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平原,丘陵,這些詞他們還不會說,他們說,這大荒地呀,那個大那個長呦,沒完沒了!尋思這輩子也走不完了吶,咬著牙走到頭,就進了山了。他們說起這個眼淚汪汪,偏轉(zhuǎn)了頭,瞇了眼,像是躲避什么。他們沒有留在大荒地上。他們?yōu)槭裁床辉诖蠡牡厣辖ㄒ粋€肥沃的家呢?他們誰都不說。他們進山了,從此成了山里人。
隱去年代。
山里一個平常的夏天。正午。
賢明賢良兄弟倆呼呼大睡,轟隆隆鼻鼾,咯吱吱磨牙,塔頭墩壘砌的小屋微微震顫。毒辣辣的陽光透過破窗戶煎烤著他們,兩張如盆大臉汪出一層油。蒼蠅輪番撲上來開洋葷,洋葷開過,就兩兩一邊去摞在一起,不動了。吊在大梁上的一串灰嘟嚕,在又一陣突起的呼嚕聲中,終于忍熬不住,倏地墜地。屋外一只蘆花大母雞,瞪著兩只圓眼,伸長脖子,一邊愣呆呆地轉(zhuǎn)動著它那半粒稻殼般的紅耳朵,一邊慢而遲疑地向墻根移動。突然,它耷拉下兩只翅膀,半蹲著喔喔叫著跑起來。屋里,此起彼伏的鼾聲磨牙聲同時終止,賢明賢良兄弟倆睜開眼,對望了一下,支起上半身,向屋門望去。門打開了,一下推到最大,門的外邊咣當一聲抵在大墻上,回不去了。屋門大開,一個人進來了。
我找個人,走到你們這兒了。那人搓著手,坐在賢良讓出來的地方。賢明下地,給那人舀來一碗涼水。來人接過,喝了,卻并不急切。把碗放在炕沿上,他掏出懷中的長桿煙袋。
賢良問:老哥,哪兒來的呀?
外頭。那人回道。
到哪兒去呢?
里頭。那人的下巴向山谷方向揚了一下。
咋稱呼老哥呢?
那人卻莫名其妙地說:有點賬算,找個人。
這人說話太金貴。兄弟倆又對望了一眼,屋里忽然靜下來。
賢明給他點上煙,那人重新把話頭提起。
他問:你們是干啥營生的?
賢良說:采蘑菇,挖藥材。
怪不得墻上沒掛槍吶。那人來了這么一句話。
兄弟倆沒吱聲,不接話。那人于是說:山里有槍的人家,手里都攥著人命!
說完,不再言語,只顧大口抽煙,一會工夫,滿屋煙霧。直到煙霧散盡,那人說:水也喝了,腳也歇了,我給你們講個新鮮事兒就走人。
山里人煙稀少,消息閉塞,過路人常把一路見聞留在途中,以此答謝允許他們住宿、打尖、歇腳的人家。
他說,昨兒晚啊,有個老客,整了十斤大煙土,他尋思自己挺精——那人指指窗外,稍作停頓,一股微弱持久的轟鳴聲遠遠傳來。
聽見沒?他問賢明賢良兄弟倆,然后自顧自地說,就像這條河,水流急些,倒是不深,能趟著走。老客要趟著河水走到山外去。你們猜怎么著?來人并不等兄弟倆回答,只是看了看兄弟倆冷漠的面孔,繼續(xù)說,他背著十斤大煙土。又重復道,像是贊同誰的話似的,說:就是扛著一座小金山嘛!這老客尋思他自己想得挺周全,不走山路,走水路。哈哈,算計錯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啊!
那人陡然停住了故事,轉(zhuǎn)而問賢明賢良,昨晚兒是幾兒?
賢良說,十六。
對呀,十六!那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老客失算了,他尋思十六的月亮只成全他呢!一片水亮亮,好走呀!劫道的人埋伏在山路上啊,逮不著他呀!可是,他失算了,還有一步,這老客就出山了,我尋思著,這老客可能就要樂顛餡兒啦,啪,啪,啪——
那人哈哈大笑,小屋馬上哆嗦起來。他笑啊笑,突然就繃了臉,陰冷冷地說,這三槍從樹林里鉆出來,那叫一個準,一下子就干碎了老客的腦袋瓜子!
賢良霍地一竄要撲出去,賢明卻一把將他按在炕上,他擋在賢良的前面,對峙立即發(fā)生了。賢明算是看清了這個不速之客的模樣了,他們的眼睛都瞪到了最大,死物一樣,連眨都不眨一下。蒼蠅嗡嗡地從兩個人之間來回飛舞,四只眼睛只想從對方那里強取豪奪些什么。
最終,賢明挪開了眼睛,他爬到炕梢去,推開一堆雜物,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油布包袱。那人接過來,轉(zhuǎn)身就走。
賢明賢良兄弟倆沖上去,重重摔上屋門,門后兩只長槍倚墻而立,他們一人抓過一只,賢明卻伸出手再次攔住賢良,低聲說:就一個人,他也不敢。兩人右手提槍臥倒,耳朵貼地,馬上,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傳來,他們仔細辨識,踢踢踢……踏踏踏……
兄弟倆腦門上全是汗,交換著他們的判斷:
少說四匹馬。
少說四個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陽光又從破窗戶鉆出去了,塔頭墩壘砌的房子暗淡下來,兄弟倆坐在地上,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