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酸裊裊

寧為玉推薦：為玉我每次看完裊裊的稿子，心底都會有一種淡淡的溫暖油然而生，不論是悲傷的，還是美好的，她都會給予希望。譬如她正在熱賣的最新長篇《櫻花落海洋》，女主角南澄雖然命運坎坷，但是她的樂觀她的善良，都讓人心頭一熱，為之振奮。

夏天快要到了呢，花都要開好了吧？

一、小鎮(zhèn)時光

宋之暖第一份正式工作的月薪是三千二百元錢，現(xiàn)金。

她揣著三十二張粉紅色的紙幣，就像懷揣著一個五顏六色的夢，走在馬路上的腳步也格外輕盈。她走過天橋，穿過馬路，經(jīng)過市中心最大的商場時，看到櫥窗里有一只精致小巧的犀牛皮包包，在溫柔而明亮的射燈照射下熠熠生輝。

是她喜歡的樣子，也是她適合的款式和大小。

宋小暖知道這家商場的商品都很貴，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在櫥窗邊看了幾秒鐘。直到目光掃過旁邊的價目表，她才愣了愣。

很多，很多個零。

瞬間的復(fù)雜心情讓她突然就想起了李小楠，想起了何嘉樂，想起陳欣韻……以及她在小鎮(zhèn)上度過的那些時光。

那些慢吞吞的、折射著陽光般燦爛金色的少年時光。

宋之暖直到初二才知道班里坐倒數(shù)第二排，眼睛小的好像永遠沒睡醒的男生叫李小楠。原因還是因為他買了整套的正版漫畫帶到教室借給同學(xué)看，把所有人都給震驚了。

千禧年之前的小鎮(zhèn)少年大多都是窮孩子，買一本十幾二十塊錢的小說書要存一個星期的零花錢，隨便一套就上百的漫畫書簡直就是奢侈品。

所以即使很久之后，當(dāng)宋之暖看到櫥窗里昂貴又中意的物品時，總是會忍不住想起她第一次在何嘉樂抽屜里發(fā)現(xiàn)整套漫畫書時的心情——那種混合著驚訝、希冀、渴望還有輕微自卑感的復(fù)雜情緒是那么的相似又直接。

像是一分鐘前還垂著眼皮發(fā)困的人，突然被不知哪兒來的拳頭直擊命門，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何嘉樂說：“這可不是我的，李小楠借我看的，他的收藏品之一?！?/p>

宋之暖不由得抬頭多看了正在埋頭抄作業(yè)的男生幾眼——小平頭，條紋衫，黑色運動褲，看不出品牌的籃球鞋，側(cè)臉的皮膚白皙細(xì)膩得好像女生。

原來他叫李小楠，宋之暖發(fā)現(xiàn)在那之前，她對他的印象真的接近于零。

李小楠實在太平凡了，平時沉默寡言，存在感微弱，他好像也沒有什么朋友，總是獨來獨往。同桌何嘉樂是他接觸最多的人，但一天將近十個小時坐下來，他們說的話不會超過二十句。

何嘉樂曾經(jīng)很大聲地當(dāng)眾評價過李小楠。

“他呀，就是個悶葫蘆，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和李小楠的話，我會在所有危險來臨前先被活活無聊死了?！?/p>

這并不算是一個正面的評價，但李小楠一直對何嘉樂很大方仗義，所有新漫畫都先借給他看，從家里拿了好東西都會和他分享。

很多人都說，李小楠是班草何嘉樂的“小跟班”。

二、四人合照

小鎮(zhèn)的初中校園里，家境殷實并不會成為被人另眼相看的原因，最受歡迎的男生永遠是長相恰巧也不錯的超級資優(yōu)生或者體育特長生。

沒有女生會在乎對方家里有錢沒錢，她們只是呆呆望著對方站在黑板前演算題目，或者個子高挑的男生在籃球場上投進一個三分，就能花癡地尖叫出聲。

校園里的生存法則和校園外完全不同，若干年后當(dāng)宋之暖在社會上第一次因為貧窮遭到白眼時，她突然意識到校園生活的美好和簡單。

她想后來的何嘉樂應(yīng)該也會很懷念他的中學(xué)時代，因為那個時候的他走在校園的任何角落都有女生偷偷看他，桌肚里塞滿來自陌生人的小字條和禮物，球場上他永遠是目光的最中心——這樣的風(fēng)光歲月，他后來好像就再也沒有過了。

