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元戰(zhàn)亂時期,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遭到嚴重破壞,各種惡行屢見不鮮,引人歸善遂成急務。難能可貴的是,具有濃厚儒家色彩的全真教,自覺地宣揚善惡觀,勸導人們向善止惡。全真教在善惡觀上主要是糅合儒釋道三家,重點是援引佛教的善惡觀,其主要目的不在于理論創(chuàng)建,而是注重于善惡的實踐性。其主旨就是引導人們放棄殺盜,擯棄欲望,甚至希望人們逆來順受,企圖以此化解那個時代所充斥的仇殺和叛逆。這種消極的思想,對人們的反抗斗爭當然是一種精神枷鎖,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社會教化作用。
關鍵詞:金元時期;全真教;善惡;佛教
作者簡介:李洪權,男,歷史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師,從事金元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5-0170-07
人性善惡問題是中國古代人性學說的中心問題[1](P78),也是中國古代思想家探索道德起源問題時無法回避的哲學命題。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思想家們從人的自我認識出發(fā),主要從理論而非實踐層面來思考善惡問題。也有例外,即把善惡問題與實踐密切聯系起來,以期直接作用于社會倫理,最顯著者莫過于金元時期全真教對善惡觀念的宣揚與敷化。全真教的這種觀念價值取向,有著特殊的歷史背景,它與女真、蒙古突入中原所造成的倫常崩解有直接關系。在戰(zhàn)亂中,各種惡行輪番上演,元好問嘆曰:“適當斯時,人情甚不美,重為風俗所移,幸亂樂禍,勇斗而嗜殺,其勢不自相魚肉,舉六合而墟之,未艾也?!盵2](P471)這種社會心態(tài)表明,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幾近解體,不復存在規(guī)范人倫的社會功能。遭逢其時的全真教,對此并未置若罔聞,而是利用教內儒士云集的條件,廣泛宣揚善惡觀念,勸善止惡,以導人恢復人性的常態(tài)??傮w來看,全真教在善惡問題上基本沒有形成自己的新見解,但卻有著強烈的時代特征和突出的實踐色彩,值得系統(tǒng)探討。這個問題尚無專文論及1,本文不揣谫陋,試作探討,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思想來源:善惡報應論
全真教雖屬道教一脈,但其公開主張道釋儒 “三教合一”,教祖王重陽(1112—1170)宣稱:“三教者,如鼎三足,身同歸一,無二無三。三教者,不離真道也,喻曰:似一根樹生三枝也?!盵3](第25冊,P802)全真教的這種門風,流衍甚廣,后繼者往往兼取道釋儒而傳教,并無滯礙。明白這點,全真教在宣揚善惡觀念時語涉道釋儒“三教”,就不會讓人感到意外了。總起來看,為廣敷教化,金元時期全真教在宣講善惡觀時既采用道教的“承負”說,也吸收儒家的“人性”論,當然,更多的是借用佛教的“善惡報應”論,這是構成其善惡觀的主要思想來源。就現有資料看,在全真教發(fā)展的早期,教團骨干有關善惡問題的認識,幾乎都圍繞佛教的善惡報應論而展開,這里我們以此為基點進行論述,以見全真教善惡觀之淵源所在。
