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金洲 圖/沈騁宇
給自己找地
文/胡金洲 圖/沈騁宇
那年,父親被查出肺癌。醫(yī)生把X光片抖得脆響:“回去吃好點,喝好點,想開點?!备赣H問:“辦法能不能再來點?”醫(yī)生一仰脖子:“下一位。”
父親白天很挺拔,很男人。第二天一大早,母親發(fā)現(xiàn)他的枕巾洇濕了一大片。母親瞪起眼睛:“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死的時候?qū)W程咬金嗎?你有人家那個樣兒嗎?皮影戲里程咬金是在金鑾殿上活活笑死的?!?/p>
我也安慰父親,說我們單位有個叫李雙河的科長,去年體檢,醫(yī)生抖著X光片說他患的是鼻咽癌。來時好端端一個人,當場癱倒在地。后來他上北京復查,醫(yī)生撂下X光片說:“你跟那個醫(yī)生一定前世有冤、后世有仇吧?”他立馬活蹦亂跳回了家。
父親苦笑:“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母親說:“信不信由你,要死要活就在你心里那一下子?!币钊眨赣H到另一家醫(yī)院復查。查后,一個人到老家村里找地。
回來,母親說:“要找就找一塊有門牌號碼的,把我也捎上。將來我臥左邊,做一個響當當?shù)乃拦?。?/p>
父親點名要去九峰山找地。我和兩個妹妹隨行。九峰山在武昌近郊,兩年前開辟出來一塊公墓區(qū),有門牌號碼。中途轉(zhuǎn)三趟公交,顛得人屁股都腫了。父親被我和大妹攙扶下車,直喘粗氣。一進山埡,天哪,黑壓壓人頭一片,摩肩接踵,都朝山里蠕動!山路兩旁擺滿了花攤,吊蘭、水仙、百合、波斯菊……白綾、紅綢、黃麻,紙房、紙車、紙馬,逶迤著給人流鑲上五顏六色的彩帶。
我擠在人流中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人們臉上并沒有多少悲戚,倒似乎帶有幾分快樂,孩子們更顯得興奮異常。
父親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來看死人也這樣熱鬧啊?!辩勖谜f:“你死以后,我們年年都讓你這樣熱鬧非凡?,F(xiàn)在我們把你暫時寄存在這兒,將來再把你克隆出來,好不好?。俊?/p>
“那時候,我是你爹還是你是我爹?”
“隨便。”
兩人掐了起來。
父親說:“這兒什么都好,就是路不好,以后我的地在這兒,你們能來嗎?”
回到家,父親吃了一海碗米飯。母親看著看著,高興得一下子哭了起來。
接下來,我們到漢陽扁擔山。扁擔山是成熟的公墓區(qū),同活人的城市一樣,有社區(qū)、有街道、有門牌號碼,來這兒尋人一點不用犯難,物業(yè)管理很周全。據(jù)說父親的初戀就埋在這兒,父親每年偷偷來看她一次。走來一個個子高挑的管理員,父親問:“同志,這地方晚上清靜嗎?”管理員說:“老同志,就我所知,到這地方休息的人,沒有一個吵得醒的?!蔽艺f:“老人家是問這地方干凈不干凈?!惫芾韱T聳聳鼻子:“深更半夜倒時不時聽見有人哭泣?!蔽乙幌伦用倾と?。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調(diào)侃父親:“多美呀,你們生前不能做恩愛夫妻,死后可以結美滿鴛鴦呢!”
父親臉一紅,說:“我看沒看她,孩子們可以作證?!?/p>
幺妹說:“中途你說上廁所,誰知道你上哪兒啦?!蹦赣H笑得飯都噴出來了。
這時,父親也來勁了,興致勃勃地說:“我們上外地看看咋樣?”
母親瞪起眼睛:“你急著臥墳哪?”
父親乖乖地在家歇了半個月。
父親拿著地圖,一個人到河南雞公山去了。臨行前,母親在父親的上衣口袋里塞進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父親的姓名、年齡、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
母親說:“說不出話來了,就給別人指指右邊這個荷包,聽見沒有?”父親像個孩子一樣,連連點頭。
父親走后,幺妹晚上就同母親睡在一起。半夜,母親常常起來坐在床頭發(fā)怔。
過了一個星期,那天黃昏,母親正在廚房收拾碗筷,突然說:“你爸回來了。”
我逗母親:“你說老爺子這次能選好地嗎?”
母親說:“我看不中?!?/p>
后來,父親又到山西呂梁山。用母親的話說,不中。再后來,父親到四川峨眉山,不中。一晃,五年過去了。父親仍舊孜孜不倦地給自己找地。
我把父親的故事寫成一塊“豆腐塊”登到晚報上。一夜之間,父親成了聞名遐邇的抗癌老英雄,屁股后面還跟了一群老粉絲。
從黑龍江漠河來的一對老夫妻,點名要見父親。母親告訴他們,父親昨天帶癌友去海南找地去了。老夫妻失望但不失態(tài)地說:“那咱們就等等唄。”老夫妻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小旅社住下來,直到父親從海南紅光滿面地回來。晚上,三個人在小旅社里聊了幾乎一宿。回來,父親得意洋洋地對母親說:“他們跑了半個中國,也是給自己找地的。他們說:‘今天咱就認定你了,你將來選哪兒咱就選哪兒?!焙髞?,這對老夫妻成了父親的鐵桿癌友兼驢友。
父親先于母親去世。遵照他的遺囑,我們把他的骨灰撒到家鄉(xiāng)的黃孝河,這是母親同父親商量的結果。父親找來找去原是要入土的。母親改變了主意:“我不跟你,我入水,我們各走一方?!?/p>
原來,那天我隨父親上九峰山找地,看見一些墓碑前既無祭花又無彩帶,幾層浮土,十分清冷。路上腹寫了這首《勸祭》:“一年清明未逢雨,亡人思念親人來。天寒冷峭春色在,莫使舊墳添新苔?!庇谑牵赣H借題發(fā)揮:“人死了,誰都盼望子孫能年年來看看自己,可辦不到啊。就是兒女辦得到,孫子重孫可能也辦不到。將來,他們北上京城,南下廣州,有的留洋海外,小家都安在那里,能有時間年年回來給你掃墓嗎?與其入土,不如入水,我想見誰就流到誰那里,還會有‘添新苔’這一說嗎?”
母親真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如此安排自己的后事,叫人真服了她了。
(木蓮花摘自《悅讀》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