宋之暖翻看當(dāng)時的合影，照片上的何嘉樂笑容燦爛得好像被陽光洗過一樣，唇角和眼眉都彎成美好的弧度，挺直的鼻梁搭配他略方的下巴，少年的清俊中還有幾分男人的硬朗感覺。

照片中的宋之暖和死黨陳欣韻手拉著手站在中間位置，青春飛揚的臉上掛著少女羞澀的笑容。

四個人里只有站在宋之暖身邊的李小楠站得筆直，像一棵僵硬的樹，努力擠出來的笑容像被風(fēng)吹歪了的氫氣球。

拍這張照片的相機是李小楠從家里偷出來的高檔單反相機，何嘉樂摸索了很久才學(xué)會對焦，宋之暖和陳欣韻在等待的過程中一邊唧唧喳喳說著班里的趣事，一邊損他：“你到底會不會??？別把小楠的相機整壞了啊？”——那時候他們四個，關(guān)系已經(jīng)非常好了。

三、“四劍客”初建

宋之暖和陳欣韻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是好，又因為陳欣韻和何嘉樂是前后桌，兩人打打鬧鬧漸漸熟悉，經(jīng)常三人行。而李小楠從何嘉樂的免費“小跟班”晉升為他們“四劍客”之一，卻是因為宋之暖的關(guān)系。

那天他們?nèi)苏粘Ｒ黄鹪趯W(xué)校食堂吃飯，何嘉樂在和陳欣韻聊剛剛結(jié)束的數(shù)學(xué)考試，為了一道選擇題的答案爭論不休。

“之暖，你選A還是選C？”陳欣韻算了三遍，答案都是C，她覺得一定是何嘉樂做錯了。

“??？我選的好像是B吧?！彼沃唤?jīng)心地?fù)苤埩；卮?，注意力卻落在她斜前方、隔了兩張長餐桌的李小楠身上。

他忘了打湯，放下飯盒后又離開去打例湯的隊伍后排隊。隔壁班兩個壞胚子王成和吳浩杰恰好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賊眉鼠眼的對看一眼，心有靈犀的一個打掩護，一個拍死了一只桌子上的蒼蠅，然后飛快地拌在李小楠的菜里。

李小楠那天打了一個梅干菜燒肉，整盤亂糟糟的梅干菜，三兩塊肉，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翻攪在里面的死蒼蠅。

旁邊也有人看見了他們的惡作劇，但要么是忌于那兩人的“武力”，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么就是同樣抱著看好戲的心情。

李小楠這樣的類型在小鎮(zhèn)的初中里并不少見，他們是沉默而隱忍的大多數(shù)，因為善良和軟弱又沒有什么朋友幫忙出頭，最容易被欺負(fù)和侮辱。

他端著湯碗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拿起筷子準(zhǔn)備開動，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

惡作劇即將得逞的王成和吳浩杰猥瑣地掩嘴偷笑，沒防備宋之暖突然走過來，從李小楠的眼皮子底下抽走了那份飯菜，然后倒入他們的飯盒里。

“請你們。”她居高臨下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拽住李小楠的袖子說，“過來一起吃?！彼I(lǐng)著他回到她原來的位置，讓他坐在何嘉樂的身邊，又起身去打了份飯。

之前他們?nèi)说牟硕际瞧粗缘?，不在乎再多一個人。

“嘿，發(fā)生什么事了？”何嘉樂一頭霧水地看看李小楠，又看看宋之暖。

李小楠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充滿不安地回頭看看正望著他們這個方向的王成和吳浩杰。

