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鯊比亞
之一 表白
情書被直接擲在臉上。
表白失敗。
林擇善心里也談不上有多失望,本來他就是抱著百分之一成功的希望。
他很喜歡葉明海。名字中性且大氣的女孩子也有著偏中性的長相,短發(fā)、長眉、不輸男生的身高、總是繃緊的表情,可是又肌膚勝雪、眼睛明亮似星辰,林擇善看見葉明海的第一眼,他的原本仍舊孩子氣十足的心瞬間就轉(zhuǎn)變?yōu)樯倌甑牧恕?/p>
真的就有這么神奇。
所以林擇善在信里很認真地寫著“我覺得你就像一團火焰,灼灼燦燦,令一直只像螢火蟲一樣散發(fā)微微光芒的我心生向往?!?/p>
葉明海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想借光呀?”
林擇善撿起從他臉上彈落在地上的情書,葉明海已經(jīng)走遠了。
優(yōu)秀到可以用“令人發(fā)指”這四個字來形容的女生,簡直就像傳說中武功絕頂?shù)呐髠b,很難追上她的步伐的。
擇善嘆了口氣。
之二 孤立
葉明海有個特點,她從不和任何人結伴。
在他們這樣的年紀,別說女孩子,就是男生也喜歡三三兩兩地抱團,一起去打球、一起上學放學、一起閑逛,特別沒出息的可能還會一起上廁所。
葉明??偸仟殎愍毻?,但也不是說高傲到不理人,有人和她打招呼,她肯定會微笑著招呼回去。
這差不多是個無懈可擊的女生,負面的詞語基本都用不到她身上的。
雖然表白被明確地拒絕了,但林擇善心里一點都不生氣,不過他學會了要稍微和葉明海保持一點距離,還有他仍舊喜歡著她,文藝一點說,就好像糖永遠是甜的那樣永恒。
林擇善有時會想,喜歡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呢?應該就是對于自己無法企及的美好的事物的一種發(fā)自本能的自然而然的憧憬崇敬之心吧。
就好像看到了花朵綻放的瞬間,看到飛鳥掠過天空的姿態(tài)。
葉明海真的太美好了呀。功課好長得好體育也好這些且不去說了,她就算是值日時掃地都能比別人掃得更加干凈。
只要是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她就會竭盡全力地盡可能完美地完成。
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的眼神從來沒有柔軟的時刻,總是時刻緊繃,像馬上就要離弦的箭。
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別人會休息談天,她會一個人在跑道起跑線線,蹲下,起跑,飛奔的葉明海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小的豹子。
這個女孩子身上總是充滿力量。
如果說人生是個階梯的話,那么葉明海早已領先同齡人很多很多,并且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高不可攀的頂峰,對她不過是指日可待的終點。
雖然明知道是永遠不可能得到回應的單相思,但林擇善就是無法停止喜歡葉明海。
堅持不懈是一項美好的品格。
所以呢,然后呢,老天爺獎勵了他。
之三 寫字
學校組織遠足,去郊外一個新近發(fā)現(xiàn)的湖泊,據(jù)說周圍種滿了果樹,這個時節(jié)很美的。
不擅長也不喜歡運動的擇善落在了大部隊的后面。這時,他看見了坐在路邊大石塊上的葉明海。她的小腿有點別扭地貼在石塊旁,應該是崴了腳。
擇善走開兩步,又退了回來。負責領隊的老師在前頭高喊:“跟上,跟上?!?/p>
擇善遲疑了一下,也在石塊上坐了下來,為了解釋自己的行為,他還特意說:“哎,實在太累了,走不動了。”
葉明??纯此瑳]說什么。
這樣的天氣溫度很宜人,但在沒有遮掩的日頭下坐久了,也挺難受的,擇善從背包里取出了雨傘,撐了起來。
“你還帶傘了?”葉明海說。也難怪她吃驚,天氣預報明明說了今天是個大晴天。
“有備無患嘛?!睋裆破鋵嵤侨隉o休時時刻刻隨身帶傘的。
傘面遮出的陰影將擇善和葉明海包裹在其中,就像一個隱秘卻安全的小小洞穴。葉明海大概是為了答謝擇善的“同傘共濟”,她和擇善交談了起來,家住在哪里,父母是什么工作,過去在哪兒上的學,有沒有養(yǎng)過寵物,這么七拉八扯,最后不知怎么講到了人生理想。
“具體的沒有想過,應該就是當個社會精英吧。”
這種話若由別人說出來,聽上去一定自大又可笑,但葉明海這么說卻很自然。
“我想當一個寫小說的人?!?/p>
葉明海露出驚訝的表情,這年頭能堂而皇之說自己以后要當作家的,除了特別有勇氣就是腦子有問題吧?
