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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魂四記

        2013-04-29 00:00:00愛巧克力奶
        最推理 2013年8期

        不知何年何月,何州何縣。

        城外有一座山,山腳下有一座道觀,觀里有一個老人。

        那座觀荒僻了許久,雜草叢生,蛛網(wǎng)塵封,有一些鳥獸在其中筑巢。當人們從附近經(jīng)過時,會被草叢中悉悉索索的聲響驚動,猛回頭間,會發(fā)現(xiàn)毛茸茸腦袋上一雙精亮的眼睛正瞪視自己。在深藍色的夜晚,許多人曾看見過,一只雪白的狐貍蹲踞在大殿屋脊上,仰頭眺望月亮,一動不動。

        漸漸地謠傳四起,當?shù)卮迕耖_始惶恐,對道觀敬而遠之。

        直到某一天,一位在山上砍柴的農(nóng)夫望見,道觀上空冒出一縷縷炊煙。那時候日當正午,光明普照大地,農(nóng)夫好奇心起,大著膽子走進觀內(nèi)。他瞧見,一名麻衣老者坐在天井里,面前擺放著一個小泥爐,爐子上蒸著一鍋小米飯。

        從此老人在道觀內(nèi)住了下來,足不出戶,沒人清楚他在里面干什么,也不明白他靠什么生存。同樣地,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為何要在此處停留。

        有好事的人問起,老人通常不作答;偶爾被小孩子騷擾得煩了,才簡短說道,我在等一個人。隨后,又半瞇起眼皮,陷入昏昏噩噩的瞌睡。

        據(jù)說他姓湯。

        第一章 黃粱夢

        1

        天色近晚,日頭已消隱在山脊后,但仍有一小片余暉染紅天邊。冬日的山野盡顯衰敗,一棵棵枯樹如尸體般垂立,土地凍得硬邦邦,光禿禿裸露。彎彎曲曲小路上,一個人,一匹瘦馬,踽踽獨行。

        行人名叫柳夢海,衡陽人氏,正前往南柯郡辦事。本來按計劃天黑前能進城門,不料在上一個岔路口,有一輛板車斜刺里沖過來,互相躲避時,板車翻倒,裝的麥粒掉一地。板車主人不依不饒,趁機大敲竹杠,糾纏了近一個時辰才脫身。

        現(xiàn)在要趕進城已不可能了,只能找個安全的地方過夜。柳夢海極目四眺,發(fā)現(xiàn)距道路數(shù)十丈遠的田野中,有孤零零一簇建筑。

        他驅(qū)馬趕過去,只見十數(shù)間瓦房被一道矮墻圍住,門楣上懸掛牌匾,書寫三個楷字:梅花觀。

        柳夢海跳下馬,走上臺階,輕叩門扉。

        當當當,鐵環(huán)敲擊黑漆榆木門,透過干冷的空氣遠遠傳出去,許久,沒有回音。柳夢海微微加力,門沒上閂,被推開半截。

        他遲疑了一下,返身將駑馬拴在門前的歪脖槐樹上,然后走進梅花觀。

        迎面一座照壁,雕的是鳳凰來儀圖,轉(zhuǎn)過去,五丈見方的庭院呈現(xiàn)于眼前。正面是三清大殿,右側(cè)供奉女仙何仙姑,左側(cè)為香火房。院中間有一口水井,一個老頭正在汲水。他生著長長的眉毛和胡須,滿臉皺紋,動作顫巍巍。

        “老丈您好,在下欲往南柯郡尋親,路過貴寶地,因天晚找不到住宿處,請借個方便?!?/p>

        老頭兒將木桶里的水慢慢倒入一口小鐵鍋,那鍋中盛著三分之一滿的黃澄澄小米;接著他放下桶,抬起頭茫然看年輕人,用手指了指耳朵,示意聽不清。

        “老丈,我想借宿一夜?!绷鴫艉7糯舐曇?。

        哦,老頭兒點點頭,嘶啞著嗓子回答:“好的,公子請跟我來?!?/p>

        他在前面帶路,從三清殿旁的角門出去,穿過一條甬道,進入中庭。院子里種有三棵馬尾松,亭亭如蓋,為荒瘠的道觀增添少許生氣。

        老頭兒到西廂房前停住腳步,說道:“公子請先在房內(nèi)安歇,老朽去做飯,片刻即好。”說罷,轉(zhuǎn)身從原路走了。

        柳夢海正打算客套感謝,不料對方說走就走,連名字都來不及問,一番話只得憋在肚子里。他推開廂房的門,內(nèi)里設(shè)施簡樸,僅桌椅床榻等必備家具。于是解下背負的包裹,放床頭,然后坐在窗下桌案前,稍事休息。

        屋子雖干凈整齊,空氣中卻隱約有一股子陳舊霉味,柳夢海欠起身,扭開栓鉤,推開窗扇透氣。忽然,一絲若有若無的哭泣聲不知從哪里飄進耳朵中。

        柳夢海心生好奇,走出屋子,尋找聲音的來源。仔細傾聽一會兒,哭聲好像在西北面。于是他走向中庭的后門,不料剛邁出半只腳,一聲斷喝響起。

        “站住,你去哪里?”

        回頭一看,老頭兒站在身后數(shù)尺遠,兩顆死魚眼翻白,像劣質(zhì)琉璃珠混濁呆滯,毫無生氣。

        “我聽見有人哭,想去看看。”

        “哦,后面的小花園是禁地,鬧鬼,請公子不要擅入?!崩项^兒說道。

        柳夢海不相信,但也不好跟主人爭辯,連忙答應(yīng):“這個自然,小可不敢亂闖禁地。只是,鬼怪之事從何談起?”

        老頭兒不答話,再一次徑直離去,也許他耳背沒聽見,也許在故意裝糊涂。

        柳夢海在原地怔怔地站立,這時候哭泣聲消失了,四周安靜得可怕,落針可聞,似乎道觀內(nèi)再無第三個活人。

        一陣陣煮粟米飯的香氣從前院飄來,那氣味十分獨特,叫人聞在鼻中不覺得餓,反而勾引起絲絲困倦。

        今日柳夢海趕了六七個時辰路,確實有一些疲乏。于是他不再糾纏哭泣聲,返回西廂房,走到床榻前。床上有一條青色粗布棉被,一個瓷枕。瓷枕非常精致,表面燒繪著細膩的粉彩,為仕女游園圖。

        畫中美女手持紈扇,立于一叢牡丹中,身旁有一個丫環(huán)相隨。

        瓷枕有一種特別的魅力,柳夢海盯著圖案看一會兒,心神恍惚起來,倦意更濃。他在床上合衣躺下,拉棉被蓋住半截身子,頭剛挨上瓷枕,立即陷入夢鄉(xiāng)。

        2

        夜?jié)u漸黑了,月亮一點點爬上中天,向梅花觀內(nèi)灑下慘白的光,斑駁的影。所有的屋子都漆黑一片,見不到燭火,悄無人聲。在道觀西北角,是一座小花園,里面種植著數(shù)十棵梅樹,枝頭含苞欲放。隱約間,有衣角從樹叢中閃過,花枝一陣輕搖。

        與此同時,前面中庭里憑空卷起奇怪的旋風,咣當,西廂房的一扇雕花窗被吹開,發(fā)出響亮撞擊聲。

        柳夢海驚醒,迷迷糊糊睜開眼,朝洞開的窗戶看去。外面夜色無邊,寒氣一層層涌入屋中??赡芩哌^于深沉,他感覺頭昏沉沉地,身體疲乏無力,好半天,才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

        右胸口又在隱隱作痛,那里有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平時沒什么異常,但每當睡夢中,身體的其他感官薄弱時,它就變得敏銳。往事也同時在心底沉滓泛起。

        柳夢海壓下不愉快回憶,推開門,走出屋子。

        今夜萬里無云,月亮和星辰燦爛,從它們的位置判斷,現(xiàn)在大約為三更天左右。周遭的景物清晰可辨,柳夢海發(fā)現(xiàn),中庭內(nèi)七間房子,除了自己剛走出來的那間,其余都掛著鎖。而他記得很清楚,幾個時辰前老頭兒帶領(lǐng)入住時,全部房間門僅虛掩而已。

        鎖掛在門外,意味著屋內(nèi)無人住。

        柳夢海略感困惑,難道梅花觀里真的只有老頭兒一人值守?瞧整個兒環(huán)境,十分地干凈整齊,門窗上油漆也有八九成新,顯示出香火旺盛、財源充足。那老頭兒一副糊涂模樣,怎應(yīng)付得來?