“別回頭看他們，也別怕他們?！彼沃届o地邊吃邊說，“他們在你飯里拌蒼蠅，理虧在先，不敢怎么樣的。如果他們欺負(fù)你，我挺你?！?/p>

李小楠愣了愣，然后低下頭默默扒了口飯。

他的表達能力真的挺不好的，他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在那個瞬間充盈他心間的那種澎湃情緒就是感動。

何嘉樂也頗氣憤，他拍拍李小楠的肩膀說：“太賤了，以后我們四個一起，看誰敢欺負(fù)你。”當(dāng)時他無非也是隨口一說，或許也只是為了將來差使李小楠更加方便，但誰知那天之后，李小楠真的成了他們四人小組無法分割的一部分——因為他總是能在某些時刻，提供給其他三個人最需要的東西。

甚至宋之暖一度覺得，李小楠就像是他們的哆啦A夢，有個百寶箱一樣的神秘口袋，予取予求。

四、一“甩”驚人

初二時的宋之暖不算是什么好學(xué)生，成績一般，操行一般，不和其他女生拉幫結(jié)派，唯一的死黨陳欣韻好像是她與外界溝通的橋梁。

何嘉樂曾經(jīng)盯著宋之暖的臉說：“其實仔細(xì)看，你長得也不錯……不過你總是這么冷漠孤僻，也不知道擺臉色給誰看，不熟悉的人都給嚇跑了?！?/p>

宋之暖白他一眼：“要你管。”在她眼里，何嘉樂的無邊魅力只能蒙一蒙低年級女生，還有班里那些瞎了眼的花癡女，對她來說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我們之暖是冷艷的美，你品味太俗，不懂欣賞。”陳欣韻挽住宋之暖的胳膊聲援她。

何嘉樂撇撇嘴說：“我也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提醒她，不要那么孤僻，快樂一點、合群一點不好嗎？”

宋之暖沒搭理他，埋頭寫作業(yè)，過了好久才輕聲說：“有你們就夠了。”

何嘉樂和陳欣韻正湊在一起討論一道化學(xué)題，好像沒有聽見，只有坐在宋之暖對面的李小楠抬起頭，望著她動了動嘴唇，但最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在午后溫?zé)岬目諝饫铩?/p>

夏天快要到了呢，花都要開好了吧？窗外的陽光鋪天蓋地灑滿整座校園，每一張年輕的笑臉都像一朵輕盈的花。

初二快結(jié)束時，一直低調(diào)行事的宋之暖突然成了全校矚目的女生，因為她把吳浩杰給打了。

一米六的女生對一米七五的男生，九十斤的體重對一百四十斤的體重，而結(jié)果是宋之暖贏了。

在學(xué)校操場的塑膠跑道上，她拽住吳浩杰的手用力一甩，塊頭不小的男生竟然整個人摔了出去，臉朝下地趴在地上，半天沒起來。陳欣韻捂著嘴站在一邊，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宋之暖自己也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局面，她僵硬而尷尬地呆了幾分鐘，然后虛張聲勢地問：“你，起來，不要裝?！?/p>

因為上次食堂的事，吳浩杰對宋之暖一直“記掛”在心，偶爾在學(xué)校里碰見了就忍不住想找她麻煩。

比如故意攔住她的路，比如假裝失手把籃球砸她頭上，比如在樓上拍打滿是灰塵的掃把，讓樓下經(jīng)過的女生落一身污物……

這一次兩班同時上體育課，男生踢足球，女生測試一百米短跑。宋之暖和陳欣韻一起跑過終點時，吳浩杰嘴賤的和身旁的男生擠眉弄眼地說：“波濤洶涌哦！”還故意用手比出女生胸部的弧度，臉上有猥瑣的表情。