道釋儒雖都有關于善惡問題的理論認識,但從社會效果看,佛教的善惡報應論無疑是止惡從善的最方便法門。[4](P45)佛教認為善惡有報,善因結善果,惡因結惡果,因果輪回,無人能逃此律,其社會影響也最為深遠。全真教沒有放過這一優(yōu)勢資源,而是盡可能地借用。從零星史料判斷,在善惡問題的認識上,王重陽受佛教的善惡報應說影響極深?!吨仃栒嫒私痍P玉鎖訣》中說,修行之法包括“先須持戒,清靜,忍辱,慈悲,實善,斷除十惡,行方便,救度一切眾生,忠君王,孝敬父母師資”[3](第25冊,P802);成為最高級別的“仙”即“天仙”需要“孝養(yǎng)師長父母,六度萬行方便,救一切眾生,斷除十惡,不殺生,不食酒肉,邪非偷盜,出意同天心,正直無私曲”。[3](第25冊,P802)這里提到的“十惡”,本佛教用語,也稱“十惡業(yè)”、“十不善道”,它是針對“十善”、“十善業(yè)”、“十善道”而言的,佛經在闡述善惡報應問題時經常提及?!笆異骸敝笟⑸?、偷盜、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欲、瞋恚、邪見,反之為“十善”。犯此“十惡”,或下地獄,或為畜生,或成餓鬼;如轉世生人,也有短命、多病、貧窮等惡報。[5](P620-621)王重陽在弘教時一再強調“斷除十惡”,實是借用佛教關于善惡報應論的因果律,導人止惡從善。王重陽創(chuàng)教突出強調這種戒制,這對剛剛經過宋金易代時遭受血腥戰(zhàn)爭蕩滌的中原社會來說,具有更為特殊的時代意義。
王重陽弟子、全真教第三任掌教譚處端(1123—1185)對善惡問題的理解也秉自佛教,這在《水云集·示門人語錄》中表現很明顯。他直接引用佛教《大乘起信論》里“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3](第25冊,P852)的說法,認為人性惡的根源來自“有心”?!昂螢橛行??蓋緣眾生有貪嗔癡三毒孽、無明心?!盵3](第25冊,P852)譚處端此說帶有濃厚的佛教意蘊。佛教認為,貪欲、嗔怒和愚癡這三種毒“心”是導致眾生作惡的主要精神根源,人類所有的仇視、糾紛乃至戰(zhàn)爭等一切惡行均由此而生,只有“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才能凈化心靈,圓滿幸福。在譚處端看來,“貪嗔癡三毒孽”其實也是“無明心”,它是產生“不善心”的根源。所謂“不善心”,是指“一切境上起無明心,慳貪、嫉妒、財色心,種種計較,意念生滅不?!保挥小敖捣郎绫娚簧菩?,要見本來父母未生時真性”,才能跳出生死輪回,步入天堂。[3](第25冊,P852)很顯然,譚處端主張清除意念中的貪、嗔、癡等“三毒孽”,實與其師所引“十惡”一樣,都是利用佛教久已成熟的說教警悟世人,引導人們消除作惡的心理根源。
在全真教早期骨干里,全真教第四任掌教劉處玄(1147—1203)的善惡觀念值得特別注意,其內容主要體現在其門人編錄的《長生真人至真語錄》中。關于善、惡的界定,劉處玄說:“善者,方圓曲直應物而順于人也?!薄皭赫?,人之不肖也?!盵3](第23冊,P708)可見,在劉處玄這里,善、惡的標準變得非常簡單,只要人的思想、行為順應人道,即可歸于善的范疇,反之就是惡。但這樣的說法顯然過于籠統(tǒng),所以劉處玄對善又進行了詳細分類:“不生萬惡則謂之真善也;不著萬物則謂之清善也;達理則不讀萬經,則謂之通善也;達妙則不窮萬化,則謂之明善也;不害萬形則謂之慈善也;不厭萬濁則謂之應善也;不非萬人則謂之德善也;不求萬有則謂之道善也;不起萬私則謂之公善也;不忘萬慧則謂之常善也?!盵3](第23冊,P708)這十類具體的善,如果和佛教的“十善道”相比,頗有暗合之處,基本涵蓋了向善的主要途徑,具有很高的實踐價值。特別是“不生萬惡”、“不害萬形”、“不非萬人”、“不求萬有”、“不起萬私”等規(guī)定,對當時人們向善的品格修養(yǎng)尤具指導意義。