        他開始轉(zhuǎn)悠閑逛,從前面的三清主殿,到旁院的靈官文昌殿,一處處尋覓。每一間房屋都銅鎖把門;趴在窗縫上覷看,里面黑洞洞,深不見底。

        奇怪,白天從田野上遠望時,道觀并不大,被矮墻圍住的似乎只有十幾座建筑;而此刻,卻像走進龐大的迷宮,一條條青磚小路如蜘蛛網(wǎng)錯綜復雜,那些神殿詭秘莫測,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柳夢海感覺后脊背發(fā)麻,好似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視,有一個怪物即將沖出來,把他撲翻在地。當轉(zhuǎn)過甬道拐角時,好幾次他突然回身,試圖揪出跟蹤者;然而一無所獲,天井里空蕩蕩,月光清幽如水。

        不知不覺間,來到道觀最后面西北角,一道月亮門擋住了去路。

        “后面的小花園是禁地,鬧鬼,請公子不要擅入”,老頭兒的警告在耳邊響起。

        先前因旅途勞累,柳夢海沒細想,此刻卻意識到有詐。道觀的日常業(yè)務(wù)即鎮(zhèn)妖驅(qū)邪保一方平安,自己鬧起鬼來,實在是滑稽。即便真鬧鬼,也斷無透露給外人的道理,一旦傳出去,還怎么騙信徒香火錢。

        月亮門沒上鎖,與門框間露出一條細縫,柳夢海伸手輕推,門吱呀一聲蕩開,花園內(nèi)的景象映入眼簾。

        星月光輝下,一棵棵梅樹俏立,枝影橫斜,風姿綽約??諝庵懈又迪悖切┭蛑裆ǘ?,在夜色中泛起光澤,美不勝收。透過掩映的枝條,可以瞧見不遠處露出八角亭的飛檐。

        便在此時,細微的哭泣聲再次響起,方向正是涼亭處。

        柳夢海急忙朝那邊走去,這小花園也與外面的布局一樣,看似簡單實則幽深,小徑曲折蜿蜒,老半天仍未抵達涼亭。而且,還越來越遠了,亭子已完全看不見,四周圍全是紛亂的花枝。

        香氣越來越濃,令人有些眩暈起來,伴隨著飄若蛛絲的嗚咽聲更增詭異。

        柳夢海遲疑不定,想打退堂鼓返回住處,腳下卻又慣性地向前走了七八步,轉(zhuǎn)過一片樹叢。頓時,面前豁然開朗,一塊場地憑空出現(xiàn),八角涼亭位于中央,旁邊豎立著幾塊太湖石。亭子里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從側(cè)前方望去,她的臉輪廓分明,鳳眼桃腮,鼻子小巧堅挺;頭頂青絲高挽,斜插翡翠銀絲步搖,既彰顯富貴又不失素雅;苗條的身體上裹一件銀狐皮披風,表面綴滿長長的雪白的毛。

        這個女子,竟然與瓷枕上的游園仕女有七八分像!

        美女坐在石凳上,支著胳膊肘,托腮仰望月亮。她可能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霎時間神色大變。

        “啊——”美女發(fā)出短促的尖叫,用手捂住嘴。

        柳夢海走到兩丈外,施禮道歉:“小姐勿驚,在下是借住道觀的旅客,晚上睡不著出來散步,冒昧打攪了?!?/p>

        美女露出驚訝的、不敢相信的表情,身體激動得搖搖欲墜,似要昏厥一般。片刻后,她猛然起立,從亭子中飛奔出來,到柳夢海身前拉住他的衣袖說:“郎君,你……你終于回來了……”一邊說一邊泣不成聲。

        柳夢海莫名其妙,收袖子后退,欲掙脫開:“小姐,你認錯人了……”

        噗嗤,美女破涕為笑,跺了跺腳嬌嗔道:“你這個狠心冤家,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沒開玩笑,小姐,我真不認識你?!?/p>

        那小姐僵住,臉刷地慘白,抬起頭定定看著柳夢海的眼睛,顫聲說:“你,你變心了,不肯認我么……不,不要拋棄麗娘,柳郎……”

        說著,她撲在柳夢海身上,緊緊摟住他。

        當此情境,柳夢海狠不下心再生硬推拒,并且,懷里那溫軟的身子散發(fā)出致命誘惑。披風下似乎只穿了一層薄綢衫,隔著狐貍皮,能感受到內(nèi)里細膩的肌膚,叫人血脈賁張。一低頭,便能嗅到發(fā)絲中的陣陣清香。

        美女似想起了什么,又松開胳膊,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托在手心。月光下瞧得分明,那是一根紫金簪,約大半個巴掌長,造型為鳳凰。

        柳夢海像被閃電劈中,目瞪口呆。金簪子不是被那人搶走了么,怎會在女子手上?她稱呼“柳郎”,從何處知曉自己的姓?

        “柳郎,這是我們當初的定情信物,你不記得了?”

        “記得,當然記得……”柳夢海喃喃復述,目光著了魔似地被紫金簪牢牢吸引,難以拔開。

        “分別大半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著你,這簪子一直隨身珍藏,舍不得戴,只盼有一天能重會。柳郎,帶我走,我們永遠不分開……”

        美女將金簪遞給柳夢海,再次偎依在他懷中,軟聲細語,情話綿綿。柳夢海一手持簪,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攬住美人,他有些糊涂了,懷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個荒唐的夢。

        正心醉神迷時,只聽得一聲女子清咤:“你又偷偷跑出來,還不回去!”

        美女嬌軀一哆嗦,推開柳夢海,掉頭跑進梅花林。同時嘴里喊道:“柳郎勿辜負麗娘,記得來找……”

        她三轉(zhuǎn)兩轉(zhuǎn),立刻不見蹤影。緊接著方才的女人聲又叫道:“休得逃走!”樹林中一條黑影飛速閃掠,又轉(zhuǎn)瞬消失。

        這一系列動作發(fā)生在電光火石間,待柳夢海反應(yīng)過來,涼亭四周已恢復平靜。他急忙朝美女消失的方向追去,穿過一棵棵梅樹。匆忙中,腳尖不時踢到地面的石頭生疼,那些橫生的枝條掃在臉上,劃出許多道血痕。柳夢海恍若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必須找到美女,問出紫金簪的來歷。

        盡管如此,也沒能追上那二人,梅樹林中的路徑十分奇特,兜了一大圈后,居然又回到?jīng)鐾づ?。柳夢海詫異站立一會兒,走向小亭子,當?jīng)過太湖石時,陡然間后腦遭一記重敲,立刻眼前發(fā)黑人事不省。

        很可惜,如果他能再往前走幾步,會發(fā)現(xiàn)太湖石后面有一座墳,墓碑上刻著:愛女杜麗娘之墓。

        3

        “……公子,醒醒,你怎么啦……”

        昏迷中,柳夢海被一陣搖晃弄醒,一個三十多歲的農(nóng)夫蹲在身邊,關(guān)切地詢問。他扭頭四顧,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田野中,官道在不遠處,梅花觀杳無蹤影。

        包裹行李和馬匹自然也不見了。

        “你生病了?我去弄碗水來?!鞭r(nóng)夫說道,起身要走。

        柳夢海急忙阻止:“不必,謝謝大哥。我……可能昨夜遇到了強盜,被打昏?!?/p>

        “強盜?我們這一帶向來太平,從沒聽說有攔路搶劫的,連偷雞摸狗都很少?!鞭r(nóng)夫半信半疑。

        柳夢海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摸腦袋,后脖頸處隱隱作痛。他問道:“老鄉(xiāng),請教梅花觀怎么走?”

        “梅花觀?”農(nóng)夫不明所以。

        “是啊,附近的一座道觀,里面有一個老頭,你曉得嗎?”

        “沒有,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沒道觀,”農(nóng)夫連連搖頭,又補充說,“只在城北七里有一座和尚廟,普濟寺。我在本地住了三十年,從沒聽說過什么梅花觀?!?/p>

        柳夢海說不出話來,他人生地不熟,根本搞不清梅花觀的具體方位,只記得在道路邊田野中。繼續(xù)糾纏下去顯然得不到結(jié)果,于是轉(zhuǎn)問另一個問題:“南柯郡離此地有多遠。”

        這回農(nóng)夫答復得很痛快:“七八里路,沿官道一直往東走就到了?!?/p>

        道過謝之后,柳夢海從農(nóng)田上了官道,迎著日頭的方向走去。清晨空氣新鮮,陽光明媚,他心中卻籠罩著濃厚陰霾。昨晚在道觀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究竟意味著什么?總不會是一場夢吧?

        他摘下腰間的荷包,打開瞧,還好,幾兩散碎銀子沒被拿走。同時,他吃驚地看到,那支紫金簪也在荷包內(nèi)。

        真是奇怪,那個打昏自己的人為何把人丟棄在荒野,卻又將銀兩和簪子留下?

        柳夢海越發(fā)糊涂,想了半天沒結(jié)果,便繼續(xù)前行。半路上又遇到幾個當?shù)厝?,柳夢海向他們詢問,都回答說第一次聽見“梅花觀”三字。

        快步趕了大半個時辰,前方出現(xiàn)一座城池,城門口高掛匾額——南柯郡。

        這里是連接中原和西域的要道,城內(nèi)繁華如錦,高樓林立。在東城白馬街,富豪顯貴云集,其中西數(shù)第三間豪宅屬于郡太守杜寶,也就是柳夢海的目的地。

        柳夢海的父親叫柳少榮,與杜寶為同榜進士,至交好友。他們曾在南柯郡為官,柳少榮擔任河政使,杜寶以工部員外郎的身分負責施工,共同治理黃河,政績斐然。可惜,之后的命運走上了岔路,柳少榮因貪污受賄被抓,暴斃在牢獄中;杜寶則步步高升,直至工部侍郎。后來因患有眼疾,杜寶申請退休,皇帝不準,命其任南柯郡太守。

        柳少榮和杜寶分別生有一男一女,幼年時曾定下婚約,以紫金釵為信物,各執(zhí)一半。這次來南柯郡,柳夢海正是要迎娶從未謀面的嬌妻。只不過世態(tài)炎涼,如今雙方地位懸殊,他能如愿嗎?

        柳夢海走到杜府大門前,請門房通報,說道是“故人柳少榮之子”求見。

        第二章 牡丹亭

        1

        深夜,烏云滿天,伸手不見五指。黃河邊野渡口,停泊著一艘小貨船,舷窗中隱約透出一點昏暗的燈火,以及細微人聲。

        艙內(nèi)有兩名年青人,面對面而坐,舉杯對酌。

        “李兄,小弟再敬你一杯。明日咱們就要分手了,我將在瀛州下船,轉(zhuǎn)道往南柯郡?!?/p>

        姓李的年青人一口干了杯中酒,嘆氣說:“這次進京城趕考,空手而歸,實在是無顏見江東父老。不像柳賢弟你,雖考場失意卻情場得意?!?/p>

        柳姓青年笑道:“我也謀算落空啦,本以為能金榜題名,風光體面地迎娶杜家小姐,如今只一介白身?!?/p>

        姓李的眼睛深處閃了閃,隨即作出關(guān)心的樣子,試探道:“你們兩家門第懸殊,杜寶會不會賴婚?”

