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試圖運用?？碌臋嗬麑W說，探討在權利機制下，《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的女性身體如何被干預、馴服，并把這種權利關系銘刻在自己身體上，自我監(jiān)視、矯正和規(guī)范自己的身體，形成父權體制規(guī)訓下的女性氣質；女主人公埃斯佩朗莎是如何在權利話語體系下被同化，又是如何突破父權權利的鉗制，開拓了女性話語空間，實現(xiàn)自我價值認同的。

關鍵詞：身體 女性氣質 權利 規(guī)訓

一、前言

《芒果街上的小屋》（以下簡稱為《芒果》）是墨西哥裔美國女詩人桑德拉·希斯內羅斯的詩小說，發(fā)表于1984年，次年獲得了“前哥倫布基金會”頒發(fā)的美國圖書獎，被收入權威的《諾頓美國文學選集》。小說講述了居住在芝加哥拉美移民社區(qū)的小女孩埃斯佩朗莎的成長歷程，描繪了移民群落的生存狀況，全書由44個片段式回憶、斷想構成，圍繞著埃斯佩朗莎相關的某事某人、成長歷程展開。

《芒果》的評論，大多數(shù)研究文章圍繞女性成長、雙重邊緣化、房子的象征問題展開，比如王海燕的《一所自己的房子——階級、族裔和女性身份的追尋》一文，反映了“墨西哥裔女性在美國社會的弱勢地位和在家庭受男性壓迫的現(xiàn)實”。車金雙、王卓的《〈芒果街上的小屋〉中的多重敘事》言說了少數(shù)族裔女性面臨的性別和種族沖突問題，探尋本族群女性如何在本族文化和主流文化之間找到缺失的文化身份、重新塑造自我。張婷婷、張躍軍綜述了近三十年《芒果》的研究，認為族裔文學研究已經播撒到主流社會話語中。筆者試圖從?？碌臋嗬?身體視角解讀《芒果》中女性身體受到壓抑和限制的事實，探討在性別權力機制下，女性如何主動或被動地失去自我，女性身體如何被干預、馴服，并把這種權力關系銘刻在自己身體上，自我監(jiān)視、矯正和規(guī)范自己的身體，“自愿”為男性利益服務；女主人公是如何在權力話語體系下被同化，又是如何突破父權權力的鉗制，開拓了女性話語空間，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認同。

二、規(guī)訓權力下的女性身體

“身體”在當代法國哲學家、思想家米歇爾·?？拢?926—1984）的著作《規(guī)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里，“是被操縱、被塑造、被規(guī)訓的，它服從、配合，變得靈巧、強壯”。歷史權力對身體進行規(guī)訓和懲罰的各種形式，其目的是使人的身體合乎規(guī)范，現(xiàn)代權力試圖對罪行做出仁慈的判決，從最初對犯人肉體上的殘酷刑罰，到“深入靈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懲罰”。不同模式的規(guī)訓和懲罰目的都要使身體完全成為權力的產品，最終生產出“柔順的身體”（Docile Body）。

1.身體作為女性氣質建構的文化表征

在父權社會中，女性被簡化為身體，女性履行的職責同其身體擁有的職能相關。西蒙·德·波伏瓦指出，“只有通過母性經驗，女性才能實現(xiàn)身體的命運。這是她的‘自然’召喚，因為她整個的有機結構為延續(xù)種族而設計”。?？抡J為，女性履行的是“婚姻和母親的義務，凝視、話語和制度都滲透著權力，人的身體受到這些權力的規(guī)訓”。書中埃斯佩朗莎成長的20世紀60年代，正是持家和依賴性重新被當作女性氣質理想得到提倡的時代，當時占主導地位的女性氣質表現(xiàn)為天真幼稚、優(yōu)柔寡斷、離開男人就顯得無助。父權權力體制通過報刊、電視、電影等傳媒手段和所謂的心理科學、精神分析學，強調這是大自然決定的“女性奧秘”，號稱女性只有遵循“正常的女性特質”，才能接受和建立自身的性別身份，這種輿論導向強化了二元式的性別勞動分工模式。

