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浪漫的女子而言,有些非常有才華的“好人”生來是讓人理解和欣賞,而不是去嫁的。在沈從文面前,張兆和卻做了相反的事情——她嫁給了他,卻自言并不完全懂得他。
沈從文對張兆和說過一句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華的人?!边@樣的深情表白,不由人不動心。
多少年前,當這段良緣將開始未開始之際,胡適一邊笑言安撫當時還是學(xué)生、拿著沈從文的一大疊情書前來告狀的張兆和,說身為校長也不便管感情的事;另一邊在悄悄了解了來龍去脈后正告沈從文:你們是兩種人,這個女孩“不一定能透徹了解完整的你”。
也許胡適說對了,也許沒有,答案只有沈、張兩人自己知曉。沈從文本身就是一本人生的書,離奇曲折處,皆為淡定道來,仿佛一切均在昨日。他的天賦文字如此真摯深切,足夠打動一切真正讀“書”的人。所以連他自己也曾抱怨,張兆和似乎更喜歡與他兩地分居,因為這樣就可以讀他那綿長溫暖、可以打動所有識漢字的人的信件了。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沈從文辭世后,張兆和卻發(fā)出了兩人的結(jié)合于彼此“一生是幸還是不幸”的疑問(我親見立于鳳凰沈從文墓附近的石碑)。
愛情可以從相同處來,也可以從相異處來。沈與張應(yīng)都屬于那種真誠坦率、素樸善良的人,而且均具才情。但他們不同的地方更多。張可算是一個大家閨秀,而沈卻是在流浪中憑著一顆好學(xué)的心,吸收了各方面的營養(yǎng),見證了人生災(zāi)難,成了一個外表溫和、內(nèi)心依舊不羈的“鄉(xiāng)下人”。所以張會慨嘆“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兩個人在一起度過了幾年的快樂時光,當光環(huán)散去、真實浮現(xiàn)時,內(nèi)心的沖撞接踵而至。但那一個個似乎會令船舶沉沒的暗礁,以及不斷到來的逆境,卻因兩人的教養(yǎng)、善良,而不曾發(fā)揮毀滅性的功用。
張兆和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愛流淚的人,但在心里,她可能為自己哭過很多次。她的一生本來可以過得像公主般燦爛,以她的外在條件與內(nèi)在種種(前提是另嫁一個相當?shù)娜?,而且要盡早出國,如其妹妹張充和,充和倒是一個真正了解沈從文的人),但因為那些信件、那些因為第一個選擇之后的一連串到來的無可選擇的選擇,她一生中相當一部分時光在等待、辛勞、擔(dān)憂中度過,當然,也是在寂寞中度過,尤其是后半生更是如此。因為連沈從文自己都承認,從1949年后,他的生命除了沉浸在文物世界中,沒有其他的生活。而1949年,張兆和還不足40歲。
當然,更大的不幸,還是那離奇的社會運動給予的。否則,他們本可以開創(chuàng)一些共同的天空,本可以在靜靜相守中多一些相知。但在尊嚴和知識均被掃地出門的日子里,何談分享?所以,張兆和在所有有關(guān)那段歲月的文字中,在看似無意的描述和平淡的語言中,均隱藏著深深的憤恨與悲哀。盡管如此,張兆和不見得有多么后悔,因為在沈走后,她深覺“斯人可貴”??上?,歲月和患難的煙霧,掩蓋了多少靈性。一切真的來不及了。
夢碎的還有沈從文。以謙遜著稱的他曾經(jīng)毫不謙虛地說,文學(xué)是他隨意一抓而抓來的事業(yè),還有很多事情只要他專心去做也必可做好。當他成為一個功底深厚、成績斐然的文物專家時,沒人敢說這是一句大話。許多人都在遺憾他丟掉了那支可以隨心所欲的文學(xué)之筆時,只有他自己早已預(yù)見到了那一天。其實他對于最接近他心靈的文學(xué)并沒有別人想象中的決絕,他曾經(jīng)非常努力地想要重新拾取,但天賦的魔法已失,被種種人、種種事情奪去。
在被逼到墻角之后,他用自己的方式,隱忍、沉默、堅強地站立了起來,一樣的驕傲,一樣的輝煌。在他不羈的心里,一直在藐視那些“逼”他的人和事。只是,他不曾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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