        “哪能呢,君子一諾千金。我父親與杜侍郎乃八拜之交,情誼深厚,說好以紫金釵為定婚信物,見釵如見人?!?/p>

        柳姓青年從懷中掏出一根赤紫色金簪,得意地晃了晃,然后用手輕輕撫摸,顯得很陶醉。

        真是個不懂事的書呆子。姓李的青年心中冷笑,面上卻跟著附和吹捧,加倍地殷勤勸酒。繼續(xù)喝一會兒,柳姓青年有八九分醉意,口齒含糊,沉沉欲睡。姓李的叫道:“船家,取一個冰鎮(zhèn)西瓜來解酒……船家!”

        船家沒有回應(yīng),姓李的站起身,搖搖晃晃出了艙門,到船夫的臥房探頭一看,后者正仰面酣睡,呼嚕山響。于是他掉頭去前艙廚房,抱起水桶里泡的西瓜,又在案板上拿一柄剔骨尖刀。

        姓李的一手托西瓜,一手提尖刀,回到船艙。柳姓青年已趴桌子上睡著,手握成拳,紫金簪露出半截。

        一閃一閃的油燈下,金簪映照著幽暗的光。

        姓李的注視金簪子片刻,又回過頭看柳姓青年,漸漸地呼吸粗重,手抓緊了刀子……

        2

        啊——柳夢海驚呼著從噩夢中醒來,冷汗?jié)裢?。窗外烈日似火,綠楊蔭里鳥兒清脆啼唱,正是仲夏好光景。

        他翻身下床,走到偏房想擦一把臉,桶里卻沒水了。

        “湯伯,打一桶井水來,湯伯——”

        喊了兩聲,沒動靜,老仆人不知去了哪里。柳夢海只好端著銅盆到前院水井邊,自己動手汲上來一桶水。他窮人家出身,凡事向來親力親為,并無指使人的習慣;但入住杜家后被侍候得挺舒服,竟有些沉迷于這種感覺。

        原本只想騙取些錢財,可如今,真開始企盼成為杜家的乘龍快婿了。那奢侈豪華的生活自不必說,并且聽當?shù)厝俗h論,杜家小姐是少見的大美人呢。

        然而瞧情勢發(fā)展,恐難如愿。第一天上門拜會時,杜寶很熱情,驗看過紫金釵信物和柳夢海母親的親筆信,立刻承諾,將擇良辰吉日盡快舉辦婚禮。雙方歡飲一場后,杜寶說,未婚夫妻同住一個屋檐下于禮節(jié)不合,請柳夢海去城外的莊園暫住,同時,那里可作為迎娶新娘的夫家主場。

        柳夢海本就發(fā)愁,自家一窮二白,根本沒辦法支撐一場體面的婚禮,老丈人的安排真是體貼極了。他興沖沖來到城西杜家莊園,才發(fā)現(xiàn)這里十分荒涼,諾大院子空蕩蕩,只有一個姓湯的老頭照看。而且從入住莊園后,杜寶就再也沒顯相,去城中數(shù)次求見,門房都答復說老爺公務(wù)繁忙,無暇見客。

        杜寶身為南柯郡太守,日常事務(wù)確實不少,但柳夢??傆X得對方在故意搪塞,不想見自己。

        他心中猜想,可能杜寶打算賴掉婚事。于是有些后悔,當初不該把紫金簪當聘禮交給對方,若翻臉無情,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用冰涼的井水擦洗過身子,柳夢海精神為之一振,成天呆在莊園里,未免靜極思動,想出去走走。

        南柯郡風景秀麗,有山有水。它北臨黃河,西側(cè)靠太行山脈,其中有一座山頭,叫做“槐安嶺”。山嶺中有許多名勝古跡,并以種植牡丹聞名。

        柳夢海出了莊園,朝槐安嶺走去,一路賞玩風景。當?shù)诌_山腳下,只見漫山遍野、五顏六色的牡丹盛開,正度過最后的花期。這里是半官方苗圃,培育優(yōu)良品種,進奉給皇家。

        一條小溪從大山深處潺潺流淌出來,陽光下如一條清亮的帶子,望之舒爽宜人。柳夢海走得又熱又渴,便捧起水喝了兩口,接著在巖石上坐下,脫掉鞋襪,將腳泡在溪水里。

        正愜意時,忽然下游方向傳來清脆的斥罵聲:“喂,臭小子,你干嘛呢!有沒有公德心啊?!?/p>

        柳夢海扭頭看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溪水邊,其中一人手拿水囊,似乎準備汲水。他連忙從水里起來,朝那邊喊道:“對不住,我沒瞧見你們?!?/p>

        兩名女子走近,柳夢??辞宄嫒?,不由得心怦怦跳。一人作小姐打扮,杏黃色薄衫,淡粉色長裙,行止間如風擺荷葉,儀態(tài)萬千。她容顏如畫,肌膚嬌嫩得能掐出水,柳夢海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姑娘,簡直以為天仙下凡。

        另一個是素衣丫環(huán),手拎水囊怒氣沖沖:“瞧你樣貌蠻老實的,舉止恁粗俗!”

        柳夢海支吾著說不出話。小姐非常溫柔有禮,阻止道:“小蘭不得無理,這位公子乃無心之舉,咱們?nèi)ド嫌谓铀闶?。”說著,朝柳夢海抱歉地笑了笑。

        她二人繼續(xù)朝上游走,帶過一陣香風,熏然欲醉。柳夢海呆呆凝視小姐的背影,三魂去了兩魂。

        兩名女子走到數(shù)丈外停下,丫鬟彎腰用皮囊灌水,小姐立于一旁。忽然之間,她身體晃了晃,向一側(cè)歪倒,摔在溪水中。丫鬟驚叫,丟掉水囊,扶起小姐連聲呼喊。

        柳夢海飛奔過去,只見小姐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額頭冒出一粒粒虛汗。

        “小姐有宿疾嗎?”他問道。

        丫鬟驚慌失措,連連搖頭。

        可能是中暑,大家閨秀很少出門,體質(zhì)虛弱。柳夢海判斷。于是他蹲下身,撩起清涼的溪水不停往小姐頭臉上灑。過了一會兒,果然見效,小姐呻吟一聲,睜開眼皮。

        “你怎么樣?”

        “頭暈,惡心……”

        看樣子確實是中暑,柳夢海環(huán)顧四周,見不遠處有一座涼亭,便對丫鬟說:“咱們把小姐扶過去?!?/p>

        兩人一左一右,架著小姐的胳膊,拖拽到亭子里,讓她靠柱子坐下。然后柳夢海又返回小溪邊,解下腰間汗巾,浸滿溪水,拿回去給小姐敷額。等汗巾略微溫熱,再趕忙去換過新的。如是幾次,小姐漸漸恢復體力。

        “我好多了,感謝公子搭救。”小姐軟綿綿說道。

        柳夢海松了一口氣,這會兒心情舒緩,才留意到佳人因為掉在溪水中的緣故,綢衫濕透緊貼在胴體上,令美妙的曲線纖毫畢現(xiàn)。小姐也意識到自己的窘態(tài),不禁面染紅暈,含羞垂頭,更顯出嬌媚無雙。

        “眼珠子往哪兒看,非禮勿視!”丫鬟的脾氣很火辣,盡管對方幫了大忙,仍然不領(lǐng)情。

        柳夢海被說得不好意思,訕訕移開目光。

        “承蒙公子援手,不勝感激,改日再表酬謝,小女子告辭?!毙〗阒v起客套話,“改日”云云當然只是說說罷了。

        柳夢海有點兒依依不舍,說道:“小姐身體全好了?可有力氣行走?要不然我送你們回家?!?/p>

        “不敢有勞公子,”小姐連連擺手,謝絕道,“我們坐馬車來的,車子就停在官道上,很近?!?/p>

        柳夢海明白對方在避嫌,只得留在原地,目送佳人離去。這時,杜家小姐完全被拋在腦后了。

        3

        之后幾天,柳夢海腦子里總浮現(xiàn)那位小姐的芳影,以至于坐立不安,茶飯無味。一天傍晚吃過飯,他閑著無聊出門溜達,在潛意識驅(qū)使下,不知不覺又走到槐安嶺牡丹園。

        將近五月下旬,牡丹花開始大面積凋落,仍綻放于枝頭的少數(shù)也失去光澤,呈現(xiàn)蔫敗的預(yù)兆。柳夢海是個粗人,向來大大咧咧,此刻卻生出傷春之意,可見愛情的確會讓人多愁善感。

        苗圃東側(cè),空落落涼亭在夕陽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亭在而人不在,平添幾分凄涼。亭子上掛有牌匾,寫有三個大字,柳夢海不認得,只管盯著出神。

        “公子……公子……”

        身后傳來細細的聲音,如此嬌軟悅耳、如此熟悉,使柳夢海幾乎以為聽錯了,不敢置信。他緩緩回過頭,沒聽錯,佳人竟真的出現(xiàn),就在咫尺之遙。

        “小姐,你……我……”平日里朝思暮想,真見到了人,柳夢海反而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

        小姐撲哧一笑,說道:“前日多承幫助,請問公子貴姓?”

        “我姓柳,叫柳夢海?!?/p>

        小姐登時吃了一驚,櫻唇微啟,愣愣地看青年。

        “小姐,小姐?”

        小姐回過神,滿面通紅,低聲追問:“你真的是柳夢海……”

        柳夢海有些納悶,回答說:“是啊。”

        小姐默然不語,低著頭手捻衣帶,半晌,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囁嚅道:“我姓杜……”

        姓杜?柳夢海先是懵懂,隨即福至心靈,恍然大叫:“你是杜家小姐?”

