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勝國
路燈抵抗著夜色,卻又加重著夜色。我說的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只能發(fā)出昏黃燈光的那種。呵,多么遙遠(yuǎn),上個世紀(jì)。那些路燈,以及被照耀的情景,在記憶中漸次亮起來了。一盞、兩盞、三盞……七盞、八盞,稀稀疏疏,迷迷糊糊,神似瞌睡的眼睛,無精打采,如夢似幻,無須說如此情景很容易給人以時光停滯之感。趕車人從四面八方聚攏,好似鐵屑靠近磁鐵。夜色籠罩的客運站慢慢熱鬧起來。門口的小吃攤一字排開,每個攤點掛個白熾燈泡,用紗布罩著的案桌上擺著鹵鴨子、川北涼粉、燈影牛肉、涼三絲、啤酒,旁邊還立著蜂窩煤爐子或者液化氣罐,鐵鍋上煎著雞蛋,或炒著小菜,鐵鍋里煮著掛面,熱氣騰騰。
車站里排著的一些簡陋的小攤則稍顯冷清,有賣水果和零食的,也有賣報紙和黃色書籍的。賣水果和零食的攤主滿臉倦怠,漠然看著車進車出和人來人往,那些蔫蔫的梨子、桃、香蕉、柑橘上,無不覆蓋著一層塵土,需要用紙認(rèn)真擦拭,才能露出真容。水果攤主顯然沒有熱情去擦拭,維持他們生計的,與其說是生意,不如說是耐心。賣黃色書籍的則表現(xiàn)出明顯夸張的鬼鬼祟祟,從胸前的大挎包掏出一本書來,故意拿封面上衣著暴露的女郎朝眼前晃。
還沒有到發(fā)車時間,車站內(nèi)的人稀稀拉拉。行色匆匆的是前來趕車的乘客,慢吞吞走來走去的,有撿垃圾的老婦,有逢人便伸伸手碰運氣的乞丐。還有周圍小旅館拉客的服務(wù)員,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兒,鷹隼一般四處掃描,搜尋可能做成生意的對象。自古以來,她們的眼神都很迷離,曖昧,像獵物,又像獵人。
大客車得意洋洋地開進來。司機一邊大口大口吸煙,一邊不停摁喇叭。行人來不及避讓,司機間或會把頭伸出車窗罵幾句臟話。車子停穩(wěn),司機會驕傲地把一雙大腳頂?shù)綋躏L(fēng)玻璃上,閉目養(yǎng)神。在那個時代,客車司機是一門驕傲的職業(yè),因為他們實在太稀缺?,F(xiàn)在看來,那是一個多么慢的時代。慢慢成長,慢慢行走,慢慢生活,出趟遠(yuǎn)門需要下很大的決心。從南充到成都,至少需要十二個小時。天剛蒙蒙亮坐車出發(fā),到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不得不住上一夜,第二天才能辦事。這樣就花去兩天時間,也要花去住旅館的錢。與其如此,不如選擇夜行。晚上出發(fā),天亮?xí)r到達,下車后就去辦事,辦完事再回。這樣既省時間,也省錢。
那時候從南充到成都還沒有修高速,更談不上鐵路。一條泥結(jié)碎石的公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算是這座小城通往省城的夢想之路。世易時移,如今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可以輕松到達,而動車只需要一個小時??v橫交錯的高速公路和鐵路,像帶子一樣把地球越勒越緊。地球變小了,抵達的過程空前輕松而快捷。但奇怪的是,破舊的大客車,顛簸的公路,烈日的炙烤,或者暴雨肆虐地沖進車廂,汽車熄火后全車人沮喪下車幫著往前推……這些倒是時常會從記憶深處駛出,帶我回味過去。從鄉(xiāng)鎮(zhèn)去縣城,從營山縣趕到蓬安縣的中等師范念書,畢業(yè)后去鄉(xiāng)村小學(xué)報到,帶著學(xué)生到鎮(zhèn)上參加期末考試,甚至一次羞澀的初戀,體量龐大而銹跡斑斑的大客車承載著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坐夜車去成都,我已經(jīng)二十出頭,在本地教師進修學(xué)院學(xué)習(xí)。一位有出息的師兄,畢業(yè)后在縣城教研室做研究員,學(xué)術(shù)上已經(jīng)頗有建樹,三十出頭就出了一本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方面的論文集。書的發(fā)行量不大,但學(xué)術(shù)含量很高,這令我敬佩得無以復(fù)加。這位師兄告訴我,他經(jīng)常自費去北京、上海、云南聽名師上課,寫了文章到雜志社找編輯修改,然后自己也有了名氣,成了名師,成為學(xué)術(shù)研討會邀請的對象。他向我講起這些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當(dāng)然,我的臉上肯定也布滿了神往,這種表情激發(fā)他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不過他可能沒有意識到,相對于他的學(xué)術(shù)成就而言,我更羨慕那種自由奔走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qū)懗鲆恍┓中形淖?,向往出走,向往遠(yuǎn)離,胸膛里常常敲著不安分的鼓點。
