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天宮圣境之西,有幽谷名藥仙。
陰霾漫天,面容肅穆的一眾天將帶著一個素衣藍(lán)裙的女子自藥仙谷出來。步步行遠(yuǎn),女子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我會回來?!?/p>
她喃喃著說,但見精致眉目,一片黯然。
(一)
到今天為止,畫梁城的時疫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半月。
初春乍暖還寒,本就多發(fā)疫病,所以一開始城內(nèi)的醫(yī)官并未將疫情放在心上,只按常例施醫(yī)贈藥。卻不想短短幾日就有幾十個人病倒,這才發(fā)覺大事不妙——
就在這時,桑云出現(xiàn)了。
她走進(jìn)藥廬時誰也沒拿她當(dāng)回事,但是當(dāng)她以一服湯藥與幾根金針硬生生救回一個瀕死的病人后,舉座皆驚。
游方女醫(yī)成了畫梁城的救星。
此時,疫情已經(jīng)得到了控制。
府衙的客廂內(nèi),桑云素衣藍(lán)裙,秀麗的臉上神情淡漠,正向兩杯清水里各下了一點藥粉。
“桑姑娘,大人有請?!边@時有人來通報,說醫(yī)官想請她見一位貴客。
客人是畫梁城首富之子宋寧軒,說是來求醫(yī),她進(jìn)前廳時但見醫(yī)官正陪著一個紫衣人說話,那人歪在交椅上,一對桃花眼左顧右盼,未語生情。
她忽然覺得頸后一痛,伸手摸到指甲蓋大小的疤痕,不禁一怔。
“桑姑娘——”醫(yī)官發(fā)現(xiàn)她到了趕緊起身,正想引薦,她先問宋寧軒:“你來求醫(yī)?”
俊俏的公子哥兒點點頭,一手捧心:“小生自幼痼疾纏身,姑娘救我一救!”
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兩個來回:“無病胡言,自尋煩惱!”丟下這么一句話,她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客廂,取來銅鏡照了照,卻見頸后并無任何異樣。而此時方才下藥的兩個杯子里有一杯清水已化成黑色,散發(fā)出腥臭的味道。
將水隨手一倒,不慎有幾滴濺到紫藤插枝上,她慌忙去救,但淺紫色的藤花還是在沾到黑水的瞬間就腐壞下去,終至幾根朽爛的花莖。
她看著那堆污穢之物,也只有一聲嘆息。
晚上,桑云獨自去了城西的夕月山——山中那股清泉是畫梁城的水源之一,亦是這次疫病發(fā)生的原因。
小徑上,孤月清風(fēng),分外寧靜。
覺察到有人跟蹤時她入山已深,一個閃身避到一邊,在那人趕上來時猛地跳出逮個正著,她將對方死死壓在地上,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人竟是宋寧軒。
“為什么跟蹤我?!”
她厲聲質(zhì)問,宋寧軒干笑了兩聲:“我在客廂外頭看見你盯著那兩杯水出神……”后來得知那兩杯水取自不同的水源,他便猜到她是在調(diào)查疫情的源頭。
“我就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什么忙!”年輕的公子哥兒撓著額頭笑著說。
她冷眼看著他。
“你趕緊滾回去便是幫忙……”
在更傷人的話出口前,她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身后襲來,立刻意識到——
已經(jīng)晚了。
(二)
將宋寧軒拉到身邊,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圍。
濃厚的霧氣不知何時已籠罩了四面八方,四下里靜到了極處。
“那是什么?”宋寧軒問時她也聽到了那種聲音,沙沙、沙沙,像是有人拖拽著重物軋過草叢。
忽然一陣腥風(fēng),一條巨尾橫掃而來。