        “嗯,我叫麗娘……”

        柳夢海被這意外擊中,一時間不知是喜是愁。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靜默良久,柳夢海才開口試探問:“呃,不知婚事籌備得如何,我曾上門求見,令尊都沒有空。”

        杜麗娘愧疚回答:“實不相瞞,家父不贊成這樁婚事?!?/p>

        柳夢海充滿了沮喪苦澀,咬咬牙狠下心說:“小姐貌若天仙,我確實配不上,待過幾天就向太守大人告辭,返回家鄉(xiāng)?!?/p>

        杜麗娘拉下臉,略帶憤懣地駁斥:“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雖見識淺薄,卻也知曉守信重義,‘貞節(jié)’二字。既然已許配給柳家,便不作他想,若父親相逼,惟有以死明志!”

        柳夢海激動起來,既感動又慚愧:“在下說錯話了,請小姐原諒。小姐如此講信義,真叫人敬佩?!闭f著忍不住沖動,跨前兩步,拉起杜麗娘的手。

        杜麗娘輕輕一掙,沒有掙脫,便任由對方握著。她繼續(xù)解釋道:“雖然這件事上父親有錯,但做女兒的不好過于忤逆,須得慢慢開解,請公子勿要著急。”

        柳夢海嘆息:“能得到小姐的一片真心,已足夠了,不必為了我弄得你們父女反目。”

        “唉,你還是信不過我。這樣吧,此刻我們就在牡丹亭前拜天地,以明月為證,結(jié)成夫妻。”

        柳夢海沒想到有這等好事,傻愣在原地不動。杜麗娘態(tài)度十分堅決,率先跪下,抬起一雙美麗的鳳眼仰望未婚夫。柳夢海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跟隨跪倒在對面。

        “小女杜麗娘,與柳夢海已有婚約,今日對天銘誓,結(jié)為夫妻,不離不棄。如有違背,天厭之?!?/p>

        “在下柳夢海,發(fā)誓娶杜麗娘為妻,今后對她一心一意。如有違背,不得好死。”

        兩人禱告完畢,雙手互執(zhí)相視而笑,似乎心靈相通一般。

        4

        此后,柳夢海與杜麗娘時常幽會,有時在牡丹亭,有時攜手共游槐安嶺,有時甚至在杜家莊園內(nèi)。莊園只有湯老頭一人,他七老八十的,腦子稀里糊涂,耳朵也背,對外界的事物幾乎一無所感。

        柳夢海曾問,為什么麗娘能偷偷溜出來,后者回答,目前她住在梅花觀,離莊園約十幾里路,往來方便。其原因是,杜麗娘不贊成悔婚,與父親爭吵過幾次,鬧得府內(nèi)沸沸揚揚。杜寶一氣之下,把女兒送到城外居住。梅花觀是杜家的私人道觀,除了兩名道姑外再無旁人,通常麗娘派貼身丫環(huán)小蘭打掩護,自己則趁機溜出。

        柳夢海聽后并未往心里去,一則正處于熱戀中,對心上人的話自然深信不疑;二則他出身低微,對大戶人家的事根本不了解。他也曾提出要去梅花觀游玩,被杜麗娘嚴厲制止了。

        兩個人正當青春年少,干柴烈火,在一起時,情侶間該做的事情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終于某一晚,在柳夢海的臥室越過了最后的界線。

        事畢,杜麗娘從身下抽出一塊雪白的緞帕,上面猩紅點點。

        “柳郎,賤妾此身已屬君有,你不會因此而認為麗娘輕浮,瞧不起吧?!彼龐扇釤o力依偎在柳夢海懷里,像全身骨頭化了一樣。

        柳夢海如登仙境,飄飄然忘乎所以,連聲賭咒發(fā)誓,怎么會,娘子在我心中比天上的仙女更美麗更高貴。

        杜麗娘忽然換上悲傷的表情,咬著嘴唇流下眼淚:“郎君,你可知今晚我為何不顧羞恥,委身于你?”

        “為什么?你有心事?”

        “父親已決意與你解除婚約,將我嫁給禮部于尚書的二兒子,不日將送我前往京城完婚。所以在此之前,我將完璧之身交付郎君?!?/p>

        柳夢海遭當頭一棒,瞬間從峰巔跌至谷底:“這……這……如何是好?”

        “柳郎,你當真愛我么?”

        “那還用說!我對你一片真心,愿上刀山下火海,老天可作證?!?/p>

        “我們私奔吧。”杜麗娘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似乎對這個主意盤算了許久。

        私奔?柳夢海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主意??赊D(zhuǎn)念再想,未婚妻大家出身,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哪能吃得起苦。他苦笑道:“我家境貧寒,怎忍心娘子隨我勞累受窮。”

        杜麗娘不悅:“賤妾豈是嫌貧愛富之人。我曾積攢下一些首飾和私房錢,足可花銷三五年。你已有舉人功名,只需勤奮讀書,待考中進士后衣錦還鄉(xiāng),父親自會原諒我們?!?/p>

        柳夢海聽了心中慚愧,只得訥訥說道:“我堂堂男子漢,花女人的錢不甚妥當?!?/p>

        “你我夫妻一體,何須顧慮太多。再說了,那枚紫金釵有你一半,我把它偷出來帶走,可換錢度日?!?/p>

        “紫金釵雖然精巧,也不過賣幾十兩銀子,支撐不了許久。”

        杜麗娘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她有些不耐煩起來,背轉(zhuǎn)身賭氣說:“大男人婆婆媽媽的,那我去嫁給于家公子!”

        柳夢海心痛如刀割,急忙摟住佳人,好生安慰。最后,他終于下決心道:“好,我們逃走!”

        杜麗娘轉(zhuǎn)怒為喜,兩人細細商量,決定乘船南下,先去柳夢海家鄉(xiāng)拜見婆婆,再往京城準備進士會考。

        三天后的清晨,一對情人攜帶細軟,到黃河邊上了事先雇好的船,啟程往下游駛?cè)?。他們怕杜寶追趕,加倍給了船家銀兩,命他連夜趕路。

        轉(zhuǎn)日清晨,行至洛陽城附近,杜麗娘嫌船上的蔬菜不新鮮,命船夫去城里采購。于是小船靠岸邊停下,船夫離開。

        此時天剛蒙蒙亮,四下里靜悄悄,了無人跡,遠處可隱隱望見城墻的輪廓。杜麗娘又對情郎提議:“洛陽是繁華大城,首飾便于出手,咱們可去兌換些銀錢?!?/p>

        “好,先把紫金釵當了?!绷鴫艉M狻?/p>

        “你決意要賣紫金釵?”

        “嗯,總不能先花你的錢吧,”柳夢海興致勃勃地說,“咱們在城中玩上半天,替你買兩件新衣裳,再吃一頓好的?!?/p>

        杜麗娘的目光落在情郎臉上,似乎蘊含著一些不明的意味,欲說還休。隨后她嫣然一笑:“好,你先下船,我再整一整妝。對了,你喝一杯茶,免得待會兒口渴。”

        柳夢海對娘子的體貼十分欣然,接過茶碗一飲而盡,走出船艙,從踏板上岸。他在渡口邊等待,過了一柱香時間,杜麗娘遲遲不現(xiàn)身。

        “麗娘,好了沒有?”

        話剛出口,十幾丈外樹林里走出一個人,氣勢洶洶地逼近,卻是老丈人杜寶。

        柳夢海大出意料,不由得慌亂失措:“你……你怎追上來了?私奔是我的主意,與小姐無關(guān)。若非你意圖悔婚,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杜寶哈哈大笑,盡顯嘲弄鄙夷的神色:“白癡,別再演戲了!你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居然敢冒充柳夢海騙婚,真小瞧本官也。哼,你從哪兒得知杜柳兩家的婚約?假簪子如何偽造的?”

        柳夢海心中一涼,掉頭就逃。不料,才跑出七八步,腳下發(fā)軟摔倒在地。他但覺身體疲乏無力,連手指頭也提不起來。

        扭頭朝小船看去,岸上鬧這么大動靜,杜麗娘依然沒露頭。

        從頭到尾上當了,那個小婊子也是在騙自己。柳夢海又驚又怒,潑皮性子發(fā)作,反而狂笑起來:“老匹夫休得意,至少老子白睡了你女兒,哈哈哈。”

        “白日做夢,憑你也配,她不過是我花錢請來演戲的娼妓而已,”杜寶獰笑著走到柳夢海身前,厲聲喝道,“本官懶得廢話,快老實交待真紫金簪在哪里,不然立刻取你狗命!”

        第三章 南柯太守

        1

        “少榮,麻煩大了,戶部楊侍郎有名的鐵面無私,這次奉旨來清查帳目,你我怕在劫難逃。”杜寶唉聲嘆氣。

        柳少榮也愁眉不展,哭喪著臉說:“聽天由命吧,現(xiàn)在做假賬、填補虧空已來不及?!?/p>

        “其實,我倒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杜寶欲言又止。

        “什么辦法?”柳少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神一振。

        “咳,那我就直說了,如有冒犯,請少榮勿怪罪。你身為河政使,是銀錢的直接經(jīng)手人……”

        杜寶只講了半截,柳少榮即聽明白其中暗示,冷笑起來:“杜兄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頂缸?”

        “少榮少安毋躁,且仔細權(quán)衡,與其兩個人一起倒霉,不如只犧牲一個。咱們倆都有嬌妻幼子,一旦出事,她們可怎么生存?唉,若我能替少榮擔罪,決不猶豫,只可惜我并不在那個職位上。”

        柳少榮沉默下來,陷入掙扎苦思。過了許久,他沉聲說道:“杜兄,如果我獨力承擔罪名,你能保證照顧我家小嗎?”

        “這份屬應(yīng)當。相交多年,愚兄的為人你還不肯相信?”

        “不是我多疑,茲事體大,需制定萬全之策。這些年來,咱們弄到手的銀子不下四十萬兩,如今各拿十五萬兩出來,存入通寶錢莊作保證金;待犬子夢海長大成人,與令愛成親時,再取出來平分。你看可好?”

        杜寶想了想,問:“具體如何操作?”