《芒果》以第一人稱“我”——埃斯佩朗莎的視角構建家族女性的命運史，“曾祖母像女人中的野馬，野得不想嫁人”；媽媽做燕麥片時用木勺指著我，“我本來可以出人頭地的”?？墒窃谀行越⑵饋淼臋嗔w制內，女性被局限在其內，只能擔負男性期待他們承擔的角色，回家做妻子，操持家務，生兒育女是她們唯一能選擇并被社會接受和認可的，女性的才華、理想和抱負完全被忽略。女性主義思想家伊里加蕾指出，母親身份被認為是父權制度下女性唯一有價值的命運，它意味著為丈夫、為國家、為男性的權力生育子女從而延續(xù)父系傳宗接代的線索。

于是，小女孩埃斯佩朗莎家族的女性很“自然”地回歸家庭，不承擔父權制為她設定角色的曾祖母，被曾祖父“用麻袋套住她的頭把她扛走”，“好像她是一盞華貴的枝形吊燈”。曾祖母用一生向窗外凝望，不能做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體現(xiàn)了在父權統(tǒng)治下女性欲望和主體性的壓抑。媽媽“會說兩種語言，會唱歌劇，她知道怎么修理電視機”，卻只能當家里的天使，在臥室、廚房、孩子和家庭構成的世界里無奈地“心滿意足”。女性占據(jù)的公共空間不斷縮小，女性身體深深地被銘刻著權力監(jiān)督、考察時代特有的女性氣質建構，而且這種建構總是否定女性的個體差異，堅定地把所有女人塑造成均質化、標準化的女性氣質。

芒果街上的拉菲娜希望到酒吧跳舞，但她被丈夫鎖在家里，只能給孩子們一元錢幫自己買可可汁或木瓜汁喝，只因為丈夫害怕拉菲娜逃跑，且不能被其他男人看到。由此可以看出，女性的身體是丈夫的私有財產，父權制力量體現(xiàn)為控制、干預女性的身體，限制女性自由活動的空間，女性空間不是她自己的身體可以認識和自由支配的領域，而是一個囚禁她的封閉的監(jiān)獄，女性被局限在家空間、私空間的事實代表著權力對女性身體的馴順，這樣做的目的旨在維護依據(jù)父權制價值觀組織起來的公共秩序。

2.可利用的馴順身體

?？聫娬{身體的被動銘寫性，社會懲罰的對象涉及的是身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可馴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權力關系總是直接干預它，控制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這樣的身體是備受蹂躪的身體，被宰制、改造、矯正和規(guī)范化的身體，是被一遍遍反復訓練的身體，洋溢著權力意志的身體，悲觀、被動、呆滯的身體。

埃斯佩朗莎的朋友薩莉愛打扮愛笑，她爸爸說“長這么美是麻煩事”，于是，埃斯佩朗莎經?？吹剿_莉的臉上滿是青紫傷痕，皮膚上總有疤痕。薩莉最初也控訴父親的行為，“他像揍一條狗一樣用手揍她”，“好像我是一個動物”。父親的暴力體現(xiàn)了福柯定義的“規(guī)范化裁決”的規(guī)訓手段，從外表和姿勢、儀態(tài)塑造女性身體，剝奪女性的獨立主體和特質。蘇珊·布朗米勒指出，女性氣質的內涵依賴于一套已經得以確立的傳統(tǒng)——從衣著打扮到行為舉止的法則，它從心理上控制女人對自己的性別認定。經過父親的暴力規(guī)訓與懲罰，薩莉把裙子拉直，擦去了眼皮上藍色眼影，不再像以前那樣大笑，低頭看著腳，“飛快地走進你不會從里面出來的房子”。規(guī)訓手段終于生產出了馴順的身體，培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具有相同或相似女性氣質的女兒，延續(xù)了父權制對女性身體的鉗制和管轄，鞏固了女性身體所有者——男性（包括父親和丈夫）的地位。薩莉的父親認為薩莉會像他的妹妹們一樣私奔，使家庭蒙羞。薩莉以前的形象：描著埃及艷后似的眼圈，穿灰色尼龍絲襪，笑的時候，把頭發(fā)往后一甩。這種夸張個性的打扮和儀態(tài)顯然不符合父權統(tǒng)治對女性氣質——溫柔、順從、善于撫養(yǎng)等特點的設定，從而意味著女人要矯正自己的身體，如果對自己的身體不加約束和改造，就被視為“放縱的女人”，并且，形體放松和道德越軌（像妹妹們一樣私奔）不可避免地發(fā)生關聯(lián)。