男生們哄笑作一團。

陳欣韻臉皮薄，瞬間漲紅了臉，胸口因為剛做完劇烈運動而起伏不定，更顯得曲線明顯。

宋之暖氣不過，對著吳浩杰冷冷地說：“道歉?！?/p>

吳浩杰當(dāng)然不會乖乖聽話，一副“你咬我啊”的欠扁表情，搖頭晃腦地說：“我說什么了嗎？我為什么要道歉？”

——三秒鐘之后，他趴在了地上。

全世界好像都在瞬間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吳浩杰才緩緩的從地上爬起來，他對宋之暖說：“你夠狠?！蹦樕仙踔吝€有笑，帶著些詭異的“英雄惜英雄”的感覺。

“神經(jīng)?！彼沃R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她走過李小楠身前時發(fā)現(xiàn)他滿頭都是汗，好像比她還緊張。

不過他沒有追上來，只是望著她，直至她消失在視野里。

陳欣韻挽住她的胳膊、連連拍著胸口說：“剛才嚇?biāo)牢伊?！我多怕吳浩杰蹦起來揍人、我聽人說他很兇的，脾氣又壞?！?/p>

“不怕?！彼沃参筷愋理崱Ｋ鋵嵅慌聟呛平茏崛?，她害怕的是自己失手讓他受了什么重傷，老師會讓她喊家長。

宋之暖的命門，是“喊家長”——因為她沒有家長。

五、宋之暖的秘密

整座小鎮(zhèn)只有一所高中，且高考升學(xué)率低得可憐。陳欣韻上學(xué)第一天就告訴宋之暖：“我的目標(biāo)是三年后去省城念那座全國都聞名的重點高中?！?/p>

陳欣韻出生書香門第，父母都是老師，從出生起就被細(xì)心栽培，打小就是同齡人中最醒目耀眼的小孩。她看過的書比宋之暖聽過的流行歌曲還多，在宋之暖還沒想過小鎮(zhèn)之外的生活時，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在這小小的鎮(zhèn)上。

宋之暖和陳欣韻從幼兒園起就是同班同學(xué)，可兩人的人生軌跡卻完全不同。

宋之暖的爸爸媽媽常年在大城市打工，只有過年時才回家一趟，一年365天里她和他們相處的時間短的只有三天。

陪伴她度過那些漫漫成長時光的只有年邁的奶奶，她滿頭白發(fā)，身軀傴僂，卻還是每天推著小車出去賣煎年糕和茶葉蛋。

她直到十二歲之后才漸漸知道原來家里境況真的那么壞——早年爸爸投資失敗，不止輸?shù)袅嗽緭碛械囊磺?，還搭進去整個未來，以至于將來三十年每年都有數(shù)目不小的債務(wù)要償還。

或許是因為宋之暖的出生伴隨著厄運吧，爸爸對她一直不親。年幼時宋之暖笨笨地湊過去蹭他的腿，會被不耐煩地推開。

后來她就學(xué)會做一個安靜又沉默的小孩，不惹麻煩，不發(fā)出聲音，讓一切都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的樣子。

何嘉樂常常嘲笑她“面癱”，但從來沒試圖了解過原因，連陳欣韻對她家里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只有李小楠似乎是個例外。

有一陣奶奶常常說起一個好心的男生，他每天都會來關(guān)照她的生意，遇上城管抓小販，還會幫她推著小車跑得飛快。

宋之暖起先沒放在心上，過了很久之后才在路邊偶然看到奶奶和李小楠有說有笑的準(zhǔn)備收攤。

原來那個“好心的男生”就是李小楠。

宋之暖請李小楠喝三塊錢一杯的“芒果爽”——用黃色的芒果味調(diào)料調(diào)出來的果汁飲料，加半杯冰塊，是年少記憶里的消暑利器。

“你怎么找到我奶奶的？”宋之暖咬著吸管問。

“沒找?！崩钚￠驹G地說。

“別說你一看到就知道是我奶奶……或者做好人好事就碰巧了？”宋之暖頓了頓，才又慢悠悠地說，“我才不信?！?/p>

李小楠憋了一會兒，坦白地說：“我在老師辦公室無意中看到過你的家庭資料……我想幫助你，因為你曾經(jīng)幫助過我。”