“孽畜!在我面前還敢弄鬼!”冷笑,她人隨聲動執(zhí)針迎上,窈窕身影一躍騰上半空,輕巧地避過巨尾,微光一閃,手中金針已射入濃霧之中。
暗夜里響起一記尖銳的嘶鳴,濃霧散去,方才仿如蛇尾的巨物亦不見了蹤影。
她很快在草叢里找到了自己的金針——針牢牢釘著一條黑色的蜥蜴,此物頭生尖角身被麟甲,宛若幼龍。
可這并不是行云布雨的水神,而是疫虬——化為龍形的疫病之源,它潛入水源,一城的人就得了病。
拔掉金針的瞬間,那條疫虬化成一股黑煙,被她收入了腰間的藥囊。
這時她才想起去看看宋寧軒怎么樣了,回頭尋去,看到那公子哥兒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似乎是暈了。
還真是弱不禁風(fēng),她哂笑著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青年露在外面的手臂有些異樣。
蒼白的皮膚上,浮現(xiàn)著怪異的指爪圖案。
她大驚失色,將人翻過來,看著他牙關(guān)緊咬不斷抽搐,立刻一把撕開他的衣服,袒露出來的胸口令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宛如文身一般的黑氣在他周身游走,時而聚集化為龍形,在月光下看來,是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宋寧軒真的有病——
他被疫虬附了身。
“喝藥?!?/p>
半個月后的一天,在宋府的廂房內(nèi),她又端了黑糊糊的藥汁放在宋寧軒面前。
從夕月山回來后,她便答應(yīng)了醫(yī)治他。
“唉,真臭?!彼螌庈幝劻寺?,苦著臉說。
她也不說話,就瞪著他。
最終他還是捏著鼻子把藥喝了,喝完立刻塞了顆松子糖,含著糖口齒不清地說:“其實我真沒想到你會答應(yīng)替我醫(yī)治呢,頭一回見你,你那么討厭我?!?/p>
她不答話,宋寧軒自顧自地繼續(xù)叨念:“可這會兒我倒寧愿你沒答應(yīng)了,你的藥那么難喝……”
真是不識好歹,這服藥里她下了玉華草、青云芝,隨便哪一味都是祛毒延壽的圣品,多少人夢寐以求。
許是她的不悅泄露到了臉上,宋寧軒看著她,咳嗽一聲:“我說笑的,你不要生氣……桑云,其實多少大夫都說我這毛病是無藥可醫(yī),你肯來替我醫(yī)治就是給我一線生機(jī),我很歡喜。”
他說著笑了笑。
是那種仿佛知道天不假年,能得一刻歡喜便是一刻的笑容。
她心上一緊——宋家一方豪富,對于宋寧軒而言榮華富貴他生來就能擁有??墒且唑袄p身,他必是自幼時時病發(fā)痛苦不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死。
所以他的行為才那樣癲狂不羈,千金買笑,長夜狂飲,十足的膏粱紈绔。
醉生夢死及時行樂,只不過因為他不知自己還能荒唐幾時。
“我會救你的?!彼櫭嫉馈?/p>
這是承諾,她必須救他,就像她必須解除畫梁城的疫情。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當(dāng)年,數(shù)以千計的疫虬自冥淵中逃逸而出,散入人間。
錯都在她。
(三)
百年之前,她在天宮圣境執(zhí)掌百草。長居藥仙谷中以為平靜的時光會與她仙人的壽命一樣,久遠(yuǎn)到千秋萬載。
直到那一天,她的藥仆青炎私自開啟了由她看管的冥淵封印,自封印中自由的疫魔便用己身之發(fā)化為千條疫虬投入人間。
大禍臨頭。
最終天帝與疫魔征戰(zhàn),將之重創(chuàng)后再度封入冥淵,而她亦入凡,擔(dān)起了殺除疫虬的責(zé)任。
百年來,她不知救過多少像畫梁城這樣的城池……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出辦法將宋寧軒身上的疫虬驅(qū)逐出來。
“桑云!桑云!”
