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臻
夜里比白天還要熱鬧,因為有群星。男孩望向窗外,那顆蔚藍色星球,依然以其獨特的魅力讓群星黯然失色,那是男孩祖先們的故鄉(xiāng)。那個星球曾發(fā)生過可怕的悲劇,北極的冰山、南極的積雪融化成一片汪洋,不僅吞噬了城市和農(nóng)田,甚至還有幾千米的高山。就在地球即將毀滅的時候,地球上一群最高智商的人乘著飛船來到了這早已建好的新家。
男孩居住的星球,確切地說是兩個,中間有一座橋連接。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橋,足以讓世界上所有的橋感到慚愧。人們聰明地把家安在一個星球上,用科技手段嚴格控制著環(huán)境,使悲劇不再重演;而把規(guī)模龐大的工廠和各種機構建造在另一個星球上。人們每天要過橋到另一個星球上工作,他們中有官員、律師、醫(yī)生、商人、工程師、學生……當然,其中也包括了男孩。有一個機器人,沒人會費心記住他由字母和數(shù)字組成的名字。他在人類為他編好的程序的指令下檢修著大橋。與所有的機器人一樣沒有情感和獨立意志。
男孩拒絕相信機器人沒有情感。他是認識機器人的,說來很奇怪,他們是朋友,至少男孩這樣認為。男孩叫機器人“嘀嗒嘀嗒”,每天為他讀書,并相信他能聽懂,而不是單純地將他的話轉化成冰冷主機中的代碼。男孩的父親是個工程師,在用高科技手段管理這座星球的頂級部門工作,他聰明而理性,似乎參透了歷史和未來。
男孩曾參觀過父親工作的地方。經(jīng)過一個個裝潢精致的房間時,他看到祖先們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帶來的財富,有青銅的雕塑、斑斕的油畫、細密如脂的瓷器……這可是地球上的人類文明存在過的鐵證,人們在倉皇逃亡的時候,沒有忘記帶來些文明的遺物。
男孩來到一個極不引人注目、好像被時間遺忘的房間,發(fā)現(xiàn)這里堆滿了書籍。一個有長長胡須的長者,整日埋在這些書里嘆氣。他對著男孩說,但又像是自言自語:“每個時代都有代表它的文學?!彼闷鹨槐緯骸靶≌f已經(jīng)被放在歷史的雜物堆中,它被現(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拋棄。你只能在這里看到這些嘍。”男孩很感興趣地接過書。他總感覺自己置身于某種浪潮中,和身邊的人一起,被科技革命式的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某種極美好的幻象驅使著,向前飛跑,遺忘了滿足和寧靜的感受。他想也許手中的書能幫他找回那種感受。
男孩懇求父親幫他多借幾本小說。作為科技的堅決擁護者的父親對兒子這種對“古董”的癡迷不以為然,男孩卻越讀越上癮。男孩不光自己看,他也為嘀嗒嘀嗒讀。讀到卡夫卡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病人潰爛的傷口上長出了玫瑰紅色的花朵”時,他感覺機器人冰冷的面頰上似乎掠過一絲不解;讀到川端康成的“母親看著死去的女兒,剛化妝,像出嫁的新娘”時,他看到機器人歪了歪頭,似乎表示很疑惑。他一本一本地讀,機器人很認真地聽。男孩漸漸發(fā)現(xiàn)嘀嗒嘀嗒原本冰冷的頭有了類似人類的體溫。
這天,男孩又來找機器人,他得到一本《巴黎圣母院》。男孩與圣母院沒什么共鳴。他住的星球上也有教堂,那是工程師們照著地球上的樣子建造的,有彩繪玻璃和好像直通天堂的哥特式的尖頂。但人們每天匆忙地工作,像是整個社會機器上一個極小的零件,很少有人在教堂駐足。但當男孩讀到艾絲美拉達和加西莫多的結局時,他哭了,他年少的靈魂被一種古老的悲憫情懷所打動。突然,他感到溫暖的東西滴到他手上,抬頭,原來是嘀嗒嘀嗒的眼淚順著他光滑的金屬臉頰流下來。
男孩興奮極了,他趕快叫來父親。這位偏執(zhí)的科學家看到機器人的眼淚嚇壞了,不顧男孩的哀求,刪除了機器人腦中男孩說過的每一句話?!耙粋€機器人只能執(zhí)行人類的指令,一個有感情的機器人是非常可怕的。”父親這樣向男孩解釋。
機器人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默默地為人類檢修著大橋,沒有感情、沒有意志、沒有悲憫的心。
一天,世界照常地運轉著,丈夫吻別妻子去上班,畫家固定好畫板并取出調色盤,股票經(jīng)紀人整理好公文包走向辦公室,孩子們帶好早餐登上了早班車,而機器人從橋上取下了一顆螺絲釘。
橋塌了,星球毀滅了,律師、醫(yī)生、學生、商人、工程師都無法再看見第二天升起的太陽。機器人堅定地執(zhí)行著人類的意志,他唯一能決定的就是那一顆螺絲釘?shù)娜チ?,他就這樣做出了最后的決定,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為什么。
太陽照常升起,古老而平靜的地球反射著太陽的光,她仿佛從一開始就看到了結局。這光照在橋的碎片上,那些碎片漂浮著,組成了兩個字:“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