宋之暖低頭喝飲料，果汁好涼，用力吞一大口下去，好像會一路冰透心底。

“你千萬不要誤會，覺得我好像是在‘同情你，或者‘施舍你，”李小楠著急地解釋，“我就是……就是……想要用讓你不會覺得不舒服的方式幫幫你?！?/p>

“嗯，我知道了。”宋之暖點點頭，把空的飲料杯捏成扭曲的形狀，然后“啪”一聲丟進垃圾桶。

“謝謝你。”

夏日的夕陽余溫脈脈，就像女生那一刻被一陣溫柔潮水包裹住的心情。

六、雪中送炭

曾以為遙遙無期的中考很快就洶涌而至，當(dāng)其他人都在忙著做最后沖刺時，宋之暖一個人往返在醫(yī)院和學(xué)校之間。

之前下大雨，奶奶為了多賺一點錢，還是堅持推著小車出去，結(jié)果在回家的路上重重摔了一跤，右腿粉碎性骨折，脊椎好像也出了點問題。

宋之暖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給她的爸爸媽媽打電話。

遙遠的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可是在說到什么時候回來照顧奶奶時他卻支吾起來。

他們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壓力大，節(jié)奏快，根本沒辦法請假回家。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照顧奶奶的?！彼沃f完后飛快掛上電話。她在小賣部前待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識到自己渾身都在發(fā)抖。

她很害怕，害怕奶奶會因此離開，害怕從此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的面對之后的漫長人生。

宋之暖吸了好幾口氣，才重新站起身撥電話。

第一個電話給陳欣韻：“欣韻，我這里有點事，你能出來陪陪我嗎？……啊，這樣啊，對啊，我忘記明天還有考試了。那你忙……嗯，我沒事，我自己處理好了?！?/p>

第二個電話，打給何嘉樂：“哦，你在你伯伯家接受特別輔導(dǎo)啊……沒事，我就是打電話問問你干嗎。那我掛了啊?！?/p>

宋之暖幾乎要放棄了，想了想，最后一個電話撥給李小楠。

“你現(xiàn)在忙不忙？……我需要借點錢，我奶奶摔傷了，要錢動手術(shù)……”

十五分鐘后，宋之暖獨自坐在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門口，空而長的走廊盡頭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然后喘著粗氣的李小楠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他喘了好幾口氣，才從口袋里拿出厚厚一沓百元紙幣塞在宋之暖手里，問：“夠不夠？”

七、莫愁前路無知己

奶奶沒事，但是從此都得依靠拐杖走路，再也不能去擺路邊攤了。

接奶奶出院那天中考成績放榜，宋之暖做完午飯，和奶奶一起吃完后才去學(xué)校拿成績單。

陳欣韻和何嘉樂都考得不錯，女生得償所愿可以離開小鎮(zhèn)了，而男生也壓著線考上了小鎮(zhèn)上唯一的那所高中。

宋之暖聽到陳欣韻對何嘉樂說：“你高中可不要偷懶，希望三年后我們可以在北京見?！彼恢倍际且粋€很有目標(biāo)的女孩。中考后離開小鎮(zhèn)去省城，高考后離開省城去北京，這些都是陳欣韻早就寫好的人生計劃，并且一定會實現(xiàn)。

宋之暖考得一如所料的糟糕，分?jǐn)?shù)只夠勉強去上一所末流的中專。

十五歲，原本是應(yīng)該充滿希望的年紀(jì)，可是她踮起腳往前望去，前方除了漆黑以外什么都看不清。

“喂，李小楠，你考得怎么樣？高中去哪念？”陳欣韻問道。

還沒等李小楠自個回答，何嘉樂已經(jīng)搶先一步說道：“他呀，考什么樣都沒有關(guān)系，反正他爸一定有辦法把他弄進你一直想去的那所學(xué)校的?！?/p>