這天下午她正在府衙的客廂中制藥,卻聽宋寧軒老遠(yuǎn)外就大喊她的名字,不多時人一溜煙地跑過來,趴在窗口問她去不去游湖。
“你倒有閑心。”她瞪了他一眼。
“桑云你別老是這副教訓(xùn)人的模樣,別人看了不要怕嗎?”宋寧軒吐了吐舌頭。
她想起那些女仙私下議論自己的話。
藥仙呀?一身藥味兒,人也冷冰冰的,看著就惹人嫌。
“那又怎樣?!彼拖骂^研藥,冷不防一團(tuán)淺紫出現(xiàn)在眼前,“送你的?!?/p>
她無語地望著這件禮物,一盆紫藤,在這花期將過的時節(jié),竟然還盛開著一串花。
不禁想起了青炎——青炎的原身就是藥仙谷中的一串紫藤花,是她一口仙氣渡他成形,才有日后彌天大禍。
“我不要?!彼f了,又低下頭去。
“你不要?是不是因為那個以前送你紫藤花的人?”
她吃驚地抬起頭,宋寧軒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也是頭回見的那天,我在客廂外看見你看著那紫藤花的樣子……”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打斷他的話,忽然有種不妥的感覺。
“我——”向來能言善辯的公子哥兒卻支吾了起來,“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關(guān)于你的事,我只是……”
他頓了片刻,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最終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我喜歡你,桑云。”
那天,她最后把宋寧軒趕了回去。
漂泊人世百年,這樣的事她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也曾有人或愛她容顏端麗,或敬她醫(yī)術(shù)高超,生出些許傾慕的心思。
但只要報以冷漠的態(tài)度和不中聽的話語,這些傾慕很快就會消失不見。不過宋寧軒到底是紅塵里做慣了風(fēng)流客的人,手段更高明些——從第二天開始,禮物源源不斷地送到府衙,或珍奇草藥,或孤本醫(yī)書,他倒是很懂得什么叫“投其所好”。
只是本人卻不露面。
而她一者要給他用的藥尚未制好,二者也不想見他,于是除了將東西一一退回之外,也一連十幾日不登宋府大門。
直到這天宋府管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說宋寧軒再度病發(fā),不省人事。
而等她趕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清醒過來,她想了想,決定還是要見他一面。
揭開幔帳而入,寢房內(nèi)彌漫著一股極淡的藥香,這是因為房中經(jīng)年累月的有人喝藥,藥氣滲進(jìn)了家具墻隙的關(guān)系。
宋寧軒躺在榻上,臉色異常蒼白,短短時日似乎消瘦了不少。
“他們說這些天你病發(fā)過幾次了,為什么不來找我?”她在榻邊坐下。
宋寧軒也勉力坐了起來。
“我怕你見了我會不高興……”
她輕哼:“我有什么好,值得你這么用心?!?/p>
“不、不!桑云你不要這樣說。”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起他第一次看到她——不是在府衙,而是在藥廬,他看到她不眠不休地照顧病人,言語舉止雖是漠然冷清,醫(yī)者之心卻令人動容。
“那時我只想若自己能得你照顧就好了……我以為我只是想找一個好的大夫,但其實我只是想離你近一些?!?/p>
他熱切地說著,她卻只是默默抽回了手。
“你可知眼中所見,亦未必為實?”
她說著,暗暗念了一個咒。
但見驚恐的神色出現(xiàn)在宋寧軒臉上。
她用的是障眼法,此刻宋寧軒眼中的她,該是膚色碧綠,頭生犄角,身有黥紋的詭異模樣。
就像那些山林水澤中的妖鬼精魅。
“吾類妖物生于山中瘴癘之地,以你身上的這種疫虬為食,不過是借著治病之名四處尋找疫虬的蹤跡罷了,雖不傷人,但偶爾有人病好了也與我毫無關(guān)系,就像我給你的藥,都是糊弄你的?!彼獬苏涎鄯ǎ螌庈庍€是愣愣的,她便笑問,“這樣的我,你還喜歡嗎?”
下一刻,卻被他緊緊擁進(jìn)懷里。
“你嚇不倒我……桑云,是人也罷,是妖也好,我偏要喜歡你。寧軒生來命如草芥朝不保夕,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子,你不喜歡我,你不會醫(yī)病都不要緊,只要準(zhǔn)我陪在你身邊,等我病死的那天,你盡可吃了我延你的壽數(shù),好不好?”