隨后，如父親所愿，薩莉從父親手里轉移到丈夫手里。結婚后，薩莉丈夫作為父權制權力的施加者開始了進一步的規(guī)訓：不讓她在電話上聊天，不讓她朝窗外看，不讓她的朋友找她，沒有丈夫的允許不準出門，整天坐在家里。然而這時的薩莉已經內化了男性價值標準，她對埃斯佩朗莎說她喜歡結了婚的生活，她很快樂。薩莉的態(tài)度轉變體現(xiàn)了福柯關于規(guī)訓技術的作用：現(xiàn)代規(guī)訓權力對女性身體施加永久而徹底的控制，馴順的身體成為權力的附庸和支持者，權力內部的抵抗力量轉化為支持力量，權力機制得到進一步鞏固。

盧佩嬸嬸的遭遇體現(xiàn)了福柯定義的“可利用身體”（useful body）的反向表征，原本漂亮、暗色皮膚、十分耐看的盧佩嬸嬸不幸地患有重病，先是眼睛瞎了，然后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這樣的病體當然無法承擔父權社會期待的家庭主婦角色照料他人，充當丈夫和孩子的“守護天使”。于是沒有可利用性的女性身體，只能等待死亡?！八却劳龊荛L時間了”，“孩子們想要當回孩子，而不是在那里洗碗涮碟，給爸爸熨襯衫。丈夫也想再要一個妻子”。作者詩性化的語言蘊含了憤怒的力量，控訴了父權制對女性身體的傷害和拋棄，而且女性要心甘情愿地接受被拋棄、孤獨等待死亡的命運，“也許她很窘迫，也許她很愧疚”。盧佩嬸嬸叮囑女主人公，要一直寫下去，那樣會獲得自由。埃斯佩朗莎后來離開了芒果街，擁有了一棟屬于自己的紫色房屋，擁有了寫作的自由、身體的自由，算是對盧佩嬸嬸召喚的呼應。

三、男性凝視下的女性身體

?？抡J為，凝視與權力是分不開的，在《規(guī)訓與懲罰》里分析了監(jiān)獄體制的改革，他認為，隨著現(xiàn)代監(jiān)獄的誕生，被囚禁者被置于更加有效的凝視之下。他（被囚禁者）使這種壓制自動地施加在自己身上。他在權力關系中扮演兩個角色，從而把這種權力關系銘刻在自己身上，他成為征服自己的本源。凝視不僅適用于醫(yī)院和監(jiān)獄，也被廣泛應用于現(xiàn)代社會的每個角落，成為規(guī)訓社會的有效工具，它將人變成了自己的監(jiān)視者，由此，權力實現(xiàn)了高效的運作。

《芒果》講述了埃斯佩朗莎從少女時期到成人后在男性凝視下承受的重壓，從對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到著裝焦慮，體現(xiàn)了?？碌挠^點：只需要一個凝視，一個監(jiān)督的凝視，每個人會在這一凝視的重壓下成為自身的監(jiān)視者。瑪琳和蕾妮都長著漂亮的眼睛，瑪琳穿著很短的裙子，為的是要讓“男孩子看到我們”，那樣的話會有一個人改變她的生活。蕾妮認為，“如果你很漂亮”，“就可以挑挑揀揀”。在妹妹和朋友的對比和影響下，埃斯佩朗莎從一開始就不滿意自己的身體，“我的腳太難看了”，并逐漸有了自卑心理：“我是一個丑丫頭。我是那個沒人來要的丫頭。”舞會上埃斯佩朗莎的著裝焦慮更是明顯，雖然媽媽在看她跳舞，但焦慮的主要來源是男性的凝視，“小表弟在看，那個我第一次去圣餐會認識的表哥也在看”，“那個是男人的男孩都在看我跳舞”。埃斯佩朗莎不滿意自己穿的舊涼鞋：鞋跟歪了，配身上的衣服顯得很笨，雖然那喬叔叔請她跳舞幫她解了圍，贏得了舞會上其他人的掌聲，但埃斯佩朗莎仍然感覺到那雙凝視的眼睛，“他看我跳舞”。由此可見，凝視的壓力確保了女性遵循旨在吸引男人的美學規(guī)范，而且女性通常選擇自愿接受這些標準，因為規(guī)范的身體至少是婚姻市場取得成功的一個必要條件。