實際上,劉處玄向善止惡的說教,也主要來自佛教的善惡報應論。劉處玄根據這種觀念,認為“人之生縱其惡,則死沉于惡道輪轉也”,“人之生不修其福,則死沉貧賤輪轉也”。[3](第23冊,P713)可見,今生縱惡是死后輪回到“惡道”的前因,今生不修道也是來世輪回到“貧賤”的前因。他還說:“常惡者積愆也,常善者積德也,有愆則陰苦也,有德則陽樂也?!盵3](第23冊,P717)意謂常作惡的人要遭受“陰苦”,而常行善的人則可享受“陽樂”。這類說法,明顯是對佛教善惡報應論的另一種解釋。不過,劉處玄對佛教的善惡報應論也有發(fā)揮,他把古人敬畏的“天”作為懲惡揚善的最高權威,從而把佛教的善惡報應論和儒家的天人感應論有機地結合起來,更增加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神秘色彩和無窮威力。這種由天執(zhí)行的惡報,比佛教的因果律更直接,更易產生威懾的力量,這類說法當能給時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以王重陽、譚處端、劉處玄等為代表的早期全真骨干,在宣傳善惡觀念時并未刻意構建屬于本教的理論體系,而是主要借鑒佛教之成說,略加拓展,廣泛宣揚,目的主要在于急時代之所需,導人恢復常性,重建社會倫理。隨著蒙古侵入中原,全真教因緣際會,深受蒙古貴族的崇奉而烜赫一時。面對比宋金易代之際更加兇險的社會環(huán)境,全真教在早期骨干奠定的基礎上,繼續(xù)進行善惡教化,但其思想主旨卻發(fā)生了某些改變。
二、思想主旨:勸善止惡
在全真教發(fā)展史上,第五任掌教丘處機(1148—1227)是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他在金元之際的紛亂世局中,權衡利弊,最終選擇蒙古作為政治靠山,為全真教臻于鼎盛打開了方便之門。但同時,由于蒙古軍隊嗜殺成性,動輒屠城,中原地區(qū)兵連禍結,人心叵測,全真教初創(chuàng)前不久的社會慘象再次出現,它依然面臨著倫理失序的老問題。如果說,全真教的善惡教化在金代是大兵之后導人歸善,那么,在金元之際則是兵燹之中止人作惡,這個主旨,決定了全真教在善惡觀念上具有極強的針對性。
全真教宣講善惡觀最著名的,首推丘處機,其事例當然是人所熟知的雪山講道。本來,丘處機對善惡問題似不太關心,其詩詞集《磻溪集》所及絕少,從蛛絲馬跡看,他也利用佛教善惡報應說講善惡之道,如“深信皇天輔德,善因惡果分明”[3](第25冊,P837)詩句,可證。在為成吉思汗講道時,丘處機有“行善進道,則升天為之仙;作惡背道,則入地為之鬼”[3](第3冊,P387)的說法。但丘處機講道的對象不是一般人,而是當時威震四海的蒙古大汗,善惡報應論在他這里必須改變,最重要的一點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下地獄,雖然成吉思汗其時已殺人無數。為此,丘處機說:“帝王悉天人謫降人間,若行善修福,則升天之時,位逾前職;不行善修福,則反是。天人有功微行薄者,再令下世修福濟民,方得高位。”[3](第3冊,P387)意即帝王如果行善,則最后既升天又升職;如果不行善,即所謂“功微行薄”,雖可升天,但職位有所降低,來世還當帝王??梢姡娼痰纳茞簣髴摬⒎蔷哂衅者m性。這種為帝王設計的善惡報應說,是丘處機專為成吉思汗量身定制的,這對成吉思汗青睞全真教,當有重要作用。
