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新潟
人生的際遇從來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梢哉f,在新潟留學項目發(fā)布之前,我?guī)缀鯊奈聪脒^有朝一日,會到這里來作交換生;即便想過到日本,也絕不會想到要來新潟;更不用說長住。
其實要論國土面積,山川地貌,區(qū)區(qū)日本斷然比不上幅員遼闊,山奇水險的祖國。由此推論,要熟諳日本的風土人情,按理也應比了解中國要簡單得多。但是不知為何,我對此卻始終興趣乏乏。
實際上,新潟還是很有些說頭的。比如,近年來國內(nèi)熱賣的高價日本“越光米”,多半便產(chǎn)自新潟。再如,二戰(zhàn)時期,新潟曾經(jīng)與廣島、長崎一起,“榮登”美軍原子彈轟炸日本的候選名單,最后乃是因為當日天氣狀況不佳,方才逃過一劫。然而,這些都是我親身到了此地之后,才留意并記住的。這之前,且不說新潟在國內(nèi)常被誤稱為“新瀉”(大概是因“潟”字與常用漢字“瀉”的繁體“瀉”僅有一寶蓋頭之別的緣故。此謬誤由來已久,地理名詞“潟湖”也常被誤作“瀉湖”。),就算是真的借由某些渠道得窺其一鱗半爪,定然也是如過耳清風一般,吹吹也就算了。因此,每當我試圖向親朋好友介紹目前所在地,所收到的茫然表情也就不難理解了。
新潟秋可觀紅葉,冬可賞白雪。除卻地理緯度,原因不外乎有二:其一,日本自然環(huán)境保存較好;其二,新潟終究不是東京那樣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證據(jù)就是我現(xiàn)住的留學生公寓附近,竟然還留有幾片農(nóng)田,上面還像模像樣地栽著一些圓白菜——鋼筋混凝土大概還沒焊死人的靈魂,自然便從各個角落肆意滲透進來,并在還不那么步履匆匆的人們心中,得以駐留更多一些時間。
如果在東京,所謂秋意,也不過是天更高遠,秋霜微結(jié)了吧?而這些決計比不上商店里新一季的秋裝上市要來得醒目。畢竟,每逢秋日,便登山望遠賞紅楓的,即使在熱衷于“狩獵紅葉”的日本人中,也實屬不易吧?
降雪量令人瞠目
當我拖著行李箱踏上這座日本北部的小城時,季節(jié)的輪盤已轉(zhuǎn)入秋冬那半拉。新潟在入秋這件事上很有先人一步的魄力,才剛過9月,午后的陽光就已是一副病入膏肓,沒精打采的姿態(tài),照在皮膚上只有微不可查的暖意。我從尚屬溫暖,甚至還有些炎熱的東京過來,短袖熱褲的,乍一下不能接受新潟涼颼颼的空氣,不免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抖上那么一抖。當然,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它不僅是病入膏肓,還是一病不起,也算是拉開了新潟冬半年的帷幕,奠定了這半年寒風雪劍的基調(diào)。
于是,每當想起那天的情形,時間上,我都不免將午后錯認為傍晚。宛如夕陽一樣淡金色的陽光,穿過干凈透明的空氣,將淡淡的影子留在狹小的街巷中,沾染在迎接我的高橋發(fā)間。
高橋那深棕色的頭發(fā),晃動時,便會在發(fā)際處閃出幾分低調(diào)的金黃。當然,我不會將這色彩誤認為純屬太陽的饋贈,因為她相較純種亞洲人更顯立體深邃的五官,非常明顯且不容置疑地告訴我,她本人在血統(tǒng)上另有一番背景。后來這猜測果然也從她本人嘴里得到證實。日美聯(lián)盟,乍一到新潟,我便迎面撞上了一個活生生的日美聯(lián)盟。她的性子也不像純大和撫子一樣端莊嫻靜,相反倒是很有些美國味的熱情活潑在里面,才見面便主動與我東拉西扯,很得我心。往后也蒙她諸多照應。此為后話。
就算是被生養(yǎng)在日本的高橋,因出生天氣同民風一樣爽利的日本關西,對終日只在“雨”“雪”兩字上打轉(zhuǎn)的新潟秋冬,私以為也不是那么滿意的。新潟秋冬的雨雪之頻繁,讓人禁不住想起希臘神話里冥王之妻貝瑟芬尼來了。這方不知姓甚名誰的布雨大神也像那位半年才挪個住處的冥后娘娘一樣,冬半年就只盤踞在新潟這方寸之地的上空,連隔壁家都很少去串門。大神他老人家倒是宅得心安理得,可苦了我們這些燒個瓦斯,開個空調(diào)都得精打細算的窮學生。早早到來的秋和接踵而至的冬,究竟誆走了我多少日元,由于當中曲折過于辛酸悲戚,在此暫且按下不提。
不過話又說回來,正是因為新潟這邊入冬后降雪量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大,才吸引了方圓幾百公里之內(nèi)的人們到此滑雪賞冰什么的。前次冬假,我在東京的好友到新潟游玩,便點名要觀賞這“8米”之名赫赫的新潟積雪。大約什么東西只要到了某個極致,便可以成為一種景觀。正如那位因只乘坐火車周游我九州而小有名氣的關口知宏,在青藏鐵路沿線某站下車時,脫口而出的“啊,這啥也沒有的風景?!钡母袊@一樣。他面前的戈壁如此一望無際且赤裸坦蕩,大約也因其一無所有到了極致,便在時常寄情于物,順帶不免過度詮釋的人類眼中成了風景吧?