當埃斯佩朗莎的媽媽拿回來各種顏色靚麗的高跟鞋時，她和伙伴們興高采烈：今天我們是辛德萊拉。每個女孩都嘗試著穿高跟鞋，還學著架勢十足地走來走去，“走到街角，男人的眼睛沒法從我們身上移開”。埃斯佩朗莎的裝扮符合了?？滤f的符合審美標準的“可用身體”，即身體根據(jù)權力制定的規(guī)章法則“受訓練、受塑造，遵循、反應”，從而成為適應社會的身體。高跟鞋襯托了性欲化的女性氣質理想，通過周圍男性的各種反應，可以看出，女性身體要么被物化、被把玩，成為男性欲望化的客體和對象，比如街上騎拼裝自行車的男孩喊：女士們，帶我上天堂??；比如流浪漢討好拉切爾時說：“你比一輛黃色出租車還漂亮”，竟然要出一元錢換取拉切爾的吻。在性別權力機制下，兒童竟然也被性化了，“美”和“體面”的標準多么霸道地主宰了孩子們的感覺！與朦朧的性覺醒糾纏在一起的那種把自己物化成男性欲望對象的心理過程又是多么“自然”地發(fā)生在天真少女身上！

無所不在的權力之網(wǎng)構建出一種通用的規(guī)則體系，通過表面上自由的社會實踐以微妙和彌散的方式維持權力的控制，把個人行動納入一個整體，造成整齊劃一的壓力，在不斷地比較、區(qū)分、排列、同化、排斥的過程中實現(xiàn)規(guī)范的功能?！睹⒐分械呐砸催x擇以嫁人為人生目標，回歸家庭；要么順應消費社會美學，規(guī)范矯正自己的身體，享受著她們被界定的生活模式和思想行為模式。這體現(xiàn)了?？碌摹拔⒂^權力”——更為靈活、更加有效的控制策略，也是女性唯一對自身實施的性別壓迫，它不是根據(jù)自身的主動力量展開，而是根據(jù)社會的美學目標進行自我美學改造。歸根結底，是權力讓身體成為消費對象，讓身體受到贊美、欣賞和把玩。

四、女性對父權權力機制的反抗

德勒茲對福柯的權力、身體理論做進一步闡釋時認為，“身體”這個術語暗含了兩種力量，一種是社會權力機制對個體身體的控制和塑造，同時包括了個體在反抗社會及他人的控制時所激發(fā)的反作用力。?？乱舱J同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

《芒果》是從一個十幾歲小女孩的視角進行敘事的，對事情和人物經歷的感受抒發(fā)得更直接、更真實；少女的喃喃自語、碎片式的回憶構成了《芒果》獨特的女性話語空間，排除了男性聲音的在場，對象征著男性話語文本的邏輯性和連貫性進行了顛覆?！睹⒐返呐魅斯Ｋ古謇噬谠嚧└吒?，不再像之前那么熱衷于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我們厭倦了扮靚”。當伙伴露西把檸檬黃的、紅色的和淡藍色的鞋子壓了箱底，隨后媽媽把它們扔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抗議，仿佛她們結成了默契的同盟，開始審視消費社會創(chuàng)造的理想女性身體意象，標志著主體意識朦朧的覺醒。最好的朋友薩莉最終選擇了嫁人，女主人公傷心的自白：曾經象征著女性同盟和友誼的“猴子花園”不屬于自己了，并旗幟鮮明地樹立了自己的價值觀：“我決定不要長大變成像別人那么溫順的樣子，把脖子擱在門檻上等待甜蜜的枷鏈”，體現(xiàn)了埃斯佩朗莎對薩莉人生設計的審視以及自己最終對家庭主婦生活的揚棄?！拔乙呀涢_始了我自己的沉默的戰(zhàn)爭”，“我是那個像男人一樣離開餐桌的人，不把椅子擺正來，也不拾起碗筷來”，并通過對四顆細瘦的樹進行精神交流來獲得屬于自己的力量，在脆弱悲傷無法堅持的時候，努力成長、從不懈怠的樹的力量也是女主人公獲得力量反抗壓迫的象征。雖然“我的頭發(fā)會變得清亮，我穿的上衣會一直干凈整潔”，但這不是內化父權制權力矯正、規(guī)范自我的結果，而是掙脫兩性關系中被觀看、被經驗、被實踐的“他者”身份，標志著女性擁有了自由的，自己可以掌控的身體，獲得了對身體的自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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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全國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計劃項目《元代上都扈從詩的數(shù)量統(tǒng)計與分析》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楊 慧，英國萊斯特大學文學碩士，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TESOL；呂曉菲，文學碩士，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小說與文學翻譯。

編 輯：郭子君 E-mail：mzxsguoziju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