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以前,我是開朗活潑的小女孩,那時,我特別依賴爸爸。爸爸是個軍人,穿軍裝的樣子英挺俊朗,他是個司務長。偶爾他會帶著我到部隊里玩兒,兵哥哥教我玩單杠,蕩秋千,騎自行車,我玩得非常熟練,跟小朋友比賽的時候,男孩子也玩不過我。所以,我還有一個不太雅的外號“瘋丫頭”。
爸爸是很有意思的人,夏夜里會站在窗子邊陪我看星星,雨后在梧桐上抓知了,帶我去看露天電影,讓我騎在脖子上逛夜市,有時還會給我做一碗我最愛的香噴噴的炒米飯。媽媽總是嫌爸爸太寵我,爸爸總說,我的公主,我不疼,誰疼。
十歲生日的那天,我和媽媽在家里等著爸回來吃飯,一桌子的菜都放涼了,爸爸也沒回來。我趴在門邊,穿著新的花裙子望呀望。以至于,爸爸不在很久了,我仍然趴在門邊,不愿相信爸爸永遠也回不來了。
爸爸是在去采購栗子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他走前跟我說,要給我?guī)Ш芏嗪芏嗬踝?。后來兵哥哥們確實送來了很多毛栗子,我把那些栗子統(tǒng)統(tǒng)丟進了家屬區(qū)后面的河溝里,栗子刺刺破了我的手,那些漂在水上的栗子帶走了我的童心,我的開朗,只剩下沉默和潛伏在血液里的冷漠。
二
從此,我認定我的宿命里寫滿了孤單。
十歲以后,所有熟悉我的人都說我變了。不愛講話,不愛看人,不愛跟小朋友玩兒,性格變得偏激和抑郁。
我特別不愿意看到同學的爸爸來接他們,他們親熱的樣子讓我渾身冰冷。我常常在夜里捧著爸爸的照片哭,如果哪天夢見爸爸醒來,枕巾也是濕的。有時我真希望一切傷感都只是夢,夢醒來時爸爸還在。
媽媽小心翼翼地安慰我,盡管她也很傷心。為了上班方便。在我不同意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搬離了部隊大院,住到了媽媽單位分的小房子里。
我很孤獨,沒有朋友,在班里總是獨來獨往,我只喜歡書,我在閱讀的癡迷里獲得幸福和愉悅感。一切閑暇的時間我都躲在圖書館里,在那靜靜的角落,我的靈魂和心靈都感到無比自由和甜美,在那個世界里,一切都很完美。
高一的時候,班里一個男生總是在路上堵截我,給我他寫的情書,我不要,他就騎著自行車不遠不近地尾隨我,像個驅
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晚上還常常在夢中尖叫。媽媽終于在同學那里知道了這件事,她拜托鄰家哥哥嘉木每天和我一起上下學。嘉木總是默默地在下課以后,等在我必經(jīng)的路旁,我也并不和他講話,但我知道他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有他在,那個男生沒有了靠近我的勇氣,因為他知道嘉木在學校里打架出手狠辣的名聲。
那個初夏,在我的記憶里特別安全和寧靜,所以,當嘉木沒有考上大學,去汽車修理學校當學徒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一場初戀還沒開始便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我開始喜歡雨天,整個世界都和我一起掉眼淚。這個世界上,原來除了爸爸以外,還有一個人的離開讓我心里隱隱作痛。
三
后來,我終于考入了心儀已久的新聞學院,學院里的一切都讓我感覺新鮮。我依然我行我素,酣暢淋漓地在學校的圖書館里過書癮。我終于開始寫信給嘉木,他常常不回,偶爾回一封也寫得極短,他說他開始開出租車了,交了第一個或是第二個女朋友。有一次,他還寄給我一張照片,挺可愛的女生。我拿著照片對著鏡子照了半天,覺得自己是不如那女生漂亮,嘉木喜歡的當然是最好的。
我上了大學,也解放了媽媽,她終于可以選擇她想要的生活。
一年級暑期的時候,張伯伯請我和媽媽吃飯,張伯伯我其實認識好久了,他是住在我家對面樓上的工程師,比我媽媽大十歲,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個子不高,戴著眼鏡,其貌不揚,好在說話的聲音還挺溫和有禮。
我敏感地覺察出來自他的威脅,因為他總在我媽媽身邊徘徊。媽媽每次煞費苦心地營造氣氛讓我見他,我根本就不和他講話。媽媽也只能生悶氣。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路過小公園,發(fā)現(xiàn)張伯伯和媽媽手拉手旁若無人地坐在公園長椅上。我滿面怒氣地沖過去,拉起媽媽就走。然后,我平生第一次,一個月都沒跟媽媽說話也不去上學。媽媽后來在我面前哭得不行,保證再也不見他,我才放心。
我已經(jīng)沒有爸爸,我不想讓誰再搶走媽媽。再說,媽媽怎么能忘記爸爸呢。而且,我不能理解媽媽怎么會看上他,他的形象跟爸爸實在相差太遠,也許女人老了以后就開始變得俗不可耐。