“啊，真的嗎？省城那所高中不是只招全省前兩百名的嗎？”陳欣韻驚訝。

何嘉樂晃晃手指頭，對她說：“孩子，你太年輕了?！?/p>

李小楠并不解釋，他只是笑笑，然后轉(zhuǎn)過頭問：“你呢，宋之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去讀個廚師、護士之類的職業(yè)學(xué)校，然后早點出來工作吧。”宋之暖狀若平靜地說，“我考得不行，早點賺錢也好?！?/p>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陳欣韻和何嘉樂一起討論題目是選A還是選C，可宋之暖卻選擇了和他們都不一樣的B。

其實也不是她選擇了“B”，而是在那一刻，她沒有其他選項可以選。

那天黃昏，他們四個約了一起去學(xué)校附近的大排檔吃燒烤、喝啤酒。

橘色的暗淡燈光下，肉越吃越多，酒越喝越順口，回憶著那些不會再回頭的青澀往事，陳欣韻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她說：“這次說再見，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不止她要去省城念高中，連她的家人也會一起搬遷到省城，她和小鎮(zhèn)的關(guān)系幾乎被就此切斷。

宋之暖喝得有些暈暈乎乎的，可是她還是注意到陳欣韻問這句話時好像是在問所有人，可是眼神卻牢牢地盯著何嘉樂。她一直以為陳欣韻和她一樣，只是把何嘉樂當(dāng)作一個有趣又愛耍賤的朋友，原來并不是這樣。

何嘉樂紅著眼眶，舉杯輕輕碰了碰大家的杯子，然后笑著說：“想我們就回來啊，機會要自己創(chuàng)造嘛?！?/p>

分別時陳欣韻讓宋之暖在同學(xué)錄扉頁上寫一句話。“這是最重要的位置，我留給你了，好好想想寫什么啊?！?/p>

宋之暖想了想，提筆寫了十四個字：“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p>

八、你能做到得可不止這樣

宋之暖上得末流中專里聚集了各種各樣奇怪的同學(xué)，但他們有個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不愛學(xué)習(xí)。上課睡覺講話，下課生龍活虎，女生要么打扮的花枝招展、時刻準(zhǔn)備招惹男生注意，要么沉默的猛看言情小說和漫畫書，完全不關(guān)心現(xiàn)實世界在發(fā)生什么。

宋之暖也曾隨波逐流的“墮落”過一段時間：沒完沒了的翹課，整日整夜泡在網(wǎng)吧里看沒有營養(yǎng)的電視連續(xù)劇，喜歡躺著，卻常常睡不著覺。

有一次她凌晨還在上網(wǎng)，亮著頭像掛著QQ，李小楠意外地冒了出來。

“你怎么還在上網(wǎng)？我臨睡前你在，醒來后你還在？”

“不上網(wǎng)能干嗎？”

“你現(xiàn)在在哪？”

“網(wǎng)吧。”

“為什么不回寢室睡覺？”

“心情不好?！?/p>

“為什么心情不好？”

“沒、有、未、來。”女生有點惡作劇性質(zhì)的在每個字后面加了頓號，讓句子讀起來有種鏗鏘的意味。點擊發(fā)送后她心里忽然一松，好像心中某個郁結(jié)許久的位置突然找到了發(fā)泄的出口。

她的中專同學(xué)們不想未來，所以在放縱的青春里過得快活；而宋之暖是害怕想未來，所以一邊放任自己墮入地獄，一邊焦慮和恐懼。

一個星期后，宋之暖在宿舍睡覺時收到快遞的電話，她睡眼惺忪的跑到樓下，簽收了一個十幾斤重的包裹，打開后都是最新最實用的學(xué)習(xí)類書籍。

李小楠給她留言，說：“我不知道你的未來在哪里，可我知道，我認(rèn)識的宋之暖能做到得，可不止這樣?！?/p>

九、最初和最后的擁抱

宋之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李小楠這句話還是她實在厭倦了無聊而空虛的放縱生活，反正沒多久她就從中專退學(xué)了，找了所對學(xué)生要求不高的高中借讀，一點一點撿起曾被她丟掉的知識。