“是說想寫暢銷書嗎?”
“那樣的可不會寫。我只是想寫一寫自己對人生的看法,哪怕只有很少的人看,但只要能給其中一個人帶來一些有益的影響,我覺得就很值得了。”
這……聽上去簡直像種公益性質(zhì)的職業(yè)呀。
“那你怎么維持生活呀?”葉明海問了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
“哦,可以維持的。”擇善之前真的有認真思量過這個問題,所以對答如流,“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會留一套房子給我,我想等到我成年,賣掉其中一套或者租出去,維持基本生活所需的錢應該是足夠的?!?/p>
“嗬,你才多大,就開始算計怎么啃老了?”
葉明海是直話直說并沒意識到她的話有多刺耳,擇善覺得自己像是重重地挨了一記無形的耳光一樣。一直扶著傘的手不知怎么松開了,傘向后倒去,大太陽又直射下來,他們之間那種像擠在洞穴里取暖的融洽安謐的氣氛瞬間被打破了。
明海的腳大約沒那么痛了,她站起來向擇善道了謝,又順著遠足的路線走下去。擇善則一直坐在那里始終沒有挪動過位置。
擇善是個大部分時間都活在他自己的世界的人,不怎么關心也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他真的從未想過他想要依靠長輩留給他的財產(chǎn)生活是一種“算計?!比绻橇硗獾娜诉@么說他,他可能笑笑就算了,但被明海這么說,他難過極了。
擇善不知道其實他的這一席話給明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覺得他很怪,他好像無意去爭取別人都在爭取的東西,不知是說他懶惰好,還是清高好,總之和她身邊所有的人都不同,太古怪了,可是這種怪又一點都不讓她討厭。
之四 書店
擇善喜歡各式各樣的書店。
總是人流熙攘的大的書城,走文藝路線的小眾書店,甚至學校附近的租書店,擇善也一樣的喜歡。
租書店里大多都是時下流行的小說或漫畫,一排一排的大書架一直延展到朝北的那面墻壁,最后一排書架上雜七雜八地放著一些世界名著,大約是店主用非常便宜的價格收購來的,看上去都很老舊,無人問津,擇善卻經(jīng)常流連在這里。
這天他進了租書店照舊筆直走到最后一排,葉明海竟然也在,擇善覺得很意外,像她這么善于規(guī)劃時間的優(yōu)等生,照理是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的,更奇怪的是,葉明海竟然坐在地上,租書店的水泥地面雖然不算很臟,但實在也算不上干凈呀。
擇善遲疑了一下,向葉明海打了招呼,但葉明海仍舊低著頭沒有回應。
到底還是被嫌棄了呀,因為上次說了他的人生理想是要做個不事生產(chǎn)的作家嗎?擇善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書上的字像長了翅膀的飛蛾在他眼前浮動,什么也看不進去,心情越來越沮喪。
“葉明海,”擇善向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坐在地上的女孩子說,“我知道你也許無法認同,但我真的以為有一顆善良的心,有健康的身體,有一件自己所喜歡的想要長久地做下去的事情,這三樣組合在一起,就是很完美的人生了呀。為什么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贏取什么才算活得正確?賺取財富和創(chuàng)造財富根本是兩碼事不是嗎?與其用掠奪的方式掙錢,那么無爭地靜靜享有祖輩留下的財富可能是個更好的選擇呀?!?/p>
這段話擇善說得并不流暢,結結巴巴,但他還是堅持說完了,他并不是那種喜歡解釋自己的人,就算爸媽追問他干嗎長大要干寫小說那種事,他也只是回答了兩個字,喜歡。
不知為什么,他就是特別在乎葉明海是不是誤會了他,是不是看輕了他。
葉明海終于抬起了頭,擇善一向覺得葉明海的眼神總是像個正在執(zhí)行任務的殺手那樣堅毅,從來沒有柔軟的時候,但此刻葉明海的眼睛卻軟得像一汪水。
“林擇善,”她用非常非常小的聲音說,“怎么辦,我站不起來了?!?/p>
葉明海說完這句話,眼淚就跟著掉了出來。
之五 秘密
租書店再向前一點有個奶茶店,天氣好的時候,外面也會擺上幾張簡易的餐桌,擇善一路從書店將葉明海抱到了這里,一直到扶她在餐椅上坐穩(wěn),他這才松下一口氣來。
坐在陽光下的葉明海的皮膚恍若透明。擇善聽見自己的喘息漸漸平息,同時又想起郊外遠足那次葉明海掉隊坐在石塊上不動的樣子,那時他還以為她是崴了腳。
“到底怎么了?”擇善忍不住問。
葉明海沒有回答,只微微側(cè)過臉說:“請不要告訴別人。”
不要告訴別人什么?關于她動不動就不能走路的秘密?
