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堂弟高考落榜后,叔叔決定送他去塔鎮(zhèn)復讀。
塔鎮(zhèn)藏在皖北大山中,上個世紀60年代,因工作需要,爺爺一家曾一度住在那里。
堂弟要去的學校名叫塔中,爸爸、叔叔都是從這所中學畢業(yè)的。
如今,塔中的高考升學率已接近神話,堂弟去復讀,還是爸爸托了老同學,老同學又托朋友才辦成的。
臨別宴上,爸爸語重心長地對堂弟說,塔鎮(zhèn)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又少,心容易靜,即便在最亂的年代,他和同學們在那里也讀了很多書。
就著酒,爸爸第一千零一次回憶起當?shù)氐娘L物:一到春天,塔鎮(zhèn)漫山遍野都是杜鵑花,紅成一片;塔中雖然校舍簡陋,但到處是樹。有一年,爸爸坐在青石板上看書,一抬頭發(fā)現(xiàn)桃樹就在面前,桃就在嘴邊,干脆一張嘴咬了一口。
爸爸又說起當年的老師:語文老師,做過抗美援朝的戰(zhàn)地記者,離開塔中后,成了一家古籍出版社的總編;外語老師曾是國民黨軍隊里的翻譯官;數(shù)學老師,是遠近聞名的教育家……
看得出,十幾歲時在塔鎮(zhèn)、塔中度過的日子,在爸爸心中如田園牧歌,叔叔也點著頭附和。宴終,大家齊舉杯,祝福堂弟:“此去塔鎮(zhèn),必蟾宮折桂。”
叔叔的車消失在路口。
為了堂弟,叔叔嬸嬸將手頭的生意暫時放下。此后,每個月有那么兩天,叔叔匆匆趕回省城安排一下工作就回來,嬸嬸則在塔鎮(zhèn)租的房內(nèi)負責照顧堂弟的日常生活,全心全意陪讀。
叔叔輾轉(zhuǎn)帶回塔鎮(zhèn)的消息。
他說,如今的塔鎮(zhèn)人潮洶涌,車輛川流不息,塔中名聲在外,慕名而來的學生來自全省各個地方。鎮(zhèn)上,外地人多于本地人,本地人存在的意義就是把房子租出去,開飯館、書店或打字復印社。
叔叔還說,陪讀歲月雖然寂寞,嬸嬸卻已交到朋友。一日,她在市場買菜,竟撞上家在另一個城市的遠親劉姨,一問,都是為孩子來的;此外,所有的鄰居都是陪讀父母,大家在共用的廚房忙活時,早已熟悉,每日送走孩子,就在一起琢磨今天的食譜。堂弟每周每門課至少考一次試,父母們則每周分析一次數(shù)據(jù),討論原因,畫走勢圖;“像獄友”,叔叔搓搓手,找到他認為最合適的稱呼。
至于塔中,叔叔的描述更令人吃驚。
“塔中比城里的學校還壯觀,一個年級40多個班,一個班一百五六十人。最好的教室、最豪華的操場、最高標準的跑道……只是學生連跑步的時間都沒有。對了,也跑,吃飯走路都是跑著的。”叔叔形容中午放學時的情景,“孩子們潮水般涌向小區(qū),瞬間消失?!?/p>
爸爸連呼不可能,在他的印象中,塔鎮(zhèn)是由杜鵑花、青石板、閑書和桃樹繪就的工筆畫;而叔叔的描述則像大刷子刷出的紅色標語,觸目驚心:“一切為了高考!”
是啊,標語!
叔叔每次回來,都會重復一遍塔中前一年的升學率:“8000多人參加高考,6000多人達到本科線?!彼€揮舞手臂表演每天早操時塔中學生都要喊的標語、口號:“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只要熬過這一年,”傳銷般狂熱的揮舞手臂加吶喊的表演結(jié)束,叔叔聲音低沉了些,“娃不容易啊!每天弦繃得緊緊的,教室和走廊墻上都貼著每個人的決心書、挑戰(zhàn)書……”
等叔叔在省城、塔鎮(zhèn)間跑了幾十個來回,高考終于到了。
“刑滿釋放”那天,叔叔擺宴于本城最豪華的飯店,全家人列席歡迎堂弟歸來。
等著上菜時,叔叔眉飛色舞說起塔鎮(zhèn)前幾日的壯觀場景:“接送考生的車有近百輛,為首的一輛車里全部是女生,當?shù)厝苏f頭車坐男生大家就被‘難住了;司機得挑屬馬的,‘所謂馬到成功?!?/p>
“還記得鎮(zhèn)口那棵大樹嗎?”叔叔提了一句。爸爸點頭說:“就是咱們過去打棗的那棵?”“對!”叔叔拍桌子,“鄉(xiāng)親們說,全鎮(zhèn)它最老,是神樹,很多人在那里磕頭、燒香,還有人燒紙錢求神樹保佑孩子高中的?!?/p>
“太魔幻了?!蔽彝低党读艘幌绿玫艿囊滦?,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全無大考過后欣喜若狂的樣子。
本想問“考得怎么樣”,怕給他壓力,我最終說:“高中了,還回塔鎮(zhèn)擺謝師宴嗎?”
誰知堂弟冷漠地一笑,“謝?”他罵了句粗話,“老子這一年差點沒被他們打死!”接著又說:“女生當男生打,男生當畜生打,遲到打、犯困打、作業(yè)沒交打、用手機打、上網(wǎng)打……”
“沒人管嗎?”我大驚。
“入學前,先簽體罰協(xié)議,要求家長允許學校體罰學生;塔中年年都有受不了學習壓力自殺的學生,前幾年自殺一個學生學校要賠20萬,這幾年自殺的人數(shù)多了,入學前還要和學校簽自殺協(xié)議——自殺與學校無關(guān)?!?/p>
與座眾人安靜下來。
好半天,叔叔打圓場:“只要考上大學,過程可以忽略不計!”
前一刻,父輩們的話題還集中在詩一般的舊時塔鎮(zhèn),爸爸說,有時間要回去看看。他回憶有一年刮大風,把塔中宿舍的屋頂吹跑了,一醒來,臉正對著夜空;第二天同學們結(jié)伴去找屋頂,爸爸和叔叔爆出“哈哈”的大笑聲。
眼前的堂弟則滿是厭惡的表情,他表示不會再去那個“高考工廠”:“再看一眼塔鎮(zhèn),我都會瘋掉?!?/p>
“會瘋掉的!”他重復著,竟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