因為之前落下了太多功課，她不得不留級，四年后才參加高考，所幸結(jié)果不壞，考到了上海一所二本類的熱門學(xué)校。

而那個時候，陳欣韻已經(jīng)是大洋彼岸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大二學(xué)生了?；蛟S她真的太忙了，忙著寫各種報告和論文，忙著參加各種校園派對和聚餐，忙著和金發(fā)碧眼的異國少年談戀愛——反正她離開小鎮(zhèn)后就再也沒和任何人聯(lián)系。

她忘了和何嘉樂的“三年之約”，似乎也忘了年少時光里的“四劍客”友情，她在更廣闊的世界里擁有了更璀璨的人生。

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唏噓，何嘉樂也沒有遵守那個“三年之約”。他高中時讓一個女生懷孕，鬧得人盡皆知后被學(xué)校開除，之后也沒有繼續(xù)求學(xué)，幫著家里人打理水果店的生意。

宋之暖在大三的寒假參加了何嘉樂的婚禮，在借用的學(xué)校食堂里，他舉著酒杯四處敬酒，新娘跟在他身后，低眉順眼地淺笑。

非常平凡的女孩，年紀(jì)很小，一笑就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全然沒有何嘉樂學(xué)校里那些“緋聞女友”的奪目光彩。不過那個時候的何嘉樂也不是舊時光里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了，他開始發(fā)胖，又因為生意繁忙而漸漸疏于打理外表，清秀的臉龐漸漸有了油膩的質(zhì)感。

那天的婚禮李小楠也參加了，他來時婚禮已經(jīng)開始，他在全場熄燈時進來坐在宋之暖身邊，燈亮?xí)r嚇了女生一跳。

他倒沒怎么變，還是一樣的沉悶和不顯眼，小小的眼睛好像從來都沒睡醒過。

“還以為你不會來了?！?/p>

“怎么能不來呢？我早就定好了機票，誰知道晚點四個小時。”

宋之暖夾了塊醬汁排骨，很突然地問：“以后我結(jié)婚，你也會不遠萬里的趕來嗎？”

李小楠幾乎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大風(fēng)大雨我都來?！?/p>

其實宋之暖不需要李小楠的回答就知道他的答案會是什么，因為這些年他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只要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就會立刻給予——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他的時間。

一年前宋之暖的奶奶過世，她在葬禮上哭得東倒西歪，泣不成聲，在她身邊忙前忙后，偶爾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的人正是李小楠。

他們甚至有了相識以來的第一個擁抱，微熱的余溫隔著衣料傳遞過來，堅實有力的懷抱像一個渴望已久的港灣，讓宋之暖哭聲漸止，心里漸漸覺得踏實。

十、我們都一樣

同一所大學(xué)的學(xué)生也可能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宋之暖選擇了其中最艱苦的一種。她保持高三時的學(xué)習(xí)強度，并利用業(yè)余時間打工貼補生活開銷，毫無懸念地包攬系里四年的一等獎學(xué)金。