這個秘密很快就傳揚開來了,同時平息了關于擇善竟然抱著葉明海一路狂奔的流言,當時可是有不少學校的同學看到這一幕的,他們?nèi)款拷Y舌,被驚嚇得不輕。
身為當事者的擇善卻無法說清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同時他也有點想不明白看上去個子很高的葉明海實際上抱起時卻毫無沉重的感覺,簡直像只小小的受傷的動物,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當時他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以至于突然變得力大無窮,就好像那種救子心切的母親能單手托起卡車一樣。
葉明海有整整兩周的時間沒有來學校。
后來再出現(xiàn)的時候,拄著雙拐。
為了照顧葉明海,老師做了妥善地安排,特意選出幾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每天攙扶葉明海上下樓,因為教室在四樓。也安排了女生負責幫助葉明海上廁所。
擇善留意到重新返回學校的葉明海除了不能走路了這個變化,她還有另外一個變化,就是大多數(shù)時候都低著頭。
過去擇善總覺得“折翼天使”這種說法太裝模作樣了,可是當他悄然望著低著頭靜默著的葉明海的時候,他腦海里浮現(xiàn)葉明海忽然跌落的樣子,真的就像突然失去雙翅而墮下天界的天使一樣。
“喂,擇善,你怎么了?”同桌詫異地問。
擇善抹了抹眼睛旁邊的淚水,牽強笑著說:“沒什么,眼睛有點不舒服?!?/p>
之六 扶你
葉明海的父親每天都會準時開車來接女兒放學。擇善撞見過幾次,和葉明海有著相似的五官,但看上去總是氣急敗壞。
也難怪葉明海的爸爸這么焦慮,一貫令他引以為傲的女兒竟然莫名陷入可能終身殘疾的陷阱。
一次擇善在老師的辦公室無意中聽到他們用惋惜的口吻提及葉明海是膝蓋出現(xiàn)了問題,如果治療不當恐怕以后走路都有問題。
這時有女生進來向老師報告事情,說得竟然是她們不愿意每天扶葉明海去廁所了。
“葉明海好高好重,真的扶不動呢?!迸⒆觽冇梦穆曇粽f著這樣的話。
才不是呢!擇善差一點點就脫口說出。
這些女生真是過分,看到葉明海這么倒霉她們其實是幸災樂禍的吧,一貫溫和的擇善心中甚至冒出這么黑暗的念頭。
其實葉明海一向就是那種家長會掛在嘴邊的所謂的“別人家的孩子”,樣樣都好,誰都會被她比成一團泥,就算她并不傲慢驕縱,不得人心也是難免的。
這件事后來怎么解決的擇善不知道,但他發(fā)現(xiàn)葉明海在課間的時候總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就是說一整天時間,她一次廁所也不去,相應的,她桌上的水杯總是滿的,沒有被喝過的痕跡,還有就是她的嘴唇,像粘滿了紙巾的碎屑那樣干燥。
天很藍很藍,白云像天神牧的羊,擇善想起自己無知無畏向葉明海表白的那天,情書被直接丟在臉上呀,擇善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種痛感。
“給你?!?/p>
運動飲料被輕輕推到葉明海的手邊。
“謝謝。不過我不渴?!比~明海聲音輕輕地向擇善說,她看上去無精打采,眼睛里像有一個陰天。
“騙人。”擇善有點不留情面地拆穿。
葉明海的臉色變了變。
“總是不喝水想得腎炎嗎?還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夠慘嗎?”擇善繼續(xù)說。
葉明海暗淡的眼睛陡然變得波瀾乍起,幾乎可以看見憤怒的情緒正在她的眼底翻騰。
這是干什么?故意過來排揎她、取笑她?
