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晗

皮爾森的夜

文 _ 韓晗

皮爾森的深夜

入夜前的皮爾森

我們抵達捷克工業(yè)重鎮(zhèn)皮爾森時已是下午6點。這座城市與德國接壤，是斯柯達汽車的生產(chǎn)地。為了方便，我們在市區(qū)一家名叫Clarion的酒店住宿。

與妻安頓好之后，決定徒步出去看看這里的風景。酒店的斜對面有家樂購（Tesco）超市—這是捷克最多的超市。據(jù)說這家超市在捷克生意極好，以至于連世界連鎖業(yè)巨無霸家樂福超市都無法進駐捷克，只好與樂購妥協(xié)，采取部分入股的形式，分得一杯羹。

當我們走到樂購超市門前時，忽然發(fā)現(xiàn)超市已經(jīng)停止營業(yè)了，仔細一看，晚上7點是下班時間，里面有幾個服務員在拖地。

我們決定向城區(qū)走走看。樂購超市的門前，有一座古老的石板橋，橋下是區(qū)分皮爾森新城和舊城的拉布扎（Radbuza）河。橋邊的石柱都已經(jīng)發(fā)黑，估計有八九十年的歷史。石板橋的人行道與車道都是碎石塊拼成的老路，與周圍的馬路、人行道天然地連成了一片。當我們從石板橋上走過時，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零散的路人加起來不過三五個人。

按照常識判斷，這是高峰期剛過的傍晚，應該有不少回家的人才對，但越往前走，行人越少。走到一家快餐店門口時，我們發(fā)現(xiàn)，偌大的皮爾森街道上只剩下我們倆了。我們所看到的店鋪，沒有一家開門的。

夜晚的皮爾森雖然安靜，但所有的店鋪都打烊，這也給我們造成了不便，譬如口渴了，想買瓶水都買不到。

妻只好用手機導航，尋到了一條近路，準備回酒店。整條路上，除了路燈之外，似乎就只有樓房屋舍里的燈光。

我們強忍著口渴，繼續(xù)往前走。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遠處的路邊，我們看到了一間亮著白燈的小屋。常識告訴我，那是一家社區(qū)超市。

我與妻加快了腳步，走過去之后，忽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超市的老板與服務員是華人！

“你好！”我大聲用中文跟兩位同胞打招呼。他們面面相覷地看著我。

“你們是中國人嗎？”

“您需要什么？”女老板勉強擠出生硬的英語，而她正在里屋搬運貨物的兒子也探出頭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他們完全聽不懂中文。

“您是中國人嗎？”我繼續(xù)用英語問?！笆堑摹！迸习暹@次聽懂了，“但我們并不來自中國?！?/p>

在異國他鄉(xiāng)遇到同胞，相互之間卻不能說中文，這聽起來有點可笑。記得我們念中學的時候，為了訓練大家的英語口語能力，老師突發(fā)奇想，讓同學之間用英語交談，結果教室里笑聲一片，一個平時敢發(fā)言的同學很大聲地提出不同意見：“大家都是中國人，干嗎聚在一起講英語？”教室里爆發(fā)出哄笑，老師無奈，只好作罷。

但是我在皮爾森卻對自己的同胞說英語，因為他們確實聽不懂中文。這種感覺是尷尬的，好似你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卻不能說方言，而要講普通話。我買了一瓶礦泉水，妻子買了一盒酸奶，結賬時他們也不問我們是否來自中國，冷淡的態(tài)度讓我們覺得很失落。

從這家店出來，外面夜幕更沉，遠處的屋頂仿佛和蒼穹連接成了一片。

在黑夜里，哪怕是最微弱的光，也會被迅速、準確地捕捉到。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還有一家店鋪。手頭的礦泉水已經(jīng)被我一飲而盡，需要再買一瓶，我決定到下一家店鋪去看看。

這家店鋪和上一家一樣簡陋，貨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許多非易耗的日用品都來自中國，如指甲刀、塑料簍之類。店主又是兩個華人，像是兄弟倆，同樣聽不懂中文，同樣面對我們沒有表現(xiàn)出“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欣喜。我回頭時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的李小龍的舊海報早已斑駁不堪。

在皮爾森，這樣的商店有近十家，最大的一家大約有一百多平方米，老板雇用的店員也是華人，但他們都用最為熟練的捷克語交流。

在回酒店的路上，妻說：“還是我們?nèi)A人最勤勞，大家都睡覺了，拼命做事的還是華人?！?/p>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不確定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是華人。

去年年底，我在臺灣成功大學參加該校80周年校慶活動，席間遇到一位漂亮的女生。她告訴我，她來自臺灣實踐大學，但她是湖北武漢人，算是我的老鄉(xiāng)。

當時大陸生在臺灣的并不多，我很驚訝，問她是哪一年到的臺灣?！拔揖褪窃诩瘟x出生的?！彼卮?。我更為驚訝，嘉義女孩何以成為我的老鄉(xiāng)？

我再一打聽，原來她的爺爺曾是武漢會戰(zhàn)時的國軍，后來因為內(nèi)戰(zhàn)，從大陸到了臺灣。她的父親從小在眷村長大，后來出去經(jīng)商，時常往返于陸臺兩地，總給她帶一些武漢的特產(chǎn)與風光片，久而久之，她對于武漢非常熟悉，以至于會模仿電視里的人說幾句不地道的武漢話，但她一直未曾去過武漢。