        “通寶錢莊有代客戶保管貴重物品的業(yè)務(wù),認簽不認人??蓪y子兌換成大額銀票,存入錢莊,再規(guī)定下獨一無二的取錢信物。尚德坊的‘巧手張’擅長制作機關(guān),請他打造一枚金釵,兩家各執(zhí)一半,唯有合二為一才能取貨?!?/p>

        “好辦法。然而,你不怕我事后找‘巧手張’再做一枚相同的?”杜寶開玩笑道。

        “他沒有機會制作第二枚了。”柳少榮淡淡地說。

        兩位好朋友互相看了看,會心一笑。只不過,一個是暗自得意,另一個則帶有不甘心。

        2

        當管家杜梁武慌慌張張跑進書房時,南柯郡太守杜寶正在練書法,興致被貿(mào)然打斷,他不滿地瞪了跟隨多年的老仆人一眼。然而,接下來的話使他也緊張起來。

        “老爺,有個人自稱‘柳少榮之子’,在府門外求見?!?/p>

        砰,杜寶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臟猛然收縮,胃里一陣翻騰。他放下毛筆,沉吟著吩咐道:“請他進來?!?/p>

        不多時,一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被帶進書房,他來到杜寶跟前,不卑不亢地行禮:“晚輩柳夢海參見郡守大人?!?/p>

        杜寶上下打量幾眼,放聲大笑,親熱拉起青年的手:“賢侄無需多禮,叫我‘伯父’便可。上次分別時你才三四歲,一晃十幾年過去,竟長成翩翩佳公子。我一直記掛著你,你卻直到今日才來,不像話,哈哈哈。”

        柳夢海怔了怔,委婉糾正道:“杜伯父繆贊了,六歲那年,我曾隨母親從老家來南柯郡探親,莫非您忘記了?”

        哦,看來這回是真貨,紫金簪或許在他身上。杜寶暗想。上次他就是用這個問題試探出假冒柳夢海。

        “令堂可安好?”

        “家母無恙,謝杜伯父牽掛。小侄前來拜謁,本來準備了一些土特產(chǎn),以及送與小姐的聘禮,但昨天在梅花觀借宿時,遭人襲擊奪去全部財物,慚愧之至。”柳夢海不好意思地道歉。

        “梅花觀?”杜寶的眼皮跳動一下,隨即裝出詫異的樣子,“南柯郡附近有這個去處?我竟從未聽說過。不妨事,等會兒我會派捕頭調(diào)查,緝拿盜匪。咱們柳杜兩家乃是世交,不必講究虛禮,麗娘也不會在意聘禮多少?!?/p>

        麗娘?柳夢海打了一個激靈,脫口問:“小姐的閨名叫麗娘?”

        杜寶不明白為什么對方會反應(yīng)強烈,訝異答道:“是的。”

        柳夢海疑云頓生,昨夜在梅花觀遇到的神秘女子自稱“麗娘”,她管自己叫“郎君”,贈與紫金簪。這到底是什么緣故,暗藏何種玄機?

        杜寶瞅著年青人,心下冷笑,面上卻越發(fā)和藹:“令堂可有手書與我,那半枚紫金釵你帶在身邊么?”

        發(fā)生了如此多難以解釋的怪事,柳夢海當然不肯輕易交出紫金簪,別的且不說,單單簪子是怎樣從那人手中轉(zhuǎn)移給神秘女子的,就必須弄明白,否則寢食難安。

        想到這里,右胸處的刀疤又隱隱痛起來,柳夢??刂谱∮檬秩ッ臎_動。那天半夜在船上大意失誤,有過慘痛的教訓,這回無論如何要慎重從事。

        “家母的書信和金簪都放在包袱內(nèi),被強盜一并搶走了?!彼麧M面誠懇地回答,同時暗自忐忑,不知是否能取信對方。

        哦,杜寶點了點頭,說道:“婚事最好等找回紫金簪再辦,那是訂婚信物,一雌一雄,須合二為一才有好彩頭。”

        柳夢海表示同意:“杜伯父所言極是,全憑您老作主,夢海無有不從?!?/p>

        “那好,我先給你找個住處,未婚夫妻居于同一屋檐下有違禮節(jié),所以不方便留你在府內(nèi)。然而你財物盡失,獨立生活又有困難,我在城外有一座莊園,可暫時落腳?!?/p>

        “多謝伯父?!?/p>

        接下來,兩人閑聊起來,說一些逸聞趣事、風土人情,相談甚歡。到中午時分,杜寶帶柳夢海到城中最豪華酒樓,擺下接風宴。他十分熱情,不停地敬酒,柳夢海面對未來老丈人無法推卻,很快爛醉如泥。

        3

        返回家中,杜寶命仆人將柳夢海送入客房安歇,并嚴令任何人不準與其交談,一旦他清醒,需馬上稟報。

        然后,杜寶坐在書房內(nèi)暗自盤算。

        十幾年前,剛將資產(chǎn)轉(zhuǎn)移至通寶錢莊,戶部楊侍郎便到了,柳少榮被關(guān)進大牢。而此時,柳夫人尚在往南柯郡趕的半路上。后來花銀子打通關(guān)節(jié),夫妻倆終于在牢里見了一面,但周圍有許多雙眼睛盯著,柳少榮只能把紫金簪當定婚信物交給妻子,其中蘊藏的另一個秘密則沒機會講出口。緊接著幾天后,柳少榮感染上疫病,一命嗚乎。

        既然這樣,杜寶難免產(chǎn)生出獨吞的念頭,況且他也根本不想把女兒嫁給柳夢海。

        上次那個假貨找上門,起初他信以為真,興沖沖拿著兩根紫金簪欲合二為一,卻根本對不上機關(guān)。重新盤問試探,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柳夢海。但他不甘心,又設(shè)美人計誘騙,結(jié)果證實假貨的確不曉得紫金簪的貴重,只以為是尋常首飾。

        可是,假紫金簪打造得有七八分相似,這家伙從哪里參照到原貨,并得知可以用它迎娶杜小姐?真正的柳夢海情形如何?

        杜寶將假貨關(guān)在梅花觀地窖,嚴刑拷打,不料他嘴硬得很,除了叫罵外一個字不說。用刑是一門學問,既要令人痛苦又不可致命,杜寶怕事情泄露沒敢找旁人,親自上陣,一不小心把人給弄死了。

        半年來,杜寶一直惴惴不安,對真相諸多猜疑;現(xiàn)今真柳夢海出現(xiàn),使他多少松一口氣。解決掉那小子,便一勞永逸了,可攜巨款辭官安度晚年。

        然而,這里面仍留有疑團——柳夢海知道曾有人冒充他來求親嗎?如果知道,見面時卻不提起,那定是居心叵測。

        正想著,仆人來報,柳夢海已醒酒。杜寶趕忙把他叫來,溫言勉勵一頓,然后命管家杜梁武帶領(lǐng)去城外杜家莊園。他親自送出府門外,目送兩人乘馬車離去。

        隨后杜寶沒回府,去了南城永安坊杏花巷。到胡同最深處一戶僻靜宅院前,輕敲三記門。很快,一個清秀丫環(huán)出現(xiàn),口稱“老爺,您過來啦”。

        杜寶問:“小玉姑娘在家么?”

        4

        杜家莊園位于南柯城西十二里,槐安嶺山腳下。莊園占地面積相當大,各式建筑精美,但空蕩蕩瞧不見半個兒人影。

        “這里原本是老太爺隱居修道的場所,他老人家升仙后,老爺為紀念,沒再安排其他用途,一直空著,只留一個仆人照看。”

        杜梁武向姑爺柳夢海解釋,并一路往里走一路大聲呼喊:“老湯,老湯!有客人來了,快些出來!”

        叫嚷了半天,無人回答。他赧然道:“仆人老湯已七十多歲,老糊涂了,常跑出莊園四處游蕩。他跟隨老太爺一生,所以老爺對他睜一眼閉一眼,不怎么管。抱歉,請姑爺委屈一晚,待明日找?guī)讉€機靈仆婦來莊園侍候。”

        柳夢海連忙遜謝,說自己能照顧自己,有沒有仆人無所謂。

        杜梁武領(lǐng)著在莊園內(nèi)轉(zhuǎn)一圈,指明各種生活必需品所在,然后告辭回城。

        柳夢海被安排住的房間挺整潔,看樣子經(jīng)常有人打掃。冬季太陽下山早,沒過多久,屋子里昏暗起來,柳夢海點起油燈。

        外面響起踢踏腳步聲,有人走近。隨即一個嘶啞的聲音說:“柳公子,方才老奴遇見杜管家,說您在這里做客?!?/p>

        柳夢海打開房門,只見一個腌臜老頭兒佝僂著身子站在面前,他頭發(fā)和胡子粘一塊兒,臉滿是皺紋,衣衫襤褸似多日未洗,散發(fā)出酸臭氣。

        “柳公子,老奴已做好飯,請問是端過來還是去前廳用餐?”湯老頭低著頭問。

        柳夢海中午喝多了酒,此刻肚子里仍飽脹,并且瞧老頭兒模樣,也沒胃口吃他做的飯。

        “多謝老人家,我不餓?!?/p>

        “好的,請公子安歇,老奴住西邊院子,有事盡管招呼。”

        湯老頭施了一禮,轉(zhuǎn)身慢悠悠往外走。柳夢海心中一動,他講話的聲音與梅花觀無名老者好像。至于長相,兩人都留有長胡子,擋住半邊臉,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晰。會是同一個人么?

        “老人家,您可曾聽說過附近有一座梅花觀?”柳夢海問。

        湯老頭站住,回身答道:“公子您算問對人了,除了老奴,只怕再無第二個人知曉。杜家老太爺信道,生前曾建造了一座私人道觀,自家命名為‘梅花觀’,外人不知情,只喚作‘杜家道觀’。老太爺仙逝后,道觀荒蕪沒人管,如今只剩幾間爛瓦房罷了。”

        “梅花觀在何處?”