有一天他對我說,準(zhǔn)備放棄縣城生活,到成都打拼,并問我有沒有興趣到成都看看。這個邀請讓我激動了大半天。那個時候私人沒有電話,連傳呼機也沒有。幾天前他來教師進修學(xué)院找我的時候,就約定他從縣城出發(fā)那天晚上,我在嘉陵江大橋等候。我記得那是一個熱天的晚上,我懷著對平生第一次遠(yuǎn)行的心馳神往,在江風(fēng)中靠著橋欄桿等了兩個小時。大概晚上九點鐘,一輛瞪著大眼睛的客車如約而至,他把頭伸出車窗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了。我終于跨上了馳向成都的大客車。美好的夜晚,溫馨的大客車,一切都那么可愛。我把臉緊緊貼著玻璃,亢奮地打量著車窗外的一切。我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我平生第一次出遠(yuǎn)門了,以夜晚乘客車的方式。
我俯在狹窄的空間內(nèi),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外面的世界。不消說,通常是黑洞洞的,因為那個時候農(nóng)村很少通電。偶或有朦朧的燈光,便一定是集鎮(zhèn)。一大片燈光鋪陳在平原,那一定是縣城。更多的時候,是沉默的群山,或者泛著白光的喧囂的江河。除此之外,就是靜寂。這多多少少讓我有些失望。于是我只好把目光收回車廂。這不能不說是另一種失望。除去車頂有兩個小黃燈外,車廂內(nèi)沒有任何照明的設(shè)備。除去微微的鼾聲外,沒有其他聲音。當(dāng)然味道是豐富的。煙味、汗味、霉味、香水味,五味雜陳。但最能刺激鼻孔的,還是腳臭味。這些終日勞碌的雙腳,終于把走路的功能交給汽車了,完全可以洋洋自得地臭起來。
但遠(yuǎn)行總是新奇的,更何況伴著青春的躁動。我注意到黑暗中一雙眼睛。那是一位姑娘的眼睛,明亮,清澈。她就在我鄰近的臥鋪上,同樣俯著身,同樣望著窗外。當(dāng)我們的目光同時向車廂內(nèi)收回的時候,有過短暫的相遇。我想她也是南充的人,但我們素不相識。不過也許是成都的人,剛剛從南充回去。也許還有其他可能,比如既不是南充的,也不是成都的,對這兩個城市而言,都是匆匆過客。我猜測著,卻沒有勇氣攀談。不過我分明看見我們目光相遇的時候,她朝我笑了一下。我想她為什么朝我笑呢?僅僅因為我們都沒有睡覺,都在看著窗外,又同時收回目光?
下車的時候,我目送著她的倩影消失在車站的人流中。甚至沒有正面看一眼。從此永別。但我至今記得,當(dāng)時我腦子里快速閃過了“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的遐想,這種情懷確實足夠古典,而現(xiàn)在想來又是何等自作多情。但是,這么多年,我腦子里對于她容顏的畫像已不知重復(fù)過多少次。在人生的旅途中,和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何止千萬,唯有這一次目光短暫的交會,深深鐫刻在記憶之中。我想,人生是不是需要一次偶然相逢帶來的喜悅,去對抗長年繁雜而沉悶的生活?而對旅途的向往,是不是源于對這種偶然的期許?我慶幸,那天晚上我沒有熟睡。而那一瞬間交會的眼神,到底是一種機緣,還是一種幻象?或者,什么都不是?
我想,對每個人而言,第一次遠(yuǎn)行都不會熟睡。但是,在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遠(yuǎn)行中,還有多少新奇的風(fēng)景在等待?或者說,原來新奇的風(fēng)景,因為反復(fù)加深的熟稔,必將變得越來越漠然。沒有了憧憬,沒有了新意。于是有那么多人,開始在充滿凡間百味的車廂中,選擇了呼呼大睡。這是一種智慧,還是一種淡漠?
確實很不幸,后來我坐夜車的時候越來越多,同樣加入了熟睡的行列。沿途的景物總是一成不變,同車廂的乘客雖然不停變換,但都是模糊的面孔,都混雜著煙味、汗味、霉味、香水味、腳臭味。無論是作為出發(fā)地,還是目的地,每一個車站的陳設(shè)也都大同小異,似睡似醒的燈光,蒙著灰塵的水果攤、書攤,從周圍小旅館出來四處拋媚眼的女服務(wù)員。旅途中,不是沒有短暫交會的目光,但那種興奮、驚喜和遐想,日趨淡薄,日趨索然。這種落寞難以與人言說。
我想再次感受到那份興奮和驚喜,再次縱情放飛遐想,但收獲的往往只是疲憊。這種疲憊,到底是生活的重負(fù)使然,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最終識破了時光的真相?
誰能告訴我?
如今,夜行客車早已取消,而在偶爾的睡夢中,我還會登上這種過時的交通工具。有時候,我甚至搞不懂自己是睡在床上,還是睡在夜行客車的臥鋪中。時光在流逝,每一個睡覺的人其實都在奔跑。更何況,長年的生存壓力,使我從身體到心靈,都處于奔波勞碌的狀態(tài)?;蛟S對我而言,這棲息肉身的床也已成為另一種夜行客車。每天清晨,我走出家門,像是走出剛剛抵達的車站。我反復(fù)回想著昨夜的旅途,而清晰浮現(xiàn)在腦際的,卻往往是多年以前,那貼緊車窗看到的一切,以及黑暗中不經(jīng)意間兩雙眼睛瞬間的交會。
責(zé)任編輯 馬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