丘處機的弟子、全真教第六任掌教尹志平(1169—1251)比較關注善惡問題。尹志平的善惡觀主要有兩個內容,一是認同孟子的性善論,二是承認佛教的善惡報應說。尹志平主張性善論,實際與他修道時所強調的“真性”、“常性”或“本來之性”密切相關。正如學者所說,這種真性、常性或本來之性是五行不到處、父母未生前的狀態(tài),其本質是真空,并有“光明”存在。[4](P109)這個“光明”是真性的客觀反映,“光明大則性大,光明小則性小”。[3](第33冊,P175)而使“光明”顯現的途徑,就是煉就“平常心”。尹志平說:“平常是道也,世人所以不得平常者,為心無主宰,情逐物流,其氣耗散于眾竅之中。”[3](第33冊,P155)因此,只有像孟子所言以“志”帥氣,“不令耗散,則化成光明,積之成大光明”。[3](第33冊,P155)顯然,“光明”作為真性的重要標志,其本質是與善相通的,因為愛境物欲的熏染才使它蒙蔽不明,而這正是產生惡的根源。至此,我們可說,在尹志平這里,善就是真性,惡就是欲望。
那么,如何趨善避惡?尹志平認為,惡善猶如陰陽,是相依而存的矛盾體。但向善還是向惡,則是個人選擇的結果。對此,尹志平從心志角度提出兩種方法:一是心存“慕善惡惡之念”。他說:“凡稱人善,己慕之;稱人之不善,己惡之。慕善惡惡之念,既存于心,必自有心去取者。行之有力,則至于全善之地?!盵3](第33冊,P155)二是“自辱自恥”。他說:“前輩修行,塵塵剎剎,體究念慮,覺一念惡則必自陳說于人,使自辱自恥,冀不復生于心?!盵3](第33冊,P166)通過意念來控制和剔除惡的念頭,是尹志平在宣揚善惡觀時獨具的特色。
但尹志平從善惡角度施以教化,其主要根據還是佛教的善惡報應論。他認為,人生的現實都是命中注定的,強求不但無益,還可能積成惡業(yè),實際這是勸導人們放棄對各種欲望的追求。更嚴重的是,在追逐欲望中所產生的惡業(yè),早晚要遭到報應。用尹志平的話說,就是“善惡皆有還報……小逆小順,尚必還報,果有損人害物之惡,豈得無報?”[3](第33冊,P171)據此,尹志平認為,現世苦難是“還宿債”,是前世種下的苦果。他甚至說:“凡人無故遭人欺罔困辱,或至殺害,莫非還宿債也?!盵3](第33冊,P161)這種不近人情的說法可謂荒謬至極,但卻體現了尹志平的另一番苦心,即把現世的苦難歸因于前世,以緩解亂世中人們之間的對立情緒,否則社會就永無寧日。這是尹志平期望社會安定的一種消極無奈的思想。
與尹志平論善惡兼取儒、佛兩家不同,全真名道王志謹(1177—1263)對善惡的理解是道、佛雜用,其核心仍是借鑒佛教的善惡(因果)報應論。王志謹對善惡的定義非常簡潔,在回答“如何是善惡”的問題時,他說:“一切好心皆為善,一切不平心皆為惡?!盵3](第23冊,P731)何謂“好心”,何謂“不平心”?王志謹并未做出解釋。綜合《盤山語錄》中他對“心”的認識看,“好心”即“真心”,“不平心”即“塵心”。他所說的“真心”具有這樣的特性:無始無終,非有非無,生天育地,主宰萬物。[3](第23冊,P731)顯然,這種特性和道教所說的“道”屬于同一范疇。從這點來說,“真心”就是“道”。可見,在王志謹這里,合于道者就是善。但由于“常人之心依著萬塵,蒙昧不明”[3](第23冊,P723),遂使“真心(道)”隱蔽不現,變?yōu)椤皦m心”,這就是惡。王志謹從“道”的角度規(guī)定善惡,實際上是給善惡問題披上了一層宗教的外衣,這為他進行善惡的教化提供了極其方便的憑借。
