災(zāi)?!?/p>
云暉沉吟了會兒,問:“若有朝一日我和皇帝間只能活一個,阿慕,你將如何?”
我啼笑皆非:“你又不是要圖謀造反,怎會和天子生死相敵?”
云暉溫柔地摸了摸的頭,沒有答話。
可五個月后,他死在西南的戰(zhàn)場上。
陸
云暉幼時曾體弱多病險些夭折,后來宣老將軍請來神醫(yī)診治,云暉雖自此身體大好,卻注定此生絕不能碰一種名為鬼佟草的植物,否則命休矣。香魂丹以數(shù)種百年生的藥物制成,宣老將軍花費近十年才終于湊齊藥方、制成一顆,只盼若出萬一能保云暉一命。
誰知他卻轉(zhuǎn)手送了我。
西南戰(zhàn)場上,最初云暉不過受了一記箭傷,誰知傷口卻遽然惡化,軍醫(yī)一查才發(fā)現(xiàn)涂抹的金瘡藥內(nèi)竟摻著鬼佟草!
他活不過半個月,唯一能救命的法子是拿殷祀的血與他換??蛇@時我才得知,殷祀從未服用過香魂丹,從一開始想要香魂丹的人就只有趙王妃!我隱隱猜出此事絕對與趙王殷祈脫不開干系,可我卻無計可施。
“她自小一入秋便胸悶咳嗽,聽說過香魂丹的名號,這才向朕討要……”殷祀解釋著。
我不欲再聽,轉(zhuǎn)身便走,卻被他攔?。骸霸趺?,你想去找趙王妃?朕不許!”
我眼中幾近沁出血來:“一命換一命,她欠了云暉的,該由她償!”
可殷祀不管我的憤怒:“她有何錯?香魂丹是宣云暉贈你的,而你轉(zhuǎn)贈給了朕。她毫不知情,這命債落到她頭上是何道理?”
是啊,我才是罪魁禍?zhǔn)?!我氣極反笑:“若今日命懸一線的是趙王妃,陛下可會榨干云暉的血去救她?”
將我的詰問視作無理取鬧,殷祀毫不理會,直接命令御前侍衛(wèi):“死死看住皇后,絕不允許她踏出殿門半步!”
侍衛(wèi)們用木板封死門窗,我扒住僅有的縫隙朝外嘶吼:“殷祀!宣家滿門忠賢,云暉為國開疆辟土舍生殺敵,你是帝王,難道要寒了天下人之心!”甚至,寒了我的心。
我絕望地吼叫控訴,卻只等來半日后他的口諭。
小小的宮殿嚴密如鐵桶,承德在門外一字字轉(zhuǎn)述:“陛下說,皇后須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p>
我徹底心如死灰。
而云暉,死在西南邊疆,再也沒能回來。
我被關(guān)了一個多月,直到被診出身孕才重獲自由。云暉的喪葬我無顏去參加,后來,他的妹妹,日后的燕貴妃進宮交給我一枚玉佩。
“兄長死前曾囑托我一定轉(zhuǎn)告你,他有此番死劫,只怨自己運數(shù)不濟,與你無關(guān)。這是他從小佩戴的平安玉,希望以后能替他保護你?!闭f完,她通紅的眼中迸出刺骨恨意,“盡管他至死也沒松口說出香魂丹的下落,可我知道,他把它給了你!”
“是你親手害死了哥哥,你一定會有報應(yīng)的!”
我的報應(yīng)來得很快,不久后,太醫(yī)院診斷出我脈象不妙,之前我冒雪磕頭上山,寒氣入骨,之后又被長時間軟禁,憂憤過度,只怕腹中這一胎難保。
殷祀安慰我:“來日方長,阿慕,我們會有別的孩子?!?/p>
我迎上他的目光,咬牙道:“想落掉我的孩兒,除非我死!”
后來我在御花園遇上趙王妃,她盈盈的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聲音婉轉(zhuǎn)動聽:“祀哥哥曾應(yīng)過我,除非我先懷上祈哥的孩子,否則他不會留下子嗣。娘娘這一胎難留,又何苦強撐?”