很多事情我都是無法理解的,好在我現(xiàn)在可以不用去理解,只要有接受的勇氣就好了。每次見到媽媽對張伯伯情意綿綿的樣子,我也只能強壓不滿,如今我可以理解媽媽這些年的孤獨,我也不在她身邊,就讓她做她喜歡的事情吧。
我沒有反對,媽媽說她激動得一晚上都沒有睡。我心里好笑,一把年紀還為愛癡狂。
在媽媽的婚禮上,我再次見到了嘉木,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結了婚。
他開了一家汽車生活館,樣子依然很男人,很帥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想看到他,那么想要打電話給他,那么有勇氣把曾經(jīng)的感情告訴他,不知道怎么會明明知道他結婚了還要去靠近他。
他說是喜歡我的,只是他覺得他配不上我。他走在我身后的日子是人生的情感初體驗,最溫柔美好的回憶。當他第一次擁抱我的時候,我激動不已,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留存有爸爸一樣讓我深深迷戀的氣息。我深陷進這種感情無法自拔,我常常逃課去看他,有時候遠遠地在街角看他在店前拿著水槍洗車,那樣子也讓我心動到不行。
我最后一次見嘉木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很愛我,但卻不能跟我在一起,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并不屬于他,他不想傷害我,現(xiàn)在離開我是最好的選擇。他妻子懷孕了。
我最后一次擁抱他,卻沒有太多傷感,能這樣愛過一次我已足夠幸運。
失戀讓我成長,童話總是在騙人。
四
從那以后,我給自己找了很多借口,不再回自己的城市。我像一只候鳥,在一個城市和一個城市之間漂著,帶著我的書住在一個或者另一個不同的蝸居,有著一個或者兩個男朋友。
也許我的潛意識里認為爸爸拋下了我,媽媽有了張伯伯,嘉木也已離去。我的世界就該是無邊的漂泊,我終于懂得,心靈的流浪最是寂寞。
每當媽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她在電話那端的每一點動靜,她感冒了,咳嗽了,聲音不再清亮了,語速越來越遲緩,她的表達也越來越?jīng)]有重點,反復地嘮叨著身邊的家長里短。如果是以前,我會煩得要命,現(xiàn)在聽起來卻很親切,遠去的風景一點點在眼前浮現(xiàn),那些我曾經(jīng)熟悉的街坊鄰居仿佛在我的面前排排站,叫著我的小名,讓我去他們家里吃糖,我吃了東家吃西家,開心極了,還是以前的瘋丫頭。
那時我發(fā)現(xiàn),我是想家了,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是有一個家在等著我的。
五
年末,忽然接到張伯的電話:“你媽病了,她想你了,快點回來吧?!蔽倚募比绶伲瑲w心似箭。
那個我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已經(jīng)開始變得陌生,就如同我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一個女人。醫(yī)院的花壇前,媽坐在輪椅上。張伯正在喂她吃東西,邊喂邊小聲和她說著什么,媽媽臉上浮起了蒼白的笑容。我有多久沒有看見過媽媽的笑容了?我只是看著,眼睛就濕了。
媽媽是做著飯犯了心臟病的,好在張伯在身邊,發(fā)現(xiàn)得及時,治療后效果還不錯,應該不會有什么的后遺癥,她不讓張伯給我打電話,張伯偷著打的,他怎么會不明白媽媽的心思。
我把手里拿的花送給了張伯,感謝他為了等媽媽,一等就是那么多年。感謝他照顧媽媽,讓她可以生活的安寧快樂。這才是真正的愛情,風雨中相濡以沫。而我追求的和失去的根本是浮云,原來我真的不懂愛。
時間永遠是治療心靈傷口的良藥,我決定留下來,我要面對我該面對的,我想我現(xiàn)在承受得起。在媽媽沒康復以前,我會推著輪椅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聽她嘮叨過往歲月里的一切。雖然我仍然不會叫張伯爸爸。但是我會像對爸爸一樣去尊敬他、照顧他。
有一天,我在公園里看到嘉木帶著女兒在坐旋轉木馬,充滿父愛的樣子,我很開心沒有愛錯過他。
我開始吃糖炒栗子,那是爸爸曾經(jīng)想讓我吃到的美味,他一定想讓自己的女兒擁有甜美的內(nèi)心。
一個人看星星的夜里,我終于明白,人生本來就是有缺憾的,很多你愛的東西你并不能去選擇。這世界上,能深愛一個人是多么幸福。而當他離去的時候,我們也只能默默承受,但并不意味著那愛就會消失。有一種愛,真的不需要表白,它就深埋在你的血液里,你無法剝離,它就在那里,是你內(nèi)心最柔軟最深情最堅持的一部分。
(編輯 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