有幾天,那暴風雪的陣勢,真是擂鼓吶喊仿佛兵臨城下,直要把人堵在屋子里不可。郁悶的是,學校全然不察我等欲借暴風雪之機在家稍作休息這拳拳之意,仍舊開堂授業(yè)。晨起頂風冒雪上課的辛勞仍無法免除。我的心情,大約只有東南沿海翹首期待臺風停課而不得的同學們可以理解一二。
云消雪霽的天氣
也不是全然沒有天氣晴好的時候。
2月末,我乘坐電車從新潟南魚沼市返回新潟本市時,趕上的正是這么個云消雪霽的好天。長長的列車撩起裙子,踩著鐵軌,奔跑在皚皚雪原,兩側(cè)皆是白雪,似乎要漫過高架橋,漫過通訊公司信號塔的白雪。有本事踐踏這雪原的人,大概是不存在的吧?就算雪面上偶有那么幾個或一串人的足跡,在這滿天滿地的白色中,只顯得更加寂寥而已。這廂,冬日的太陽仿佛高掛在天邊的一個模糊的白影,只能勉力送來一些光熱,待傳到這里已經(jīng)稀薄得如兌了數(shù)倍水的糖漿。但是這貧瘠的光亮,經(jīng)雪地的映射,竟散發(fā)出百倍的明媚來,晃得人也有些恍惚。
雪天乘車的時間一貫漫長,因為窗外的景色總是相似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干凈”,間或會掠過零星幾棟日本庭院和它們門前掃出的棕色小路。如果突然出現(xiàn)好大一片棕色的空地的話,那多半是郊區(qū)超市的停車場,總會樹個碩大的“P”以向雪原無聲地吶喊自己的功能。
坐在車廂里,被不知是陽光還是雪光的晃得我睜不開眼,順帶腦子也成了一鍋漿糊,只在列車經(jīng)停那些雪地里的小站時,偶爾抬起眼皮茫然地看一眼上下車的乘客。車廂里暖氣燒得很足,因此外面的寒風一點都不影響日本女性堅持“裙擺以短為好”的審美取向。她們依舊穿著短裙,在裙子和靴子(或長筒襪)中間,露出兩節(jié)或粗或細或勻稱的腿來——上面連層絲襪都沒有覆蓋的“勇士”也絕非少見!——三兩成群,低聲談笑。相反,像我這樣裹著厚重的羽絨服,抱著碩大的行李箱,像只樹洞里的棕熊一樣縮在角落里的人,在日本人中大概,呃,絕無僅有吧?
座椅下的暖氣通道里的瓦斯燒得通紅。坐了一會兒,我便覺得雪地靴被烤得發(fā)熱,不得不換個姿勢。其實,新潟的電車暖氣溫度還算是很合理了,起碼沒有將腿一直晾在烤架上的感覺。1月初我從山形縣一路乘了7、8個小時的電車返回東京,路上簡直是被車廂里的暖氣烤得腿疼。而那時,我不過是穿了一條單褲加雪地靴,雖然比不上短裙絲襪敞亮痛快,但也絕對稱不上厚實吧?可是,瞥一眼周圍的日本乘客,就算是西裝革履裹得嚴嚴實實的上班族,也無不泰然自若,看報的看報,發(fā)呆的發(fā)呆,仿佛熱得想去向鐵扇公主借把芭蕉扇的只有我一人……于是電車暖氣的溫度之于日本人的感受究竟如何,終成了一個謎。
車廂里很安靜,因為除非喝醉,大部分日本人并不習慣在公共場合中大聲喧嘩。耳畔回蕩著列車運行時“哐當哐當”的聲音,間或飄過一兩句座位對面女學生的嬌聲細語。我瞇著眼小憩,偶爾關注下窗外的風景,打量下車內(nèi)的風情。
時光,分外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