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剛 等
一個民族要生存下去,不能沒有說真話的人,讓誰來說出真理?命運不僅要選擇有識之士,還要選擇無畏之人。
清朝有個規(guī)定,要出使各國的大臣都寫日記。日記要將所見所聞,所作所為,詳細記載,隨時咨報。郭嵩燾將他的出使日記,抄寄一份,給了總理衙門。這份日記,兩萬來字,總理衙門以《使西紀程》為名刊印出來。書一問世,就引爆了輿論。
有個名叫何金壽的人,時任翰林院編修,為日講官,出來彈劾郭嵩燾,說他“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翰林院侍講張佩綸更是請朝廷撤換使臣,否則有違民心。還有那位李慈銘在日記里,對郭誅心:誠不知是何肺肝,居心何在!
那時,皇帝尚未親政,一切都由太后作主,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她曾經(jīng)對郭嵩燾的承諾,放任朝野上下的攻擊,并下令將《使西紀程》毀板。
后來,梁啟超在《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里還提起此事:“光緒二年,有位出使英國大臣郭嵩燾,做了一部游記。里頭有一段,大概說,現(xiàn)在的夷狄和從前不同,他們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噯喲!可了不得。這部書傳到北京,把滿朝士大夫的公憤都激起來了,人人唾罵……鬧到奉旨毀版,才算完事?!?/p>
當《使西紀程》被詔令禁毀時,李鴻章卻自稱反復看了四遍,并在給友人信中,為郭嵩燾抱不平,說“筠仙雖有呆氣,而洋務確有見地”,朝野卻如此參毀奏謗,恐怕達官貴人從此皆引為鑒戒,噤聲若寒蟬,中土必無振興之期,日后更無自存之法,可為寒心。
偌大的中華,連一本講真話的書都容不下,李鴻章也心寒了。
郭嵩燾遠在國外辯解了幾句,便遭嚴旨申斥,斥他“固執(zhí)任性”,所見實屬褊狹,本應立即撤回,嚴行懲戒,姑念其駐英以來,辦理交涉事件,尚能妥帖,所以寬大處理,如若固執(zhí)己見,則以國法論處。
郭想著太后召見時,言猶熱耳:“你只一味替國辦事,不要顧別人閑說,橫直皇上總知道你的心事。”這話還算不算數(shù)?如今太后卻變成了一塊落井的最大石頭。
這一切就是因為他在日記里贊美了大清朝的敵人——那個發(fā)動了鴉片戰(zhàn)爭、火燒圓明園、還要大清朝去道歉的英吉利。李慈銘《越縵堂日記》說他極度吹捧英國“法度嚴明,仁義兼至,富強未艾,寰海歸心”,這哪里還是大清朝的臣子!
郭嵩燾上了一道辭職的奏折,準備銷差去也。
慈禧安排劉錫鴻作他的助手,其實是安插耳目,以監(jiān)督外臣。劉錫鴻出京時,攜帶一堆空白奏本,就是為彈劾之用。但郭嵩燾堅信自己所說的沒有一句不實。他由衷地贊美英國的民主制,因為只有民主制,才能“一味替國辦事”。
接替他的人,朝廷安排好了,是故人曾國藩之子曾紀澤。曾紀澤公事公辦,公事辦完了,再論親情。晚上,紀澤請他吃飯,紀澤所有隨員都在。后來,有人告訴他,說這一頓飯是紀澤要所有隨員湊錢請他,以省公費。他心里明白,此舉是要讓所有人都有機會向他表示尊敬和感激。
郭嵩燾一回到上海,就面臨選擇,是去朝廷報到,還是回湖南老家?內(nèi)心深處,郭嵩燾已與朝廷決裂了,當然要回老家去!但恭親王、李鴻章皆有意安排他先期回京,是要朝廷有始有終,給他一個交待??伤朔瑲w來,有了新覺悟,認定了在這種體制內(nèi),“洋務之不足于有為”,他無法容忍,凡是跟他作對,以罵他、侮辱他為己任者,無不立時揚名,被朝廷重用。
他人還沒有到長沙,就有人來信勸阻了,說“輪船不宜至省河”,他當然不理。他畢竟還是欽差,奉旨賞假到了長沙,卻沒有人來迎接他,他也無可奈何。
朋友來,勸他別談洋務,被他頂了回去:不可不談!不談洋務,何以保國?王闿運曾對人說,郭嵩燾應是當國做事的材料,立即就有所謂坊間妖言,說郭之作相,則天下大亂。
郭嵩燾病逝了,闿運記曰:“竟不入相,妖言無憑也?!毖詿o憑,但有影響。李鴻章奏請朝廷賜謚,即被否決,說郭嵩燾“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其時,光緒帝親政已有兩年了,連熱衷西學的皇帝都不敢捅這個“妖言”的馬蜂窩,以至于義和團運動興起時,還有京官請戮郭尸,以謝天下。郭無懼于妖言,不怕成為“人民公敵”,有李鴻章知己,一生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