        “莊園西邊四五里,從官道走過去便看見了?!?/p>

        湯老頭離開后,柳夢海在屋子內(nèi)坐立不安,踱了十幾個來回,終于決心去梅花觀探訪一番。

        沿官道西行,走了兩刻多鐘,果然路邊田野中出現(xiàn)幾間房屋,極像昨天遇到的。他按捺住激動,小跑過去,門前也有一棵老槐樹。唯一區(qū)別是,門楣上空空如也,沒掛“梅花觀”三字牌匾。

        推門而入,里面的景色似曾相識,前院為三清大殿,有一條過道通往中庭。柳夢海徑直往里走,來到后院月亮門前。門后,是小花園。

        “你做什么?這里是私人地方,快出去!”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道,柳夢?;仡^,數(shù)步外站立著一位秀麗姑娘,素白衣裙,梳雙丫髻。她看見柳夢海,露出吃驚的神色。

        “咦,你是昨晚借宿的人?”

        柳夢海剛要答話,一條白影從旁邊過道口飛撲出來。沒等反應(yīng),影子已死命抱住他,哭喊道:“柳郎,不要走!”柳夢海定睛細看,原來是昨夜在花園中遇到的神秘女子。

        此時,她失去了冰清玉潔的形象,臉上一塊塊污垢,雙目渙散無神。

        那名秀麗丫環(huán)忙上前拖拉,嘴里安慰道:“小姐,別鬧了,他不是柳夢海。”哄了好一陣子,神秘女子才安靜下來,將頭靠在丫鬟肩膀上,好像睡著了。

        丫環(huán)將人扶進房,放床榻上安置好,然后回頭,見柳夢海站在門口,便皺眉道:“你這人好不知趣,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柳夢海笑道:“我想問明白,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叫柳夢海,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丫環(huán)大吃一驚,結(jié)結(jié)巴巴問:“你……你是柳夢海?有何證據(jù)?”

        “沒證據(jù),但柳夢海又不是了不起大人物,冒充他做甚?我白天剛拜會過杜太守,眼下住在杜家莊園。”

        丫環(huán)咬著嘴唇,緊張思索,片刻后表情慢慢放松,有些相信了。接著,她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這位小姐便是杜寶的女兒,杜麗娘。我是她的丫環(huán),名叫小蘭?!?/p>

        什么?!柳夢海懷疑自己聽錯。

        小蘭又問道:“你今天去見杜寶,他怎么說?”

        “他只說擇日成親,此外并無多言。你們?yōu)槭裁磿谶@里?當時杜太守說小姐在府內(nèi),所以不方便留宿,才讓我到城外來。”

        “呵呵,”小蘭冷笑,“一模一樣的謊言,奸詐的老東西!”

        “你在指責杜太守么?我真是被弄糊涂了,其中緣由,可否請小蘭姐姐見告?”

        “我問你,訂婚信物紫金簪可曾丟失過?”

        “呃,確實丟掉了。半年多前,我在京城會考失利,與另一名舉子李益結(jié)伴回鄉(xiāng),路上談得投機,曾透露過紫金簪的事。誰知他心生邪念,半夜里把我刺傷丟進黃河,奪走紫金簪。幸好老天開眼,有船只路過救起了我。我猜想李益肯定會冒名至南柯郡求婚,因此養(yǎng)好傷后,急忙趕過來揭露騙局??烧f來奇怪,今日在杜府,太守大人壓根沒提這碼事,難道李益沒有來?”

        “他當然來過,而且被杜寶殺死了,所以才不敢提起!”小蘭憤怒地說道,“那假貨初到杜府時,大家都沒起疑,小姐十分高興。然而老爺嫌棄他貧窮,欲悔婚,把他冷落在城外莊園。小姐過意不去,便借去寺廟上香之際,與他相見,好言安慰。假貨見小姐美貌,神魂顛倒,取出紫金簪獻媚。之后沒多久,京城于尚書前來求親,杜寶欣然答應(yīng)。小姐乃貞烈女子,不愿毀諾,決意與假貨私奔。不成想半路被老爺截住,雙方爭吵起來,假貨說漏了嘴,竟然不是柳夢海本人。他因拒捕被擊斃,死前連真名都沒來得及說,方才從你嘴里才知曉叫李益?!?/p>

        原來如此,柳夢海總算搞清楚來龍去脈,又問道:“那后來呢?”

        “接下去發(fā)生的事更可氣,老爺將小姐訓斥一頓,逼問紫金簪下落。小姐被那混賬東西欺騙,正心里難過,不由得賭氣說弄丟了。老爺大怒,破口大罵,連扇小姐十幾個耳光。小姐見父親將小小一根簪子看得比女兒還重,雙重刺激之下,竟然發(fā)瘋了。從此她見到男人就稱呼‘柳郎’,撲上去摟抱。杜寶感覺丟臉,于是送她到梅花觀避開世人,這里除我之外,唯有湯老頭偶爾來送柴米,昨天你見過他?!?/p>

        聽到此處,柳夢海心頭靈光閃現(xiàn),想到了一個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當年柳少榮貪污案鬧得很大,朝野間多有議論。他虧空了幾十萬兩銀子,下獄僅一個月即染病死亡,導致一則銀子不知去向,二則沒交待出同黨。朝廷不愿牽連過廣,就此結(jié)案。

        杜寶好歹當過侍郎太守,不至于眼界低到為一支金簪而失態(tài),其中定有蹊蹺。十有八九,他就是柳少榮的同案犯,紫金釵中藏有大秘密。

        柳夢海心跳加速,飛快盤算:該如何下手呢?

        “柳公子,我勸你趕緊打道回府,免得枉送性命。杜寶絕不會答應(yīng)婚事的,何況小姐已這般模樣?!?/p>

        柳夢海看了躺在床上的杜麗娘一眼,暗暗惋惜,好一個天姿國色,卻發(fā)了瘋。他板起臉,凜然說道:“小蘭姐姐講哪里話,可把人瞧扁了!既然有婚約在身,我自當承擔,等下次見面時,我會揭露真相,并拿出紫金簪向杜寶正式求婚?!?/p>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那根紫金簪。小蘭大吃一驚,問:“你從何得來?”

        “昨晚在小花園,麗娘小姐給我的?!?/p>

        小蘭迷惑地思索一會兒,恍然醒悟:“我明白了,那天私奔,約定的出發(fā)地點是梅花觀,可能匆忙間將簪子掉了,小姐并未撒謊。后來在此居住期間,她又碰巧找到,藏在身邊。呵呵,昨晚她送簪子與你,莫非是上天安排的緣分?柳公子,你若真有心,請善待小姐,相信她會慢慢好起來。對了,我在亭子邊敲你腦袋,沒受傷吧?對不起,因為不想讓外人知道小姐發(fā)瘋的事?!?/p>

        “在下對小姐此心不渝,天日可鑒。”柳夢海解開了最后一個疑團,心情舒暢,信誓旦旦作保證。

        5

        第二天上午,杜府送來了兩名仆婦,侍候柳夢海起居。后者有數(shù),這是專門來監(jiān)視的,正好將計就計。

        接下來幾天,柳夢海經(jīng)常裝出神秘的樣子關(guān)緊門窗,將紫金簪拿在手里賞玩。同時,他挖出地面的一塊方磚,用軟帕裹好簪子,放入凹洞中,再壓緊方磚。

        房屋已有些年頭,新挖開的方磚周圍難免要留下痕跡,仔細看即能察覺。此外,柳夢海還特意把一根細絲線塞入磚縫隙。

        如此表演了幾回,當他又一次掀開磚頭時,發(fā)現(xiàn)細絲線的位置有了變化,被人動過。

        于是,他故意向仆婦打聽,槐安嶺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說打算明天上山游覽。

        轉(zhuǎn)日上午,柳夢海溜溜達達出了莊園,走一段路后看四下無人,又偷偷返回莊園后,翻墻進入。他潛入自己的住所,爬上屋梁,耐心等候。

        柳夢海在下注,杜寶將親自來偷紫金簪,并隨身攜帶另一枚,驗證真假。

        這并非憑空臆測,而是經(jīng)過周密思考、敏銳判斷得出的結(jié)論。首先,紫金簪中包含有昔日貪污案的秘密,杜寶決不敢假借旁人;其次,他對待女兒都無情無義,可見天性涼薄,除了自己外不相信任何人,一定會親自動手;第三,經(jīng)過第一個冒牌貨后,杜寶應(yīng)比較謹慎,在證實紫金簪為真前,絕不想驚動柳夢海,也不會加害;第四,莊園據(jù)郡城十多里地,來往不方便,為趕在柳夢海從山上返回前完事,只能將另一根簪子帶來,在現(xiàn)場驗證。

        當然,以上推測并非有百分百把握,但要想搶奪完整的金釵,綁架杜寶,只有這個辦法了?,F(xiàn)在柳夢海已不抱與杜家結(jié)親的希望,反正兩手空空,干脆博一記。

        時間分外難熬,等了又等,直到吃午飯時間,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青衫文士走了進來,正是南柯太守杜寶。

        顯然他已得到確切情報,直奔那塊方磚,用短刀小心翼翼地撬開,拿起布包。他極其激動,手微微顫抖,揭開軟帕,一根暗紫色金屬簪子呈現(xiàn)在面前。

        杜寶在桌案前坐下,從懷里摸出另一根相似的鳳形簪。

        “釵”是首飾的一種,用來挽住頭發(fā),所謂“單股為簪,雙股為釵”,兩者的形狀和功能基本上差不多。紫金釵也是如此,由雌雄兩根簪子組成。一根簪頭為鳳,另一根簪頭為凰,簪針則是鳥的長尾巴,呈弧形帶鉤。寶釵做工精巧,一對鳳凰的形象栩栩如生。