這個人瘋了。
感受著凡人的體溫,她不禁這么想。
你不喜歡我也不要緊……
只要準(zhǔn)我陪在你的身邊……
懇切的話語,與記憶中回響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好?!?/p>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青年,就在同時忽覺頸后又痛了起來。
而當(dāng)疼痛消失后,她便在心里暗暗對自己說,等醫(yī)好了宋寧軒的病,就立刻洗去他的這段記憶。因為畢竟仙凡殊途,這是規(guī)矩,是天條——
是牢不可破的一道枷鎖。
(四)
之后的日子,她努力演著兩情相悅的戲碼,卻又暗中將制好的新藥讓宋寧軒服下,可是那條疫虬依然牢牢地附在他體內(nèi),纏繞其身,仿佛要將他活活絞死。
但與之前那些隨她拿捏的疫虬不同,這次她的手竟然動不了了!
“云煙訣?前塵過往,煙消云散……這宋寧軒就這么惹你討厭?連他要記得你,你都不許?!?/p>
熟悉的聲音,帶著冷冷的譏諷之意傳入耳中。
仿佛那疫虬所帶的寒氣瞬間禍延了她的全身,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都僵硬了。
連要抬頭看一眼,都辦不到……
不,是她不敢抬頭。
她不敢去確認(rèn)近在眼前的那個聲音。
不可能是他……
封印疫魔的同時,天帝明明已經(jīng)打散了他的魂魄。
不可能……
“怎么不抬頭,你認(rèn)出我的聲音了吧?難道連再看我一眼你都不愿意?”溫厚的男子聲音帶著一點黯然。
對方很有耐心,款款而言,循循善誘。
她終于抬起頭來。
只見那人還抓著她的手腕,但那面容已不是她所知的俊俏模樣,而是另一張記憶中英武俊美的臉,劍眉入鬢,星目薄唇。
“青——炎?”她難以置信地吐出這個名字,目光不斷地在他身周逡巡,不明白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薄情?!碧倩ɑ淼墓嗜宋⑽⒁恍Γ凵駞s是滴水成冰般凜然——
“瞬息百年,今天你終究落在我手里?!?/p>
而隨著話音落地,帶著尖嘯聲涌入的黑霧中,是數(shù)之不盡的疫虬。
(六)
這座小廟供奉的本是山神,蛇首人身,衣冠儼然。
可隨著黑霧不斷涌入,本就破敗的神像開始崩塌,但見座下地面裂開了一道縫隙,有相似的黑霧自內(nèi)滲透出來。
她驚詫地感應(yīng)到了疫魔的氣息。
“告訴你也無妨,天帝封印的不過是疫魔的影身,它的真身則因傷勢而蟄伏于此百年,如今該是重現(xiàn)人世的時候……你看,連我的魂魄也是它為我聚斂的?!鼻嘌姿坪蹩闯隽怂男乃?。
“你究竟要做什么?”
“很簡單,求一席之地罷了。”青炎笑了笑,“天宮圣境既不能容我,我只好與疫魔共享這人間,但它有條件,要我殺了你才肯與我合作。剛好這個宋寧軒疫虬纏身而死,你又到了畫梁城,我便藏匿在他的肉身里,誘你來此……”
怪不得她無論用什么辦法都不能將那條疫虬自宋寧軒體內(nèi)趕出來,原來其人早已死了,而青炎定是故意讓疫虬牢牢附身。
“你——”
“我真是讓你失望是吧?”他搶先道,看著她,目光森然。
“這話,我已聽過太多次了?!?/p>
昔時,天宮圣境,藥仙谷中百草豐茂,那一年斷崖絕壁上開了滿滿的紫藤花。
其中有一串是異樣的青紫色,她將之折下,感覺到了其中蘊涵的靈氣。
也是心念微動間,一口仙氣助他成形,取名青炎。
幼而少,少而及長,藤花幻化的孩童很快長成俊朗青年,終日伴她左右,陪她研醫(yī)治藥,尋花弄草……
是從什么時候起,青炎看她的目光有了異樣?