“以后我扶你去。”
“什么?”
“以后我扶你去廁所?!睋裆朴煤芷椒€(wěn)的聲音說。
之七 偏科
漸漸地,連每天扶葉明海上下樓的差事也落在了擇善身上。說來也奇怪,擇善并不是高大的男孩子,但攙扶著只比他矮一點點的葉明海,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吃力。
總覺得接受自己幫助的是一個暖融融的小動物,總是這樣覺得。
暑期開始的時候,葉明海主動要求每周去擇善家一趟幫他補習一下功課。
擇善的功課怎么說呢,有些科目是相當不錯的,有些則是一塌糊涂,不是他學不會,而是他根本不想學。
樓下的小涼亭,旁邊有開著紫藤花的樹,角落有小區(qū)免費提供的驅(qū)蚊燈,擇善和葉明海經(jīng)常一起坐在這里。
看著擇善勉為其難裝出對數(shù)學感興趣的樣子,葉明海覺得過意不去。如果真心想答謝別人,那么總不該送上別人其實并不喜歡的禮物。
她是下意識地在欺負擇善脾氣好嗎?還是自恃著知道他喜歡她,雖然后來她和擇善都沒有再提過,但終歸擇善可是遞過情書給她的呀。
不過說到喜歡,現(xiàn)在她這種路都不能走的鬼樣子,她的親生父母都沒那么喜歡她了,更遑論他人?
“林擇善,你為什么要明知故犯地偏科?”葉明海合上課本后問。
擇善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說:“不想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p>
“也太任性了吧。”葉明海站在一個一貫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的立場上,有點不以為然地說。
擇善并不生氣,又笑了笑:“雖然說也明白人總是要犧牲自我來適應這個社會,但在自我還沒有完全形成的時候就開始拼命地迎合這個社會的種種規(guī)則,是不是太慘了一點?我們才多大?”想行十八歲成人禮都還要等上好幾年呢。
葉明海聽得愣愣的。要不是因為她確信擇善很厚道,她真有些懷疑這話是拐著彎在罵她。
后來雖然不再幫擇善輔導功課,但葉明海還是每周都來找擇善。反正,暑期里她也無處可去。過去的她可以練跆拳道、打球、游泳、外出旅游,一個夏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現(xiàn)在嘛,她哪都去不了了。
就算是來看看擇善,還得依靠著爸爸特意開車將她送來。葉明海的父親是看在擇善在學校對明海鼎力相助的份上,又誤以為明海和擇善兩個孩子在一起是共同溫習功課,這才不辭辛苦每周將明海送來。
實際上明海和擇善待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閑扯。
明海終于不再輕視擇善說過的“想要當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寫小說的人”的人生理想,因為擇善真的能說出很多妙趣橫生的小故事,明??偸锹牭糜迫簧裢?。
一次,擇善不小心將故事說得太長,明海又聽得太入神,不小心錯過了約定的明海父親來接她的時間。等擇善送明海下樓,明海父親果然已經(jīng)等在那里。
他轟地推開車門跳下來,如入無人之境般沖著明海就大聲訓斥起來。
擇善在一旁看傻了眼。明海垂著頭默默聽訓的樣子讓他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樣的難受。明海爸爸怎么能對明海這么兇呢?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正在經(jīng)歷人生中最大的難關?
“叔叔……”擇善鼓足勇氣想替明海辯白幾句,但她已被她父親拽進了車里。
擇善黯然回到家中,沒頭沒腦地抓著剛從書房走出來的媽媽問:“媽媽,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能走路了,你怎么辦?”