柒
為了安撫我大起大落的情緒,殷祀特地挑了個日子攜我前往鏡山的皇寺禮佛,陪同的還有夫君去了西南戰(zhàn)場主持大局的趙王妃。
誰知,半山腰卻出了狀況。
那本該是一趟行程嚴密的出行,可竟不知從哪里冒出大批身手不凡的刺客。山腰地形不利,眼見御林軍快要落敗,殷祀護著我和趙王妃往林中逃去。
刺客緊追不舍,奔逃間我腳下一滑,耳后殺氣擦過,一把鋼刀插進前方樹干中!
我們?nèi)藢σ曇谎?,目光中均有絕望之色,隨即殷祀眸光凝住,將我推到一旁樹叢中掩住,飛快地握了握我的手:“阿慕,你且躲在這兒,朕護著趙王妃出去后馬上回來尋你!”
天大的荒唐是什么?眼前便有一樁。
“殷祀,我腹中還有你的骨肉!”我想笑又想哭,最終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阿慕,你信我!”他留戀地看了我一眼,親了親我額頭,便急急護著趙王妃走了。
他親手將我留在死亡的危難中,正是明知我存活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他一次都沒有回頭。
血腥氣隨風(fēng)吹入樹林,殺氣越來越近,我沒有等待殷祀那不可能實現(xiàn)的承諾,絕境處反而生出拼死一搏的勇氣,往另一個方向奮不顧身地狂奔。
“我滾落懸崖,被雪輕救起,在這藥王谷養(yǎng)傷,半年后孩子出生。誰想他甫一出生便全身紫癜,呼吸困難,雪輕說孩子骨中髓質(zhì)出了問題,除非取父母雙親或一脈相承的兄弟姐妹的骨髓更換,否則……”我捂住滿臉的淚,“可我的骨髓孩子卻不能用!”
“……所以你編出老相爺庶女的身份入宮,更時不時要朕日后將皇長子交給你養(yǎng)育?”殷祀干澀道,“你舍不得宣云暉的外甥,就把主意打到趙王妃頭上?阿慕,若朕告訴你她的孩子絕不是朕的,你信不信?”
他將哭得全身顫抖的我擁入懷中:“阿慕,你要孩子的骨髓,我們可以自己生。他是朕的皇長子,一定會有福氣的。”
我冷冷推開他的懷抱:“說到底,你不過是希望我放了趙王妃罷了??杀菹?,若我說此生我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呢?”
我?guī)б箪肴ヒ娏粟w王妃。
美人現(xiàn)下披頭散發(fā)、全身五花大綁,早沒了我見猶憐的氣質(zhì),可殷祀依舊憐惜地撫平她的淚痕。
“她服了藥王谷無解的毒藥,除非雪輕為她醫(yī)治,否則母子性命都不保!陛下,如今你是非得舍去龍體不可了!”我冷笑。
雪輕說要父母雙親或兄弟姐妹的髓質(zhì)。母親和兄妹不行,豈不只剩下親生父親?從一開始被盯上的就不是趙王妃,我裝作慌慌張張喬裝出宮回藥王谷,用的不過是引君入甕的把戲。
藥王谷豈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殷祀帶來的大批侍衛(wèi)如今被困在谷外的陣法中動彈不得,若是父子親情打動不了他,趙王妃便是最后一張王牌。
什么天子之身,什么命系于天,我學(xué)過的詩書禮法早被父親燒為灰燼,為了孩子,帝王之尊也不過是一味救命藥引。
殷祀復(fù)雜地凝視了我一眼,解開趙王妃身上的繩子。誰想一松綁,趙王妃突然掙扎著從袖中掏出個小盒子,手忙腳亂地拿著東西往嘴里塞!
我一腳踢開她的手,到嘴的那顆朱紅色藥丸骨碌碌滾到墻腳。
趙王妃爬過去想要奪回藥丸,卻被殷祀牢牢困在懷中。
殷祀看了看被我拾起的藥丸,又看了看懷里的人,最后望向我,抖著唇問:“香……魂、丹?”