王志謹的善惡觀也是依靠佛教的因果報應論建立起來的。因此,當有人問“未來托生之事”時,王志謹明確說道:“人生一世,隨情自造,成個來世底模子,作善底造下個善模子,作惡底造下個惡模子……先有此性,便有此物,謂如狠毒者為蛇,慳吝者為犬,淫殺者為豕,貪暴者為狼,大概皆類此。”[3](第23冊,P732)可見,今生已把來世的“模子(性)”確定,托生時就得照此轉世。這對當時狠毒、淫殺、貪暴的人來說,不啻是一張咒符。但對現世中受苦受難的人,王志謹和尹志平一樣,也用“宿債”論來消弭人們內心的仇恨情緒。他認為現世的苦難“皆是前因所結舊冤現世要還,須當歡喜承受,不敢辯證,承當忍耐,便是還訖;但有爭競,便是抵債不還,積累更深,冤冤重結,永無了期”[3](第23冊,P721)。為消除“宿債”,連苦難也得“歡喜承受”,這種極端的逆來順受的觀念,最終只能起到消磨人們意志的作用。
在王志謹的因果報應論中,天堂、地獄分別是行善、作惡的最終歸宿。他所構建的天堂、地獄是這樣的:“天堂者陽界,主善主福;地獄者陰界,主惡主禍。”[3](第23冊,P730)根據他所描述的情形,天堂(陽界)的狀態(tài)是清靜、明晰、全善的,而地獄(陰界)的狀態(tài)則是黑暗、骯臟、苦惡的。但在王志謹看來,善惡因果的報應并非不可避免,為此,他提出了“陰陽殼”理論?!叭绾问顷庩枤ぃ康残纳掀鹨缓令^許私邪利欲惡念,便屬陰殼;有一毫頭許善念,便屬陽殼。在陰則有惡報,在陽則有善報。若曾煉心,體如虛空,亦無善亦無惡,無絲毫掛礙處,作主得,則禍福著他不得,因果挽他不著,便是個出陰陽殼底人也。”[3](第23冊,P732)這里的陰殼和陽殼,與上面所提到的陰界和陽界屬于相近的概念,它們分別是惡念和善念的總歸宿。只有通過修道煉心達到“體如虛空”的境界,即既無“真心”(善),也無“塵心”(惡),則善惡因果都與他無涉,這樣他才能超越陰陽的界限,從而也就不受天堂或地獄的限制。根據這種理論,王志謹認為,世俗的人不但絕無跳出陰陽殼的可能,而且因塵心太重,最后都得下地獄。他說:“在家之人,未曾有一善念在心,十二時中只是圖財圖利,汝死我活,坑人陷人,一片無明黑暗業(yè)心,則墮在陰陽殼內,陽道上也去不得,怎生出得陰陽殼?便待要無罪福,無因果,不亦難乎?汝自造下,怎生避得?所以低頭合眼,教他閻老理會去也。”[3](第23冊,P732)世俗之人因惡念纏身,最終都要被陰殼的“閻老”收去。這對當時“圖財圖利,汝死我活,坑人陷人”的社會現實來說,這種有惡念即下地獄的說法,多少總能起到些遏制的作用。
王志謹的弟子姬志真對善惡問題的看法,基本上是順著其師的思路加以發(fā)揮,他也采用佛教的因果報應論和宿命論來勸導人們去惡向善。他有《天網》詩說:“天網恢恢不可欺,冥途黯黯卒難知。善因惡果因心造,地獄天堂各自為。餓鬼傍生貪里得,淹魂滯魄性中癡。勸君絕早尋歸計,限到臨頭悔后遲?!盵3](第25冊,P380)這里的“天網”和“冥途”應指“良心”和“邪道”?!傲夹摹狈N善因,上天堂;而“邪道”則結惡果,下地獄,淪為餓鬼傍生和淹魂滯魄。以詩詞勸人歸善是全真教慣用的方法,但論明晰、簡潔、深刻,則非姬志真莫屬。他的《云山集》里有不少類似《天網》這樣勸善的詩詞,立意也與此相仿佛,其旨趣,無非是希望人們少作惡,多行善。姬志真的這種看法,與我們前面提到的宿命觀一樣,都是消極的人生觀。它和因果報應論一起,共同起到了麻醉人們精神的作用。
三、社會作用:化俗從善