在臺灣，我經(jīng)常遇到與我攀老鄉(xiāng)的人。從桃園巴士站到士林捷運站，從臺北故宮到臺南國家文學館，我遇到過很多沒有去過湖北的湖北人。當然，這種情況在大陸也時有發(fā)生。曾經(jīng)有一次在南京大學開會時，我遇到了臺灣中央大學的涂藍云博士，她是湖北鄂州人，可惜她從未去過鄂州。當她知曉我的新居就在鄂州時，很興奮地告訴我：“下次我來鄂州一定要聯(lián)系你，我好想去鄂州看看，我從小就知道我是鄂州人。”

民族的認同源于文化的認同，這文化包括語言、環(huán)境、文字與性格。雖然我在皮爾森也遇到了沒有去過中國的華人，但他們對于中國卻是這樣的陌生。皮爾森不是臺北，當China這個單詞從這些捷克華裔們的嘴里生硬地蹦出時，與apple、water這些單詞沒有什么兩樣。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是因為對顧客客氣才說他們是華人？如果他們一輩子遇不到一個中國顧客，他們是否會忘記自己的身份，而天然地認為他們是捷克人？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也一度讓我匪夷所思。以前我在歷史檔案館查閱資料時，曾看到過一個記載。“一戰(zhàn)”爆發(fā)時，中國政府曾經(jīng)派遣勞工隊赴歐參戰(zhàn)，這時就有一批中國人留在了東歐，其中包括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和羅馬尼亞等國家。戰(zhàn)爭結束后，這些中國人因為沒有學歷，語言又不通，只好在當?shù)刈龇浅？嗟墓ぷ?，譬如運尸、掏下水道等等。第一代人立足之后，中國又相繼爆發(fā)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而德國治下的捷克卻相對太平許多，第二代人自然也不想回國，就開始經(jīng)營中餐館、做保姆等等，做比父輩稍微輕松一點的工作。到了第三代人時，捷克已經(jīng)成為紅色波西米亞的世界，對于大多數(shù)華裔人士而言，他們早已入鄉(xiāng)隨俗，有的搞外貿(mào)，有的從事超市經(jīng)營，部分人還進入政界與學界，當選為議員或受聘大學教職，已完全融入了當?shù)厣鐣?/p>

他們的出身決定了他們的交往、婚姻，東歐的華裔多半還是選擇和華裔結婚，所以后代還是華裔，只是他們早已不是中國人，自然也聽不懂中國話。除了中餐館老板外，絕大部分東歐華裔的日常生活也早已西化，有的全家信仰天主教，每周趕到教堂去做禮拜，有的日常三餐均為西餐，早已不習南北菜系之味。甚至在個人習慣上，也被逐漸打上了西方人的烙印—他們不愿意拍照，不喜歡討價還價。但是，在骨子里他們依然保留了中國人最本質(zhì)的特征—勤勞。

黃昏，皮爾森街景

有朋友在國外的大學實驗室留學，回國之后大為感嘆：西方人工作八小時之后就下班去喝咖啡了，為了幾十美元加班費，熬夜加班的永遠是中國人！

我相信，入夜之后的皮爾森，一定不會是無人之城。有的家庭早已開始了他們的家庭聚會，有的一家老小開著車到劇院去聽歌劇，還有的人或許已經(jīng)鉆到地下室酒吧里去暢飲一杯，當然也不乏駕車到周邊去旅游度假者。放棄休假，為了賺一點口糧而堅持在晚上營業(yè)的人，始終是華人。

“這一晚上，你說他們能多掙多少錢？”妻問。我不知道，所以我無法回答。整條街道上只有我與妻兩人，我們在兩家店鋪買的東西加起來總共還不到100克朗，也就是4美元。而在皮爾森街頭晝夜營業(yè)的華商店鋪大約有十家，就算每家店鋪都可以遇到我們這樣的顧客，他們每天晚上的毛利潤也就只有2美元，算上成本，最多只能掙幾十美分。在一個高福利的發(fā)達國家，幾十美分有什么用？

我相信在這里開店鋪的每一個華商都有捷克的護照，否則他們根本拿不到經(jīng)營執(zhí)照，既然是這樣，那他們就可以享受高額的醫(yī)療、養(yǎng)老保險和連美國人都羨慕的歐盟福利，但他們?yōu)榱诉@幾十美分，還在徹夜堅守。我想，這筆賬與金錢無關，全在骨子里的民族性當中，就算過了五代人、十代人，或許也無法抹掉。

多年之后，我若想起皮爾森的夜晚，恐怕腦海里第一個浮現(xiàn)的，就是昏暗的燈光下同胞那熟悉的面孔。這印記，無論過多久都難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