是香魂丹,當(dāng)初趙王妃要這顆丹藥并不是真的治病,只是為了讓云暉必死,之后一直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長久的靜默過后,殷祀松開癱軟的趙王妃,喃喃道:“無論如何,朕都會救自己的孩子。所以,阿慕……你把香魂丹還給她吧?!?/p>
捌
換髓之事?lián)p傷極大,須每日用藥性極大的藥水蒸泡全身,熬過了這半個月,才能繼續(xù)之后的步驟。
“此病天下聞所未聞,此術(shù)亦是我第一回嘗試,小皇子成功與否暫且不論,陛下壯年后若是遭逢大病,只恐難以熬過?!毖┹p說。
殷祀看向我:“朕只慶幸,能親身救我孩兒?!?/p>
我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開。天子身陷藥王谷,趙王殷祈早帶著軍隊團團圍在谷外,只等著將我們困死在內(nèi)。
見我孤身出現(xiàn),殷祈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慕兒,你果然還活著!”
“沒有天子下詔,你竟敢擅自領(lǐng)兵回京?”我嗤笑,“就算你不怕天下人知道你的狼子野心,難道不怕我和陛下為了保命取你妻兒的性命?”
殷祈渾不在意:“皇兄若是狠得下心,當(dāng)年就不會放任心上人嫁給我了。”他深情款款道,“慕兒,你才是我心儀的王妃,若不是那女人在皇兄心目中舉足輕重,又對我癡心一片,我當(dāng)年絕不會娶她。她與殷祀死在一處最好,日后你便做我的皇后!”
“白日做夢可真是你多年不變的習(xí)性。娶我?當(dāng)年你心胸狹窄,多次與云暉發(fā)生齟齬,后來殷祀為何突然微服造訪相府偶遇我,云暉又因何喪命,還有鏡山上從天而降的刺客,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全是你的陰謀?”
“本王得不到的東西,寧可毀掉!”殷祈惱怒間便要擒住我。
此處是藥王谷,哪是他興風(fēng)作浪的地方?我腳下一動,陣法突變,眼前樹影憧憧變幻,外面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我繞到樹后,提溜起地上躺著的趙王妃,回到書房,不理會美人淚水漣漣,冷聲問:“你夫君的話,都聽到了?”
她垂淚頷首。
我攤開信紙,將筆墨推到她面前:“那便寫信給你父親?!?/p>
她撫著心口哀哀喚了幾聲“祈哥”,沒多久便消停下來,提筆開始寫信。
趙王妃之父乃當(dāng)朝史官,最是六親不認,有女兒親筆信舉報,不怕他不將趙王圖謀造反的消息鬧得滿朝皆知。加上我在外面的安排,只要謀反之事成了板上釘釘,即便是老太后也不能亂政徇私,到時啟用余威猶存的宣老將軍,再利用藥王谷絕佳的地形,趙王的軍隊必定有來無回。
一等信寄出,趙王妃巴巴地問:“香魂丹……可以給我了嗎?”
我笑著將手中的藥丸遞到她面前,沒等她伸手來奪便迅速將東西拋擲出窗外。窗外是瀑布寒潭,即便她涉水去撈也撈不著了。
“云暉的東西,他沒能用上,即便扔去喂魚喂蝦,也輪不到你。你且好好兒體驗與天爭命的滋味吧!”
玖
半個月后,雪輕帶著孩子進入密室,殷祀服下麻沸散,被藥童用輪椅推進去。
臨走,他抓住我的腕,一聲緊接一聲地喚我:“阿慕,阿慕……你信我,信我,我悔了,我只是忘不了和她青梅竹馬的情誼,我心中只有你一個!”見我沉默,他紅了眼眶,“此次生死難料,你當(dāng)真、死也不肯原諒我?”
“我自然原諒你。若死了,我做回你的皇后,即便來年到了奈何橋邊,我魂魄里烙著的也是你殷祀的印記……”
察覺到我未盡的話,他扣住我的手:“若我活著呢?”
我笑了笑:“若你活著,那便前塵盡釋、江湖相忘吧!”