她毫無記憶。
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第一次對她說喜歡,得到的是她聲色俱厲的一頓訓(xùn)斥。
你真是讓我失望!最后她恨恨地這么說,拂袖而去。
次日青炎來道歉,道是自己一時迷惑,唐突了她。
她接受了,日子便又回歸平靜。
直到他打破封印,放出疫魔的那一天……
“為什么這么做?!”天帝與疫魔正面交鋒的戰(zhàn)場上,她厲聲質(zhì)問站在疫魔身邊的青炎。
“我只是想要你?!鼻嗄昝鏌o表情地說,“可你說仙者無情,還說這是天條,是三界的規(guī)矩。那我只好覆了這天,搗亂這三界,讓所有的規(guī)矩統(tǒng)統(tǒng)去見鬼!”
那是癲狂到令人戰(zhàn)栗的話語。
而面對那樣的青炎,她最終只能說——
你真是令我失望……
尖銳的呼喊打破了昔日的回憶,桑云回過神來,卻見那蜂擁而入的黑霧與地縫中滲出的黑霧此刻已然融為一體,濃重的黑霧在地縫的上方凝成了一張黑色隱約的面孔。
你把她帶來了?
面孔發(fā)出了毫無起伏的聲音,倏爾掠到她身前,對著她左看右看。
你的元靈乃百草之精所化,只要殺了你,人間便會百草不生,無藥可用……
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聲令她不由得皺眉。
“人我已經(jīng)帶來,如何處置請隨便,要我親手殺了她也成,只是你我的交易是否先行達(dá)成?反正她也跑不了?!边@時青炎開口了。
嗬,你真是心急……那就隨你吧,稍后你我可以一起殺了她……
黑色的面孔說完,猛然散開,重又化成了一片黑霧。
桑云頓覺手臂上的寒氣消失了,那條疫虬也融入了黑霧之中。
但她依舊動彈不得。
“可知為何它要我親手殺你?”卻見青炎慢慢走到地縫邊,忽然回頭向她嫣然一笑。
那是令人心生不祥的笑容。
“因為它知道,直到今日,你依舊是我的……”
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一室的黑霧帶著尖嘯鉆入他的體內(nèi)。
可她還是看懂了他的唇語。
摯愛之人。
直到今日,你依舊是我的摯愛之人。
(七)
“不要!”
黑霧全然進(jìn)入青炎體內(nèi)的同時,她看到了在他胸口——心臟的位置,那朵瑩然燦爛的無憂花。
他將此花藏在體內(nèi)……
瞬間種種細(xì)節(jié)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最終得出一個令她尖叫的結(jié)論。
可是太晚了,只見青炎猛地用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雙膝跪倒,劇烈地干咳著,仿佛要阻止什么東西從體內(nèi)出來。
與此同時無憂花的光芒越發(fā)強(qiáng)烈,那些青白的光自青炎的胸口透出,桑云能看到他體內(nèi)黑色的霧氣在碰觸到無憂花的光芒后便凍結(jié)碎化的情景。
忽然她的行動又恢復(fù)了自由。
“青炎!”
“別過來!”
正欲上前,卻聽他低吼,聲音竟似兩個人在同時說話。隨后青炎便痛苦地倒在地上,緊緊蜷縮著,體內(nèi)的光芒越來越強(qiáng),最終籠罩了他的全身。
下一刻他猛地站了起來。
“啊——”一聲慘呼,青炎倏地被拋出數(shù)丈,重重地摔到地上。
而在他原來站立的地方,依然站著一個人。
有著宋寧軒的樣貌,卻不是宋寧軒。
“你竟敢騙我!”俊俏的青年開口,無起伏的聲音卻是屬于疫魔的。而無憂花還在其胸口散發(fā)著青白色的光,起初黑霧從青年的七竅涌出,但很快又縮回他的體內(nèi)。
青炎踉蹌著站了起來,嘴角噙笑,非常得意。
疫魔沒有實體所以很難捕捉,但將它封入人身后便有可能,再加上無憂花……
“你——”疫魔一手指向了青炎,顯然暴怒至極,而下一刻寒冰便從他的指尖開始凝結(jié)迅速覆蓋了他的整條手臂。
然后是腳、腿、腰間——
直到將這具身軀完全封入冰中。
凝結(jié)成一整塊寒冰向后倒去,再度墜入了地縫。
當(dāng)桑云上前查看的時候,寒冰已將地縫完全填滿封印,不留一絲縫隙。無憂花遇到疫氣便會生出寒氣將之逼退,而疫魔的原身乃疫氣所聚,當(dāng)它與無憂花被禁錮在人身之內(nèi)的時候,無憂花在瞬間釋放的極寒會令疫氣全然凝結(jié),最終化為萬年不融的玄冰。
這是封印疫魔最好,亦是最慘烈方法。
代價是原來住于人身之內(nèi)的魂魄,亦將永遠(yuǎn)消亡。
她轉(zhuǎn)過身,默默地看著前方的青炎。
不,是青炎的魂魄……
走過去,伸出手,手指卻穿過他的形體。
“你——”
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擅自就做了決定?!為什么……
她有太多的話想說了,不知道該說哪一句。
卻是青炎先開口,笑著,說:“我又讓你失望了嗎?”