擇善媽媽倒是沒有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想了片刻答:“那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好好幫助你適應作為行動不便的殘障人士的人生?!?/p>
擇善的父母加在一起共會說九種語言,當年也是在國外短期留學時相識相戀。現(xiàn)在擇善爸爸在大學教英文,母親則開了一家員工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翻譯公司。
他們都是寡言且溫和的人。
擇善記得第一次向父母宣布他決定長大當個作家的時候,他們既沒有大聲沖他嚷嚷要他放棄如此不切實際的狂想,也沒有說別的什么規(guī)勸的話。
像是沒有聽見擇善說了什么似的。
但不久后,擇善發(fā)現(xiàn)爸媽又為他準備了一張存折。他之前有一張是出生后沒多久設立的,里面存著一筆足夠他念完博士的豐厚的教育基金。如今這個,是備急金。擇善這才明白不管爸媽對他的人生選擇是贊同還是不贊同,他們都準備支持他。
過去擇善小不太懂得,現(xiàn)在他越來越覺得他是多么幸運,可以擁有如此通情達理的父母。
并不是每個父母都這樣的,或者說,大部分父母都不是這樣的。
比如葉明海的父母。
當然明海受傷,他們肯定也是跟著心疼,可是看著一貫令他們驕傲的女兒忽然淪落成這個樣子,他們也是懊惱和氣憤,覺得被辜負了吧。
在不知道應該去責怪誰的情況下,很自然地就開始責難明海。
而明海也無怨無悔承擔了這種責備,雖然她什么錯也沒有。因為始終都讓爸媽引以為傲,久而久之,這似乎成了一種責任,如果完不成就是罪大惡極。
身體忽然壞掉就是她自己的錯,明海其實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剛剛開始覺得膝蓋不舒服的時候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在父母眼中她是完美的,她必須一直毫無缺陷下去。一直強忍著,一直到最后忍出這么嚴重的后果。
擇善腦海里不斷掠過雖然無端挨了父親的訓斥但始終一言不發(fā)的明海的模樣,他忽然覺得,葉明海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憐最可憐的女孩子了。
之八 淚水
第二個學年開始后,明海仍舊行動不便,擇善照舊幫助她。
老師和同學們似乎也接受了班上有個拄著拐棍的女生。
不能在體育場上叱咤風云的明海漸漸地功課也不再拔尖。當然,她還是個好學生,只是不再是那種可怕的尖子生了。畢竟學霸之間的競爭,都是幾分之間的巔峰對決,明海好像是放棄了,她不再孜孜不倦地去爭取那幾分了。
擇善猜想明海的父母一定會為此勃然大怒的,已經(jīng)什么都不能干了,可以用所有的時間來學習,功課不該更出類拔萃才對嗎?他們必然是這樣責難明海的吧。
但明海好像并不太在乎,放學后她常常懇求擇善帶她去附近的一個公園。那里有一個人工的湖泊,湖里有野鴨子、鴛鴦還有天鵝。明海很喜歡坐在湖邊,有幾次甚至鼓動擇善一起曠掉了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
公園距離學校不算太遠,擇善總是背著明海去。
路人當然常常盯著他們看,明海還開玩笑會不會有街拍的攝影師把他們拍下來傳到網(wǎng)上。擇善覺得最近明海變化很大,受傷前像出鞘的寶劍那樣鋒芒畢露的女生忽然變得溫婉隨和了,轉(zhuǎn)變太大,簡直像在演戲。
也許,明海真的就是在演戲。
“原來明海你也是很喜歡小動物的?!币淮蚊骱S衷谟锰匾鈴奶鹌返曩I來的面包喂小鴨子,擇善忍不住說。
“不知道呢,但是我想試著喜歡它們看看。”明海的視線仍舊落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倒映進她的眼睛,可是即使這樣,明海的眼睛看上去竟然還是暗暗的,坐在一旁的擇善正覺得奇怪,明海的語氣忽然變了,由輕松迅速轉(zhuǎn)為沉重,“后來我一直很害怕,怕自己就是擇善說的那種人。因為太想適應這個社會而喪失自我,甚至根本沒有自我。”
擇善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他確實在明海面前說過類似的話。他真的只是隨口一提,沒想到會給明海帶來這么大的壓力。
“我就是這樣的呀,從懂事開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自己有利的,而不是自己真正喜歡的。結果就搞成今天這樣,我沒有能力再完成自己的目標,同時我也徹底忘記了真正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樣的?!?/p>