大四實習(xí)時她的月薪就超過三千，畢業(yè)后順利簽約成為總裁特助，薪水漲了三倍。

在熱鬧而喧嘩的大城市里，超過一萬的起薪并不算低了，但宋之暖還是常常覺得捉襟見肘，隔幾個月就漲一次的房租和家里還不清的債務(wù)是她永恒的夢魘。

只能加倍努力工作，爭取一切升職機會，甚至不得不違心卷入辦公室政治的戰(zhàn)局——為了讓自己過得好一些，宋之暖放棄了一些曾經(jīng)堅守的原則。

三十歲那一年，她成為整個公司最年輕的總監(jiān)，也是五個總監(jiān)里唯一沒有海外背景的一個。

總裁非常非常喜歡她，說她身上好像有一種挖掘不盡的生命力，她讓一切都充滿可能。

只有宋之暖知道，她為得到今天的一切，付出了多少代價——所有娛樂時間，所有私人空間，甚至還有一位或許可以攜手一生的知心愛人。

宋之暖偶爾會登錄人人的舊賬號，偷偷去看看陳欣韻的近況。她不寫日志但是愛發(fā)照片，各個國家，和各色人種在一起，臉上有鉆石般明亮而美麗的笑容。其實她和宋之暖一直供職于同一家公司，只是宋之暖在中國公司，而陳欣韻在法國總部。

她們從幼兒園起就是同班同學(xué)，直至如今依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但無論宋之暖多努力，她始終是較暗淡無光的那一個。她甚至想她當(dāng)初之所以會仗義地幫李小楠出頭，或許正是因為在潛意識里她明白自己和他其實是同一種人——始終被忽視的。

李小楠是何嘉樂的小跟班，而她又何嘗不是陳欣韻的小跟班？

不同的是李小楠軟弱，任人欺凌，而她是被凍硬的小柿子，若有人敢挑釁，她會毫不客氣的還以顏色。

十一、青春正好

李小楠結(jié)婚那天，宋之暖盛裝出席。

她是伴娘，亦是整場婚禮的策劃，她發(fā)誓要讓李小楠的婚禮轟動整座小鎮(zhèn)，讓所有參與者驚艷。

李小楠倒是不在乎這些，但依然任由宋之暖安排。

婚禮一如所料的成功，李小楠從未像那天那樣，一次性得到那么多注視和贊賞的目光。他高興極了，喝了一杯又一杯，直至將自己灌醉。

酒宴結(jié)束后，他和宋之暖席地坐在舞臺的臺階上聊天。

他說：“之暖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都沒有什么朋友，就算某個階段看似有朋友，但很快也就不聯(lián)系了，你是唯一一個一直一直對我這么好的……”

他說：“我曾經(jīng)以為朋友就是不斷對對方好，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努力討好……直到那次你幫我出頭，我才知道原來刻意討好而保持的友情不算友情……”

他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之暖，我曾經(jīng)想過要追你，因為我喜歡你很久很久……可是后來想，如果失敗了，那么我連唯一一個朋友都沒有了，這個風(fēng)險真的太大了，我承擔(dān)不起。”

他說：“你現(xiàn)在那么出色，那么優(yōu)秀，一定有了更多更厲害的朋友，和更棒的人喜歡你……我除了有幾個我爸給我的錢，其他什么都沒有……我以前就知道，當(dāng)你不需要錢的時候我可能就沒什么能幫得上你了。但是宋之暖，無論你未來遇到了什么事，請永遠記得，你有個朋友叫李小楠?！?/p>

李小楠被伴郎扶著去洞房了，而宋之暖卻抱著胳膊獨自一人在空曠而華麗的酒店大廳里哭得不能自制。

流水帶走了少年的金色光陰，時間改變了我們臉上的青澀與稚嫩，那些最珍貴的感情像蚌用嬌嫩的身體包裹粗糲的沙石孕育珍珠，最終都成了生命里最美好的回憶。

當(dāng)所有青春電影都在歌頌?zāi)切o疾而終的愛情時，宋之暖卻覺得那些類似愛情的友誼，不含雜質(zhì)的純真心意，低潮時期的互相鼓勵和扶持，才是她日后在人生路上披荊斬棘的最堅強后盾。

宋之暖離開酒店，獨自走在小鎮(zhèn)的街頭，穿過那長長的林蔭道。

在昏暗路燈的盡頭，她似乎看到有四個少年少女，穿著一樣的白襯衫和黑色短褲，牽手勾肩地站在一起，笑得明媚嬌艷，青春正好。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