“是!”她忽然惱怒起來,“你依然如此,我行我素不知進(jìn)退!”
青炎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起來:“桑云,昔日是我一念之差釀成大禍,今日自然也該由我親手彌補(bǔ)?!?/p>
“你!”她怒喝,正要破口大罵。
卻見青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說:“別浪費力氣做出這薄情的樣子來了,你為我做過什么,我一清二楚?!?/p>
她的頸后忽然又是一記劇痛,但瞬間就消失了,一抬頭,只見一片紫色的花瓣落入了青炎手中,瞬間湮滅無蹤。
“在解開封印之前我便想過了可能的結(jié)果,我怕你有什么不妥,便留了一魄在你的身上?!?/p>
而當(dāng)他以宋寧軒的身份與她初見時,她頸后的疼痛便是魂魄共振的結(jié)果。
所以——
她做過什么,他都知曉。
她做過什么?
她曾跪在天帝的座前三日三夜,只求自罰入凡捕殺疫虬——本來天帝說青炎惹的禍不該延及于她,而疫虬入凡也是人間該有的劫數(shù),卻是她自告奮勇要將功折罪。
以濟(jì)世之功,折青炎之罪。
殺盡那千條疫虬,天帝便會為青炎再聚魂魄。
她就能讓他再回來,她……
就算不愿承認(rèn),就算不能承認(rèn),她也多想能和他一起,長長久久地在藥仙谷中相伴相隨。
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青炎的魂魄,自雙腳開始消散,如塵入土,如煙隨風(fēng)。
她幾乎是撲了過去,但見他微笑著伸出手來,似乎想再摸一摸她的頭發(fā):“你待我這樣好,我很歡喜,桑云……你知道的,六道三界,我想要的只有你?!?/p>
忽然心念微動,她猛地側(cè)身避過。
青炎的手心,印著云煙訣的咒符。
他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為什么不肯忘?”他看著她,目光里滿滿的都是憐惜,“癡人,為何不悟……”
為何,還不肯悟?
這最后的一句話青炎未及吐出口,他便化作了一堆煙塵。
于是又剩下她一人,想要抓,卻什么都抓不住。
很多年以后,當(dāng)散落人世的疫虬終于被她捕殺殆盡,桑云又回到了天宮圣境,天帝見了她說了許多褒獎的話,又道青炎能以身補(bǔ)過,也不枉她之前顧念舊義不放棄他,還舍身下凡積累功德……
群仙也都附和著夸贊她。
他們都不知道真相。
她很清楚,對青炎的情意,要埋在心里,爛在心里。
只是后來每年暮春的時候,她還是避免不了會痛如刀絞。
因為每年此時便是紫藤的花期,絕壁上藤花開了滿崖,就像是紫色的瀑布美麗得叫人無法忽略,而她看了便要想起青炎,想起他最終連留給她的一魄也一并取走灰飛煙滅,他真的沒有留一點東西給她。
眼前繁花成海百草欣欣,卻再也沒有一朵花,是為她盛開,亦為她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