麻醉藥效開始作用,他控制不住自己,眼中滑下淚來,卻強撐著笑:“那豈不是……死了比活著好?”
我沒答話,他緩緩閉上眼,徹底陷入昏迷中。我撫著他的臉,哽咽:“傻子,我是說若我死了?。 ?/p>
谷外的軍隊撤得干干凈凈,趙王被解了兵權(quán)軟禁在王府,老太后依舊在后宮潛心念佛。我跪在長壽宮的大門外,直到殿門緩緩拉開,年老的太后被嬤嬤攙著走出來。
將懷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嬤嬤手上,我跪地磕了三個頭,含淚道:“母妃,您盼了那么久的嫡長孫,兒媳從此就將他托付給您了。這孩子日后沒有娘親,您多疼他憐他一分,不要讓人欺負他沒有母親……”
太后老淚縱橫:“癡兒!何苦來哉!”
孩子的哭啼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揪心,我硬下心腸,牙槽咬出血來也不曾回頭。
雪輕送我出城,我問他:“近來心口越發(fā)喘不上氣,我可還有兩年好活?”
他悲憫嘆息:“損有余補不足,這是天道。當(dāng)日你滾落懸崖,沉入寒潭近兩日方被我救起,自身性命都岌岌可危,又遑論孩子?可你非要逆天而行,義無反顧將孩子留住,骨髓五臟既無救,若想延壽只能下地向閻王討命了。”
臨走,他將我喚住,遲疑道:“我見那殷祀身負傷痕,竟是那日回頭尋你所致,你……”
我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我走啦!”
少年時曾與云暉擊掌盟約,此生當(dāng)游歷四海踏遍山河;而大婚時殷祀握著我的手言笑晏晏:“既有此抱負,那便陪朕攜手同看天地浩大吧!”
數(shù)年的光景已是滄海桑田,豪言壯語被情怨仇債淹沒。前行的路上,徒剩我一人。
許多年后,當(dāng)藥王谷的主人成了國之醫(yī)圣,當(dāng)皇帝閑來無事頻頻造訪藥王谷,醫(yī)圣雪輕終于無奈向終日愁眉緊鎖的帝王坦白真相。
“其實當(dāng)年趙王妃并未被喂毒,香魂丹一直被阿慕妥善收存,臨走時她曾說,宣云暉之死乃她此生至愧至憾,若有朝一日她諒解了自己,自會用香魂丹救自己一命,倘若……”
“倘若如何?”殷祀追問。
“倘若她始終難以釋懷,死在外邊,也會遣人將香魂丹送還宣將軍府,好讓陛下知道她已不在人世?!?/p>
帝王的臉?biāo)查g血色褪盡,至于他又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此間逸事早散在不息的時光中成浮塵斑斑,歲月這只翻云覆雨手一眨眼便停駐在了那一年的昭陽殿——
白發(fā)蒼蒼的帝王躺在九龍玉床上,彌留之際,他殘喘著道:“朕一生執(zhí)掌天下,唯有兩件事做不到,不可追往事、不能問來生。朕愧對阿慕,但好在……那枚香魂丹自始至終未被送回來,知道她好好兒活著,朕心中高興。能死在她前頭,至少不怕奈何橋前等不到她?!?/p>
醫(yī)圣雪輕眉心浮起一抹猶豫,斂衣伏首緩緩道:“當(dāng)年誠賢皇后臨行前曾反復(fù)囑告臣絕不可多言。臣如今斗膽違背昔日對故人的承諾,陛下且聽臣一一道來,當(dāng)日并無取髓之事,只因誠賢皇后不愿陛下受苦,才將香魂丹喂給皇長子服下……”
他的手驀地被擒住,帝王眸中血絲暴現(xiàn):“那阿慕她?!”
雪輕答:“誠賢皇后早在三十七年前便已過身了?!?/p>
那一剎那,天搖地動、紅塵坍塌,醫(yī)圣閉目嘆息,任由雙手被人摳出了血。
隆元十四年,九五至尊于昭陽殿壽終正寢,舉國縞素。沒有人知道,天子曾以漫長時光等候一人,而那人久久遠行,再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