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那年，當(dāng)她背著母親縫的花書包，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時，最怕聽到別人指著她這樣說：“這是誰家丫頭？”“她呀，就是老街十字路口修鞋女人家的……”

不知怎么回事，“修鞋女人”幾個字，讓她感覺那么刺耳。于是，每天放學(xué)，寧肯多繞兩條街，也絕不肯路過母親的修鞋攤。

有一天下了很厚的雪，路滑，她只好走老街。母親看到她，笑瞇瞇摸出幾枚硬幣說：“丫頭，快去買個烤紅薯！”她看看母親那雙手，干裂，黝黑，手指上還纏著層層膠布。心里驀然一疼，就將那溫?zé)岬挠矌?，又放回了地上那個破舊的錢箱。

母親忽然又發(fā)現(xiàn)，她的雪地靴開線了，趕快拿出工具說：“來，媽幫你縫一縫。”說著，就要動手為她脫掉靴子。就在這時，有幾個同學(xué)，遠遠走過來，她慌忙推開母親說：“我自己會縫，不用你管！”轉(zhuǎn)身跑掉了。

晚上，她坐在燈下，笨拙地拿著針線，嘗試著把裂開的靴子縫起來，幾次扎疼了手指，卻還是縫不成。母親默默坐在一邊，一句話也沒說。第二天早晨，她起床，看到地上擺了一雙嶄新的靴子，桔黃色，那么溫暖。

小學(xué)畢業(yè)前夕，學(xué)校要開家長會。她找到老師，謊稱自己感冒，請了病假?；氐郊依铮瑓s看到母親正蹲在地上，將雙手泡在臉盆里，用肥皂反復(fù)搓著?？吹剿貋?，母親笑著說：“瞧我這雙手，每天擦鞋油，怎么也洗不干凈了！”說著，母親又指了指陽臺說：“我聽別人說，明天要開家長會。我穿這條裙子，你看行不行？”

她知道，盡管那條裙子款式老舊，卻是母親最好的一件衣服，平時很少舍得穿。她咬咬牙，慢吞吞地說：“我請了假，明天不用去了……”趁母親發(fā)愣，她借口要寫作業(yè)，趕快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因為，那已經(jīng)被母親用掉了小半塊的肥皂，那白嘩嘩的肥皂沫，讓她感覺那么刺眼。

上中學(xué)了，學(xué)校離家不遠，她本來可以回家吃飯，母親卻催著她辦了飯卡，讓她中午在學(xué)校吃飯，還說自己找了份工作，路遠，不能按時回來。她聽了，忽然如釋重負。

那年的冬天，母親總是早出晚歸，人也瘦了很多。彼時的她，正忙著熟悉新的環(huán)境，認識新的同學(xué)，對母親的變化，竟絲毫沒有察覺。直到那天，學(xué)校臨時放假，她提前回家。打開家門，聽到母親的臥室里，傳出劇烈的咳嗽聲。接著，是姨媽那熟悉的聲音：“老姐，你在老街呆得好好的，干嗎要換那么遠的地方去修鞋？可憐我姐夫去得早，孩子又小，指望誰來心疼你……”

她驀然愣?。涸瓉?，所謂新的工作，僅僅是一個謊言，母親只不過是跑到更遠的地方去修鞋了，自己小小的虛榮心，竟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后果！

五歲那年父親病逝，好好的家仿佛塌了天，因為沒文化，更因為沒有本錢，為了生存，母親選擇修鞋這個行當(dāng)，也實在是無奈之舉。怕母親難堪，她不想拆穿這個秘密，躲回自己的小屋，無聲地抽泣起來。

初二那年暑假，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的她，天天為一群小學(xué)生補課。拿到報酬的那天，她跑去買了一輛嶄新的人力三輪車，有了它，就可以裝下母親修鞋所用的全部家當(dāng)，再也不用把工具箱捆在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她知道，擁有一輛這樣的三輪車，一直是母親的夢想。

她把車子騎回家，笑著對母親說：“以后，這可就是您的專車了！還有，別再走那么遠，還是回到老街來修鞋吧……”話說了一半，她就哽咽得說不下去。母親愣了愣，忽然也淚流滿面……

選自《知音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