        若仔細觀察,可發(fā)現(xiàn)鳳簪的腹部有一個小凸起,凰簪的腹部有一個小洞,杜寶左右手分持雌雄簪,凹凸對準壓緊,只聽“卡”一聲輕響,兩根單簪合為一體。

        十多年的朝思暮想終成現(xiàn)實,杜寶按壓不住心內(nèi)狂喜,哈哈大笑。

        房梁上,柳夢海的視線被杜寶后腦勺擋住,沒瞧見紫金釵的具體模樣。聽見笑聲,他猜出兩根簪子已合上,于是向前傾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屋梁狹窄,他在上面窩了近兩個時辰,肌肉僵硬。一個不慎手沒撐牢,差點滑下去,同時發(fā)出聲響,帶落大片灰塵。

        杜寶立即察覺,抬頭向上觀望。

        原本柳夢海計劃跟蹤到野外無人處,對杜寶實施偷襲,控制后再逼問紫金釵內(nèi)幕。此時情況有變,他當機立斷,迅速跳下屋梁,整個人撲在杜寶身上。

        杜寶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他見襲擊的人是柳夢海,明白中計,拼命反抗起來。兩人奮力搏斗,一會兒在地上翻滾,一會兒爬起身互毆?;靵y之中,柳夢海的手摸到一把短刀——剛才杜寶撬開方磚后,隨手擱在桌子上。他不假思索,操起刀柄,用勁扎下,刀子直插入杜寶的喉嚨。

        杜寶停止掙扎,癱軟在地,張大嘴發(fā)不出聲,眼神如瀕死的野獸瘋狂而絕望。

        柳夢海十分懊悔,沒來得及問出紫金釵秘密,就把人給殺死。但事已至此,只能盡快逃亡了。他拿起紫金釵,沖出房門,朝莊園外疾行。

        在大門口,恰巧迎面撞見湯老頭,后者問:“柳公子不是上山了嗎,啥時候回來的?”

        “餓了回莊園吃點飯?!绷鴫艉kS口敷衍,從他身邊走過。不料,突然間左腰劇痛,低頭看時,一截刀柄露在外面,刀刃則無疑已插進身體里。

        他抬起頭,茫然看著面前的老頭兒。老頭兒詭異一笑,得意地拱了拱手,換作清朗的聲音說道:“李益兄,別來無恙?!?/p>

        柳夢海渾身一震,面露驚恐和難以置信:“你……你沒死……柳夢海!”

        第四章 紫釵緣

        1

        兩年半前,衡陽城柳宅。

        重病垂危的中年婦人仰面躺在床上,氣息微弱;床榻邊,一名少年手端藥碗跪著,滿面惶急和憂慮。屋子里昏暗潮悶,油燈如豆,一忽一閃地搖晃,似乎將要熄滅。

        婦人振作起最后一絲力氣,對少年說:“夢海,娘怕是不行了……”

        “不,您一定會好起來的,來把這碗藥喝了?!?/p>

        “先不急,趁這會兒有力氣,娘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已滿十八歲,該拿著紫金簪去南柯郡迎娶杜家小姐?!?/p>

        少年柳夢海倔強地昂起頭,憤然拒絕:“我不去。這些年來,杜家連書信也沒一封,已把咱們忘在腦后,何必去自尋羞辱。孩兒當勤奮讀書,考取功名,不愁無賢妻上門?!?/p>

        柳母也激動起來,聲音略大了幾分:“咳,咳……你不懂,簪子不僅象征婚約,還包括一筆巨款。昔年你父親獲罪下獄,我去牢房探望,他交給我金簪時的眼神,分明是有話憋在心頭,夫妻多年我豈看不出。我心想,需再行賄賂,與他單獨見一面。不料,沒幾天即傳出死訊?!?/p>

        柳夢海驚訝道:“你從未跟我講過這件事,難道父親之死另有蹊蹺?”

        “我悲痛之極,攜帶你父親的靈柩回老家,一晚借宿于道觀中,忽然有石子敲擊窗戶。打開一看,窗臺上有一封信,說你父親有一筆錢存于通寶錢莊,取款憑證為紫金釵。原本我就奇怪,他因貪污公款被捕,數(shù)額高達四十萬兩白銀,可清查家產(chǎn)時并沒有找到這筆錢??催^信后,全明白了,你父親是替人頂罪并遭滅口啊?!?/p>

        “兇手一定是杜寶?!绷鴫艉Rа狼旋X。

        “以前沒告訴,是怕你年幼沉不住氣,現(xiàn)下我快死了,咳……你一定要為父親報仇,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

        “娘,你放心,我不僅會殺杜老賊,還要先弄死他女兒,讓他也嘗一嘗失去親人的滋味!”

        “別……別那樣做,善惡有因,不可傷害無辜,”柳夫人掙扎著阻止,勉力繼續(xù)說道,“還有一件事你需小心,那個寫匿名信的人……人恐怕也不懷……好……好……”

        她聲音越來越低,話沒說完,頭一歪死去。“娘,娘!”柳夢海放聲大哭,同時攥緊拳頭,眼中射出冰冷而仇恨的光芒。

        2

        七個月前,洛陽城外。

        假冒柳夢海被迷藥放倒在地上,緊咬牙關(guān),怒視身前的杜寶,不肯輕易就范。杜寶心想,天馬上放亮,將有過路人出現(xiàn),且弄回去慢慢審問。于是取出繩子,把假冒柳夢海捆牢,塞入馬車廂。

        這時,“杜麗娘”走出船艙,上了岸站在一旁。杜寶吩咐道:“小玉,等會兒船夫回來,你就說改變主意,想在洛陽城多玩幾天,把他打發(fā)走。別露破綻,明白嗎?”

        霍小玉柔婉回答:“我曉得,老爺放心?!?/p>

        “好,我先走一步,你自己雇車回南柯郡,過后我會去找你?!?/p>

        杜寶跳上駕座,揮鞭吆喝一聲,馬車沿道路粼粼前行。

        霍小玉目送他消失,不覺嘆一口氣,嘲弄自語道:“平時說得天花亂墜,在你眼中,我不過是個娼妓罷了……”

        “是啊,所以說姑娘切莫與虎謀皮。”一個聲音接口道。

        霍小玉嚇一跳,朝樹林望去,不知何時,那里出現(xiàn)一位年青人,風神俊朗,背手而立。

        “你是誰?”霍小玉驚問

        年輕人慢悠悠走過來,一副瀟灑自如的神態(tài):“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就是那只黃雀。”

        霍小玉肅然,對方絕非善茬,乃有備而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大概已看在眼中。她雖年輕,卻從小在風月場中打滾,見慣了世面。因此并不驚慌,心中思量,這男人主動曝光,自有所求,且以退為進。

        “我不懂你在講什么,告辭?!?/p>

        “呵呵,姑娘大禍臨頭而不自知。只怕杜寶逼問出紫金簪下落,就是你被滅口之時?!?/p>

        這下霍小玉真納悶了,對方是何許人,竟然也是為紫金簪而來。“你究竟想做什么?直說吧?!?/p>

        “合作。你幫我拿到杜寶手中的另一根紫金簪?!?/p>

        “神經(jīng)病,我為什么要幫你?偷太守府的簪子,簡直作死!”

        “那你為何幫杜寶騙那冒牌柳夢海?他告訴你原因了嗎?”

        “杜寶說,不想把女兒嫁給窮鬼,所以要收回訂親信物?!?/p>

        哈哈哈,年輕人像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縱聲大笑:“他貴為太守,真不想結(jié)親的話,隨便拿點兒銀子打發(fā)了便是。若窮小子不識趣糾纏,則亂棍打出南柯郡,何必費事請你這當紅花魁去騙?!?/p>

        實際上這個問題霍小玉早已想到過,面對年輕人的質(zhì)問,她唯有沉默。片刻后,才試探說:“紫金簪中另有蹊蹺?”

        “是的,兩枚簪子合在一起,就可以從通寶錢莊提取幾十萬兩白銀,杜寶當然不肯告訴你這個?!?/p>

        “你如何曉得?”

        “為表明合作誠意,不妨告訴你,我才是真正的柳夢海。”

        3

        暴雨如注,豆大的水滴敲在青石板上,噼啪作響。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狂風呼啦啦吹,南柯城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卻有人冒大雨急匆匆跑進一條小巷子,用力砸門。

        南柯郡城南杏花巷住的都是有身份人士,環(huán)境安靜雅致。最里面一座宅子,被太守杜寶買下來金屋藏嬌,與行院魁首霍小玉幽會。他許諾,待處理好女兒的婚事,便迎娶佳人做二房。

        然而此時上門的男人,不是杜寶,是一位英俊少年郎。大門開啟一條縫,他立刻閃身進入。開門的麗人將來者引入偏廳,遞上一條毛巾,詫異詢問道:“啥事兒這么急?”

        柳夢海一邊擦頭臉,一邊說:“朋友來信了,說李益已傷勢痊愈,啟程前往南柯郡?!?/p>

        霍小玉笑道:“看起來,事情正如你所料,他不甘心放棄當太守女婿的機會,決意來找回場子。你準備按計劃行事?”

        “是的,我明天去洪洋鎮(zhèn)守候,那里距南柯郡恰好一整天路程,是必經(jīng)之地。等李益抵達時,收買一個當?shù)貪娖ぷ钃?,使他不能及時趕進城。在官道附近并無村落民居,李益一定會去梅花觀落腳,到時候,就看你的表演了?!?/p>

        “我沒問題,倒是你,化妝成湯老頭不會被認出來?”