說到這里,明海的眼睛忽然又變得明亮了,擇善盯著她的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是因為有淚水涌了出來。
這是擇善第二次看見明???。
情急中擇善將手放在了明海的膝上,極力勸慰道:“不是這樣的。明海,絕對不是這樣的。”
自受傷以來明海的膝蓋日漸萎縮,這個慢慢變得畸形的部位對明海而言就是個絕對不能觸碰的大傷口,就算平日媽媽不小心碰到了她也要惱羞成怒,可是這時她看著擇善平放在她膝蓋上的手掌,她竟然沒有立即挪開躲避。
擇善的掌心很熱,明海感覺到那股熱熱的能量透過褲子的布料直接滲透在她的膝蓋上了,那一瞬間,明海莫名有了被治愈的感覺,其實這段日子里她越來越沮喪,已經(jīng)差不多要接受她可能再也無法正常行走的可能性,可是這一刻,她像是借由擇善掌心的熱量感受到了某種希望。
擇善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一邊道歉一邊急忙將手從明海膝蓋上撤開。
我不生氣,明海想這么說,可是又覺得這樣解釋有點刻意,最后她什么都沒說。
就好像擇善送她去廁所,關于這件事,明海從未對擇善說過謝謝。
為了可以一直將明海送去女廁里面,擇善會選擇某一節(jié)課上課鈴已經(jīng)響起時摻著明海過去,等明海進了格間,他再退出去等。
不管明海性格有多豁達,但她到底是個女孩子,她還記得第一次擇善這樣幫助她時,她極力地想要節(jié)省時間又極力地想要不弄出太響的聲音,結果反而更糟,明海沮喪地要用頭去撞格間的板壁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輕輕的歌聲。
是男孩子的不算太好聽的歌聲。是擇善在唱歌。
他是想用歌聲讓明海明白他所處的方位,讓她不必擔心他已經(jīng)走遠,還是就是表明自己的“非禮勿聽”吧,他希望這樣能化解明海的尷尬。
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涼,可是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明海還是想去公園喂喂小鴨吹吹風。但為了御寒,身上穿得衣服漸多,這讓她很過意不去。
“我可以自己走過去的?!泵骱Uf。
“為什么呢,你又不重?!?/p>
“怎么會,就算是現(xiàn)在我也有一百零五斤呀?!?/p>
明海報出的體重嚇了擇善一大跳。
“騙人?!睋裆撇患偎妓鞯卣f,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明海確實一直都是運動型的女生,雖然看上去挺瘦,但實際上身上都是緊繃繃的肌肉,最近雖然疏于鍛煉,但一百多斤的體重她恐怕真的有。
“可是每次背著你我都覺得自己在背一個填充著PP棉的毛絨玩具?!?/p>
“騙人!”這次換明海不假思索地這么說了。
真的沒有騙人呀,擇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釋這種現(xiàn)象,難道他真的是天生力大無窮而之前一直都沒有察覺?那天回到家擇善特意跑去書房拽出正在工作的媽媽,要求媽媽讓他背一下。
媽媽的體重應該也就是一百上下吧,擇善信心十足地背起,在客廳走了不超過三步,然后母子兩人一起摔倒。
擇善揉了揉摔痛的膝蓋,這才是他的真實負重力吧,以他現(xiàn)在這種根本還未進入高速發(fā)育期的小身板,背上百來斤重的大活人他該是覺得寸步難行才對。
可是每次背明海的時候真的是一點都不覺得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擇善莫名想起西游記里豬八戒背媳婦那個情節(jié),咧嘴傻笑了一會兒,他想他也許可以和明海說說這樁怪事。
從來都不會覺得她重,不管背她背多久。不管多久。
之九 喜歡
但擇善根本沒來得及向明海提及這個關于重量的謎題。因為明海說,她的父母托了很多關系找到了一個骨科醫(yī)院的副院長,他新近研發(fā)了一種還未正式投入市場的藥水,如果明海想搏一搏的話,也許有痊愈的可能。
明海也不知道為什么,爸媽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她一點都不興奮。就算他們反復強調(diào)說,真的是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把腿徹底醫(yī)好的。她會再變成過去那個優(yōu)秀閃亮毫無缺陷的明海,一點折扣都不打。