全真教對善惡問題的關注當然有其傳道的需要,但它的最終指向,實則在于引導世俗人們行善而不作惡,試圖以此化解那個充滿矛盾和仇視的時代所出現的各種惡行。女真、蒙古初入中原時,北方地區(qū)連遭浩劫。金兵燒殺搶掠,破壞性極強,“所過皆殘破,其所得漢人并削發(fā)使控馬荷擔,得婦女好者掠去,老丑者殺之,自京師至黃河數百里間井里蕭然,無復煙爨,尸骸之屬不可勝數”[6](卷36)。而蒙古軍的暴行,尤為酷烈,“凡二十余年,數千里間,人民殺戮幾盡,其存者以戶口計,千百不一余”。[7](卷17)這種情況,身歷其境的全真高道姬志真(1192—1267)有切身感受:“曩者國朝初興,天兵暫試,血流川谷,肉厭丘原,黃鉞一麾,伏尸萬里,馬蹄之所及無余地,兵刃之所臨無遺民,玉石俱焚,金湯齏粉。”[2](P588)社會秩序如此混亂,致使許多擁兵自重者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人性幾至泯滅。在這種環(huán)境中發(fā)展起來的全真教,不遺余力地致力于善惡教化,實是契合了時代的需要,因而發(fā)揮了一定的社會作用。
早期全真道士在傳教時,多以化世為己任。元世祖時人程巨夫說:“金之季(初),王重陽起咸陽,為天下全真教祖,馬鈺、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等為之徒,隱顯變化,震撼于秦隴燕齊晉魏之間,人皆以為仙。征聘之使,聯鞅結騎,尊敬寵信,貴賤罔問。所過貪者廉,暴者慈。”[2](P712)使貪暴變廉慈,其實就是使人性由惡向善轉化。早期全真家之能“震撼于秦隴燕齊晉魏之間”,乃因為他們“導黎元之善氣,噫大塊之和風,破群蒙曠劫之重昏,覺有識多生之大夢”。[8](P10)以“善氣”、“和風”來化解“重昏”、“大夢”,實質上也是以善化惡。而“導黎元之善氣”,更是直接指出全真教勸善的廣泛性。
其實,不僅這些教團骨干,其弟子也把引人從善作為修道之要務。據《終南山重陽宮碧虛楊真人碑》記載:楊明真素以特立獨行著稱,“似狂似癡,不羈世教……至于惡聲惡色,人所易動,師則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他與人接觸恪守“琢磨譴訶之訓”,“有愿受度為弟子者,必厲色疾視,而以所執(zhí)拐杖毆之數下,能忍則受之,察其□有難色,則麾之”。這種處世之道,對拓展教門或有妨礙,但卻“以是而屈公卿,以是而格強暴,其為教也至矣”。[9](第28冊,P3-5)可見,楊明真雖為人嚴苛,但在“格強暴”即引人戒惡方面,還是顯示了他“為教”的善意。而丘處機在關中招收的女真道士蒲察道淵,不僅對當地的“國朝貴族”以“愛民崇道之語教之”,還致力于對一般民眾施以善惡報應的勸諭:“里人無賴惡少輩,師以禍福之報勸諭之,不數年,其俗丕變?!盵2](P627)
尹志平和王志謹對善惡問題在理論上有所闡揚,同時還身體力行,盡可能把有關善惡的教化落到實處。尹志平是1227年開始掌教的,此時的全真教上達蒙古汗廷,中及地方權貴,下至黎民百姓,影響無處不在。而尹志平又特受道俗敬重,“學徒遍四方,觀宇滿天下”[2](P689),因此他無論對教徒還是對世人施以教化,其效果自然非他人可比。如元太宗八年(1236),尹志平赴晉陜弘教,“師德望既隆,所至風動云委,吏民瞻拜,至兇悍無賴輩,皆感化弭服”;他途經太行山時,“群盜羅拜受教,悉為良民”[2](P567)。且不說這里的“盜”是否為鋌而走險的普通百姓,但僅從這些人愿意由盜而民這點看,尹志平確有“所過者化,所言者從”[2](P538)的威信。一位宗教家對世俗人們的影響竟至于此,這在當時是非常少見的。
王志謹是全真教里“不看書”的高道,但他“所行皆合事理,所言唯真實語”,在教內外享有很高的威望。不過元代翰林學士王鶚曾對王志謹的傳教有所疑惑,而王志謹的解釋則充分顯示了這位宗教家的勸世情懷。王鶚的第一個疑惑是:“師年八十,宜深居簡出,坐以傳教,使問道之人香火來,不亦重乎。顧區(qū)區(qū)普受人請,車無停轍,人無寧跡,毋乃涉于輕易耶?”王志謹回答:“渠書生也,凡在交際,宜有分別。我全真者流,不敢失前輩遺躅,富貴者召之亦往,貧賤者召之亦往,一日十請亦往,千里來請亦往,急于利人,所以不敢少安以自便耳?!蓖貔樀牡诙€疑惑是:“師所至,日書法名,不知其數,不詢其人,不考其素,其中豈無惡少博徒,無乃為累乎?”王志謹則回答:“全真化導,正在此耳。使朝為盜跖,暮為伯夷,則又何求。雖千百一人,亦化導之力也?!笨梢?,王志謹不分富貴貧賤,一視同仁,唯求廣施教化。特別是“惡少博徒”這類惡人,他認為更是全真教化導的重點。對王志謹的這番言論,王鶚“聞之喜甚,知師之心,天地之心,父母之心也”。[2](P563)王鶚以“一代宗師”許之,確是實至名歸。