        “天色昏暗,弄一副假胡子戴上,用糨糊偽造出皺紋,再把身上弄臟點兒,讓人一看就生厭,避之唯恐不及。至于真正的湯老頭,抓起來暫時關(guān)地窖里即可。”

        “不錯,好主意,讓李益自己不愿意細瞧?!?/p>

        “其實我并不擔心李益,他好對付,麻煩的是杜寶。第二個‘柳夢?!疑祥T,他一定會再找你出馬假扮杜麗娘的?!?/p>

        “我能應(yīng)付,為了幾十萬兩白花花銀子,小女子甘愿一搏??稍捳f回來,我最擔心的不是杜寶也不是李益,而是你?!?/p>

        柳夢海愣了愣,緊接著直視霍小玉的眼睛,真誠說道:“我只想報仇,并拿回屬于柳家的銀子,杜寶那一半我不稀罕,算給你的酬勞。請盡管安心,我柳夢海對天發(fā)誓,決不過河拆橋,加一指于霍姑娘之身。為萬全起見,從錢莊提出銀票后咱倆立刻找一間茶館分了,然后各奔東西永不相見。光天化日之下,想害人我也沒那個本事?!?/p>

        霍小玉微微一笑,嘆息道:“不是我多心,只怪你手段太絕,竟以身誘惑李益,讓他搶去假釵子,充當替死鬼打頭陣試探杜寶。這份狠勁和心計讓人害怕呀。”

        “霍姑娘過獎,其實在下慎重考慮過,有船夫在旁,李益不敢玩硬的。最好的辦法是偽造成我酒醉失足的假象——之前我曾騙李益說不通水性?!?/p>

        “可李益沒想到,船夫也居心不良,他把你扔下船后,船夫又把他捅了。若非你撈上岸,他早已死翹翹。這一下橫生變故,使你可以借我的手把真簪子送給李益,然后坐山觀虎斗。端的是連環(huán)妙計,好戲連臺?!?/p>

        “呵呵,接下去,該你我登場,讓這出戲更熱鬧!”

        4

        通寶錢莊是本朝三大商行之一,分號遍布大江南北,南柯郡作為絲綢之路的中轉(zhuǎn)站,更是業(yè)務(wù)繁忙,本金雄厚。這一天將要打烊時,一對男女走了進來。

        男子是個英俊的書生,女人身材窈窕,頭戴面紗?;粜∮裆頌槊?,城中有一些人認識,不便暴露出真容。

        “掌柜,取貨?!绷鴫艉2欢鄰U話,亮出紫金釵。

        釵子上有三個字,“甲拾柒”——它們寫于正中間,當兩根簪子合在一起時才能辨認,若分開則只是些奇怪花紋。這標志銀票存放的貨柜號。

        老掌柜接過看了看,說道:“兩位客官,請隨敝人入內(nèi)?!?/p>

        他在前面引路,進入后院,院子里有八名帶刀大漢,如兇神惡煞一般。不知掌柜發(fā)出了什么信號,一座假山無聲地滑開,地面露出大洞。

        老掌柜拾階而下,柳夢海和霍小玉緊跟。地道非常長非常深,走了好久,才來到平地。面前是一條狹窄走廊,頭頂垂掛著昏黃的油燈,渲染出神秘氣氛。兩側(cè)墻壁開有一扇扇房間門,老掌柜走到左手第三間,掏鑰匙打開。

        房間內(nèi)有十多個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客戶送來保管的。其中一個尺半見方,蓋子上銘刻“甲拾柒”。

        “客官請開鎖?!崩险乒裾f。

        柳夢海打量箱子,只見正面有兩個孔,粗細形狀與紫金釵的鳳尾相仿佛,于是心領(lǐng)神會,插入釵子。

        砰,箱蓋彈開,里面另有一個紅檀木盒。

        柳夢海拿起木盒,問:“要付保管費么?”

        “不用,存入時貨主一次付清了?!?/p>

        他們順原路返回,走出錢莊大門,柳夢海長出一口氣。終于結(jié)束了,數(shù)十萬兩白銀就在手中。

        “去分銀子吧?!被粜∮褚彩峙d奮,笑嘻嘻說。

        兩人來到城里最大的“三江水”茶樓,要了個雅間。面對面坐定,霍小玉摘下面紗,舒適地靠著椅子背,輕呷一口清茶。

        柳夢海將檀木盒置于桌面上,卻不著急開啟,而是左右端詳,現(xiàn)出感傷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一股沖動,想把盒子投入爐火中燒為灰燼,又想扔進黃河,讓它漂流消失?!?/p>

        霍小玉面色微變,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柳夢海笑了笑,說:“霍姑娘無須驚慌,我不是要賴帳。只是想,若沒有這幾十萬兩銀子,或許我會……會向姑娘求婚?!?/p>

        說著,他鼓起勇氣凝視對面的佳人,目光中有七分溫柔,三分無奈。

        霍小玉聽懂了他的意思,面頰微紅,羞澀地垂下眼瞼。接著,也綻露一絲苦笑。

        是啊,如果沒這些銀子,彼此好感的有情人也許能在一起;可如今,誰敢相信對方呢?誰敢保證不會睡下后再也醒不來,吃下飯后不會吐血而亡?

        在莫名的情愫和憂傷中,兩人默默坐著。過了良久,柳夢海收拾起心腸,面對現(xiàn)實。為紅顏放棄銀子只不過一時的感嘆而已,他還年輕,有遠大前程,將金榜題名、要出將入相,銀子作用大著呢。

        檀木盒上是文字鎖,將寫有字的小方塊移動到合適位置,湊成詩句或成語,即可打開。這種鎖屬于工藝品,文人雅士用于消遣的,并無實際作用。

        柳夢海移動滑塊,拼成一排“福如東?!彼膫€字,盒子卡嚓震動,機簧解鎖。他掀開盒蓋,不料異變陡生,無數(shù)支鋼針從盒子內(nèi)射出,深深釘入他的身體。

        “原盒子在大半年前被我掉換了。當初,為柳少榮制造鳳凰鎖和紫金釵時,‘巧手張’留了個心眼,多做一套。后來柳少榮果然殺人滅口,但‘巧手張’已將副鑰匙托付給親信弟子,命令待親生女兒長大成人后轉(zhuǎn)交。”

        霍小玉不動聲色地敘述,像平靜嘮家常,像一切都與自身無關(guān)。她端起茶杯,慢慢喝干了水,再撿起面紗,一絲不茍地系好。然后,走到柳夢海身旁,俯下身,掀起面紗對他的耳朵輕聲說:“讓你死個明白,可能你也猜到了——我就是‘巧手張’的女兒。我原名叫張玉?!?/p>

        佳人走出雅間,邁著輕快的腳步下樓梯。

        柳夢海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卻一點兒也動不了;想要大聲呼救,卻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那些鋼針密密麻麻插在他的胸膛上、喉嚨上、頭臉上,如纏附于血脈中的水蛭,無情地吸走生命,吸走靈魂。

        從窗戶望出去,霍小玉——不,張玉,出現(xiàn)在街道上。夕陽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的背影時隱時現(xiàn),終于逐漸遠去,消失不見。

        柳夢海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四肢越來越冷,意識一點點消散……

        尾聲

        嘭嘭嘭,一陣敲擊聲將柳夢海驚醒,他睜開眼,看見老頭兒站在房門口,一縷縷黃米飯的香氣鉆進鼻孔。

        “公子,飯做好了,請前邊用餐。”

        月光下,老頭兒的臉上遍布皺紋,每一條溝壑都纖縷分明,仿佛訴說著歲月滄桑。柳夢海心中升起沖動,忍不住想伸手撕,看是不是糨糊做成的。但他控制住了自己。

        “好的,謝謝老丈。對了,尚未請教尊姓大名?”

        “我姓湯?!?/p>

        老頭兒說罷,掉頭走回前院。

        站在床榻前,柳夢海下意識低頭,視線落在瓷枕上。牡丹叢中,霍小玉身穿裘皮披風,巧笑嫣然。她在與柳夢海對視,神態(tài)活靈活現(xiàn),仿佛具有靈魂一樣。

        柳夢海毛骨悚然,跳下床,逃跑似地竄出屋子。

        外面,一片寂靜,梅花觀坐落于初生的黑暗中,破敗的神殿覆蓋著厚厚塵埃,三棵馬尾松黑影憧憧。柳夢海心里面掙扎半晌,鼓起勇氣,走向后院西北角。

        月亮門虛掩,他慢慢推開,走進小花園?;▓@內(nèi)荒涼冷清,十幾棵梅樹落寞地散布,枝條干枯。園子正中有一座八角涼亭,亭下豎立一片假山石。

        柳夢海走近,繞到大石頭后,卻見堆著幾座墳頭。墳前皆有墓碑,分別是:愛女杜麗娘之墓,杜氏妻霍小玉之墓,南陽太守杜寶之墓……以及,最后一塊——柳夢海之墓。

        春天的夜晚溫暖而和煦,柳夢海卻宛若墜入了冰窖,徹骨寒冷,簌簌顫抖。

        他再也呆不下去了,恐慌地跑回西廂房,拿起行李,直沖向道觀大門。當經(jīng)過前院時,湯老頭從香火房的窗戶內(nèi)探出頭,詫異喊道:“公子去哪里?小心,附近不太平,夜里有妖魔出沒……”

        但柳夢海只顧飛奔,一個字沒聽見。他逃出道觀,哆嗦著拽開拴在老槐樹上的瘦馬,翻身爬上,踢馬腹向田野中疾馳。

        慌不擇路跑出三四里地,胯下的馬逐漸慢下來,它原本就體格虛弱,奔波一整天外加沒吃上草料,已疲憊不堪。

        柳夢海無奈跳下,眼見不遠處有一排排樹木的身影,估計是官道,便牽著馬往那邊走。瘦馬卻不肯,硬挺著脖子朝相反的方向掙。原來,另一邊有一條溪水潺潺流淌,正于月色中泛射微光。

        瘦馬小跑到小溪邊,低頭飲水。柳夢海也感覺口渴,蹲下捧起一掬水,低頭喝。

        驟然之間,一串歡快的笑聲打破寂靜荒野:“嗨,傻小子,你喝了我的洗腳水啦?!?/p>

        柳夢海扭頭望去,只見五六丈外上游,一個穿銀狐皮披風的美麗少女坐在石頭上,光著腳伸在溪水里,踢踏戲耍。銀白色月光下,她笑靨雙生,燦若朝霞。

        在少女身后,無邊無沿的牡丹花正炫然怒放,芬芳四溢,一座涼亭坐落于其中,匾額高懸: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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