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師兄，自小生活在贛南山村，家窮得不得了，大冬天打著赤腳，踩著白霜去山上砍柴。有八個兄弟姐妹，經(jīng)常餓得嗷嗷叫。但他那個父親，竟在八個子女中享有崇高威望。一到天黑，八個小矮人屁顛屁顛搶著去給他倒熱水，沒搶到的就去搶毛巾，搶布鞋，也并不散，瞅他洗完臉，趕緊接毛巾；洗完腳，趕緊彎腰擦拭。另有人搶著去倒洗腳水?？傊?，無微不至。

吃飯的時候，也跟貴族一樣。當(dāng)?shù)膹膩聿挥脛由?，八個兒女邊吃邊時刻注意他的飯碗，將要空時，蜂擁而上搶著盛飯。在我看來，跟這樣的老爸吃飯，跟上刑差不了太多。由于家貧，中午父親一人享受米飯，其他成員只能嚼玉米碴子粥，滿腔口水，無處施展，卻無一點(diǎn)怨言，認(rèn)為此乃天地之至理。

碰上夏天睡午覺，八個人輪流站在床前，給那個老男人搖扇子。一人一百下，為了不被兄弟姊妹揭發(fā)為應(yīng)付差事，輪到自己時，無不使出吃奶的力氣。床上的睡著后，他們才敢歇一會，但也不敢走，密切注視睡漢的動靜，一旦發(fā)現(xiàn)他稍微動了動，又趕緊鼓風(fēng)，重新投入到侍奉的工作中去。

而且，令我詫異的是，他們那個爹因?yàn)闅v史問題被打成了右派，褫奪了工作，基本上一分錢不掙。當(dāng)然，下地干活還是免不了的。但比起他老婆，也就是我這個師兄的母親，收入天差地遠(yuǎn)。那位母親在小學(xué)教書，每個月有幾十塊錢的工資，回家之后也一刻不停，洗衣做飯種菜，樣樣都干。而老男人，畢生都不進(jìn)廚房，即使進(jìn)去，也只是指手畫腳，宛若君王御臨。他憑什么這么威風(fēng)？

我這位師兄是客家人，從小吃豬食，卻身材高大，估計北人的基因還像蔬菜中的農(nóng)藥一樣殘留在體內(nèi)，整個家庭就是魏晉時大家族的翻版。據(jù)他說，他們所在的村只有十幾戶人家，卻有祭社的風(fēng)俗，看他的描寫，選定的社居竟然是幾株極為高大的古樹，有一棵相傳有一千歲，被村民視為社神。我非常吃驚，這完全和《漢書》里的記載一樣嘛。贛南客家真保留了一些活化石，不獨(dú)是家庭狀態(tài)。

而且先前我一直認(rèn)為，古人之喜歡生育，主要是因?yàn)槎嘧佣喔鹘y(tǒng)；其次是怕被人欺負(fù)，需要人丁興旺。而通過師兄，我突然悟到，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理由：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家長就是君主，沒有孩子，等于皇帝沒有子民，怎么去享受作威作福的快感呢？還活個他媽的鳥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