當然,從廣泛性來說,散處北方各地的全真教徒才是勸導世人棄惡從善的真正主角。他們居處一地,化導一方,有時對扭轉當地的風氣還是相當有幫助的。這正如《新修玉真觀記》所說:全真教“所處之地,一方靡然,莫不向風慕化,易庸惑為高明,革兇為良?;臅缰埃露鵀殪`壇福地,俾遠近之人有所瞻仰依歸,其為善之念,皆感發(fā)于胸中而不能已,此自然之道尤有益于世者也”[2](P671)。這里所說的“自然之道”,當然是指全真教而言。全真道觀附近的人們因受全真教的影響,“向風慕化”,以至感發(fā)善念,這在時人看來,是全真教“尤有益于世者”的表現,這種認識是很深刻的。因為,全真教在有些地方確實起到了“有益于世”的作用。
據李道謙《終南山圓明真人李練師道行碑》記載:李志源于金末出家后,因兵亂影響,先后在邠州玉峰觀、洛陽長生觀、東阿棲真觀和趙州悟真庵修道,元太宗十年(1238)定居終南山重陽成道觀。志源雖遷移頻繁,但無論在哪他都專心修道,提攜后進:“(志源)終日塊坐,殆若與世相忘者,及其即之,而飲人以和,使人自有所得。其教誘后進,又能隨其根性高下,各有所發(fā)明,無非頤神、毓氣、誠意、正心之要。雖髫童之愚,所為不道,亦未嘗以惡言斥辱,但以善惡罪福之報方便啟導之,必使心自慚服,以馴其化,其成就于人者如是?!盵2](P607-608)李志源“教誘后進”雖有高下之別,但沒有遺漏,即便“髫童之愚”也施以“善惡罪福之報”這種較低層次的教化??梢娝屯踔局斠粯?,教化的目的也是想使盡可能多的人去惡復善,“以馴其化”。
全真教徒在善惡問題的實踐上具有相當的自覺性,因為當時的環(huán)境不容他們袖手旁觀。如衛(wèi)州胙城縣靈虛觀的建立就說明了這一點。胙城位于開封西北,金朝遷汴后它“厄為京師北門”,這里遂成了南北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金天興元年(1232)蒙古攻陷開封后,這個地區(qū)隨即變成了人間地獄。在李志全看來,這里的人性之惡已達到極點,如果不在此處化惡成善,則自己到哪里施行教化都失去了意義。因而他決定在此建觀以立教度人?!坝谑切L一扇,比屋回心,貪殘狠戾,化而柔良,津人跋俗悔過受教于門者,肩相摩而踵相接矣。兇焰燎原,撲殺心于已熾,慈航登岸,夷天險為坦途?!盵2](P564)應該說,當時民眾奔竄于兵戈之間,無所寄托,而全真教又“能脫人于憂辱”[2](P659),所以民眾摩肩接踵地“受教于門”,當然首先是為了避禍;但進入教門后他們必須遵守全真教的教制、戒律,也就是必須“跋俗悔過”,這又使他們不自覺地接受了全真教的教化。因此,對金元之際的許多人而言,他們接受教化不是服膺全真教本身,而是為時所迫,不得不然爾。但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從效果來說,當時的民眾所受到的這種宗教教化,有時是世俗的力量難以達到的。據《欒城縣太極觀記》載:金朝末年,真定路西元州的官吏請全真師孫志覺來此建觀傳教,究其原因,用當時官吏的話說:“是邑久罹變故,土俗愚冗,吾來蒞政,已及周期,而民尚未知化。顧不有性行純懿者相觀而化之,則孰知遷善之義哉!”[2](P600)世俗官員不能使民“知化”,竟請全真道士建觀傳布“遷善之義”,這充分體現了全真教在去惡復善的教化方面所具有的獨特功能。由此看來,全真史料中頗多類似“武夫悍卒,幽閨婦女,山野鄙樸之民,莫不稽顙禮謁”[2](P499)的表述,并不是沒有根據的夸贊之辭,而是具有相當的可信性。