可是,明海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想要變回去。
就是因為腿不能走了,她的前途變得暗淡了,她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浪費時間,和一個男孩子坐在湖邊,甚至都不說一句話,只是看著湖面的漣漪。
雖然什么都沒有做,但她卻感受到了快樂。所以就這樣一直下去有什么不好?不必再逼迫自己勇奪第一,就這么隨和的、恬淡的、學習擇善的人生態(tài)度一直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擇善,你說我要不要去醫(yī)?”明海說。
“當然要去。”擇善不假思索。
擇善的答案一出口,明海的臉上便霎然一白。
后來擇善始終想不明白明海的臉色為什么在一瞬間變得慘淡。
因為執(zhí)著于當個作家的信念,擇善一直在訓練自己的洞察力,他想當個最客觀的旁觀者,觀察別人并得出正確的結論,他做得很好,但他迷失在了自己的故事里。
如果能夠治愈的話,那么當然要去治療,擇善以為自己給出的是最正確的回答,可是明海期待地卻是他說不。
明海寧可放棄修復她的翅膀,因為想和擇善在一起,用同樣的步調(diào),一直一直在一起。
那句“我要不要去醫(yī)”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擇善,我喜歡你。
之十 分隔
明海又從學校里消失了一段時間,再回來時她已能穩(wěn)健地用自己的雙腳步行。
那個拄著雙拐的女生的形象如同被橡皮擦擦掉的鉛筆畫似的漸漸從所有人的記憶里淡去。
明海又開始每天都忙忙碌碌、精確地規(guī)劃著每一分鐘,別說放學后去湖邊閑散地浪費幾個鐘頭,擇善連和明海說上幾句話的空當都找不到。大概是之前虧欠的功課太多,所以明海要奮力地追趕,要么就是因為像明海這樣的優(yōu)等生總是功利而涼薄的,滿血復活后,根本不會在乎之前是誰為她療的傷,又或者是明海認為自己這輩子最糟糕的狀態(tài)都被擇善看到了,所以故意要疏遠他??傊还苁且驗槟膫€原因,擇善都很傷心。
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介意,到底為什么呢?擇善沒有機會去問明海,一直都沒有。
后來,明海升入了重點高中,擇善偏科上不了,就好像王母娘娘用仙梳劃下了銀河一樣,他們就這樣被分置在世界的兩端了。
尾聲
明海后來順利考取了很好的大學,她對和昔日的同學保持聯(lián)系這種事并不太熱心,所以她不是很清楚擇善的去向。
入讀大學對她這種時刻保持備戰(zhàn)狀態(tài)的學生來說是一場重大戰(zhàn)役的完成,終于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閑。
在學校附近的茶餐廳點了一份核桃花生酪,慢慢吃著。
餐廳提供免費的雜志供客人取悅,明海隨意翻看著,她現(xiàn)在養(yǎng)成了一個和學習毫無關系的愛好,就是讀各式各樣的小說。
雜志上有一篇文章很好看,其中有一句話是這樣的,男孩子對女孩子的喜歡的不外兩種,要么就是蒼鷹狩獵那樣,霸道強勢,不惜一切要據(jù)為己有,要么就是像園丁對待花朵那樣,悉心地呵護,不求回報。
明海讀到這里有點發(fā)怔,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一道輕淺模糊的聲音,是歌聲,誰在小聲的哼唱著什么。
那旋律,像一縷游絲,鉆入明海耳中后又飛出去很遠,遠到明海腦海中浮現(xiàn)出幾年前發(fā)生過的場景,在中學的女生廁所里,她尷尬焦急無奈又無助地試圖解決她必須解決的問題,那時她不知多怕被在外面等著她的擇善聽見不雅的聲音,這個時候歌聲響起了。
是擇善在唱歌。
明海起身,莽撞地拍了拍隔壁座男生的肩膀,正聽歌聽得入迷的男生訝然地轉(zhuǎn)身,果然,他并不是擇善,只是有著和擇善相似的聲音而已。
明海連連道歉,又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吃的甜點再送到嘴邊已是味同嚼蠟。其實有一件事明海一直沒有告訴過擇善,他是這個星球上第一個向她表白的男孩子。
是的,沒錯,那么美麗優(yōu)秀的明海,就像絕頂武林女高手一樣,成日里無聲地散發(fā)著一種信息:姑娘我可是有天生罡氣護體的,不要靠近我,小心我震傷你的五臟六腑。
沒人敢追她,擇善誤打誤撞成了第一個。
最珍貴的一個。
可惜,她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