關于全真教對民眾進行善惡教化的問題,耶律楚材所作的旨在攻擊丘處機的《西游錄》記曰:“甚哉生民之難治也。速于為惡,緩于從善。急導之以善道,猶恐不悛其惡,何況遷延而有所需者乎?速以能仁,不殺、不欺、不盜、不淫,因果之誡化其心,以老氏慈儉自然之道化其跡,以吾夫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名教化其身,使三圣人之道若權衡然行之于世,則民之歸化,將若草之靡風,水之走下矣?!盵10]這是說,針對生民“速于為惡,緩于從善”的特征,只有將佛教的因果之誡、道教的自然之道和儒家的綱常名教三者全方位地結合起來,才能使民眾棄惡從善,靡然歸化。而全真教恰好三者兼?zhèn)?,所以它的善惡教化才給金元時期的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早在金大定末期,時人就發(fā)出了“全真之教大矣哉”的慨嘆,因為在時人看來,當時的社會“人性漸殊,道亡德喪,樸散純離”,亟需恢復正常的人性。幸而全真教應時而出,作各種文集“散落人間”,教人以恬淡,引人以虛無[3](第25冊,P689),其恢復人性的貢獻不可謂小。百余年后,即元皇慶年間還有人說:“至近代,重陽祖師復以全真啟教,挈人于善。皆以黃老為宗師,清靜無為,貴慈尚儉,施之于天下,有家給刑措和平簡易之功,非特止于修煉一身而已?!盵2](P747)如此看來,尹志平說在世道衰微、人欲無窮的情況下,重陽祖師為“復其常性”,特設教以“拯救之”[3](第33冊,P161),這樣的話并非是教內喝彩,而是確有相當的真實性。
參 考 文 獻
[1] 張岱年.中國倫理思想研究[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 陳垣.道家金石略,陳智超,曾慶瑛校補[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3] 道藏[M].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4] 王月清.中國佛教倫理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 華嚴經[M].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6]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 劉因.靜修先生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 王宗昱.金元全真教石刻新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9] 李修生.全元文[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10] 耶律楚材.西游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1.
[責任編輯 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