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實
紀彥峰的老家在陜西省子長縣南溝岔鎮(zhèn)南家焉村,如今只剩十來戶人家,不到30人。20多年前,村里有40多戶,200多人。
過去幾十年,和許多農(nóng)民一樣,紀彥峰和家人把離開農(nóng)村當作成功的重要標志。他們成功了,可是,這成功還有另一面……
30年了,紀彥峰一直在遷徙。他一直希望找到的安穩(wěn),總是會棄他而去,如同他“拋棄”家鄉(xiāng)。
2005年冬天,紀彥峰的爺爺去世,家里的東西包括牛羊一類的大牲口全都變賣了,只給唯一還生活在村里的奶奶留下一個小菜園,20多只雞和一頭豬。這一年,家里的耕地荒了。
沒過幾年,家里人再次變賣了家產(chǎn)——80多歲的奶奶一個人住在村里,這讓家里所有人都不放心,奶奶被接到了延安市,住在二爸家里。
最開始,紀彥峰對家的概念沒那么強烈。由于父親是小學老師,頻繁的工作調(diào)動,使得紀彥峰上了四所小學。初中住了兩年校后,父母終于在鎮(zhèn)上安了家。一年后,紀彥峰去縣城讀高中,從那時起,家就變成了一個回去探望的地方。
從西安外國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紀彥峰放棄讀研,想找一份賺錢的工作。他應(yīng)聘到山東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銷售。幾年下來,有了一定積蓄,在淄博市貸款買了一套房子。2007年底,他搬進這套房子,結(jié)了婚。
2010年,公司在北京承接項目,紀彥峰被調(diào)到了北京。他想在北京扎下根來,他已經(jīng)過了30歲,也到了要孩子的時候了。
去年,紀彥峰買下了自己所在房地產(chǎn)公司在郊區(qū)開發(fā)的樓盤,付了首付。春節(jié)之后,紀彥峰回了一趟山東,出租了那套已經(jīng)沒人居住的公寓。
這是他經(jīng)歷的第三次變賣家當了,只是這一次,不是在陜北農(nóng)村老家,而是城市里。雖然不用賣糧食,不用殺豬,但同樣的場景讓紀彥峰感覺空落落的?!拔覟槭裁磳疫@么在意……我真的沒有家?!奔o彥峰念叨著。
從小,父親就告訴紀彥峰一定要走出大山。家鄉(xiāng)自然環(huán)境惡劣,村里人只能靠天吃飯,作為小學老師的父親,知道窩在村里不可能有任何出路。
紀彥峰從小就愛看一切有文字的東西,那時候,看書是他唯一“走出去”的方式。
父親有兩個弟弟在城里打工,他們則是紀彥峰看到外邊世界的另一個“窗口”。
六歲時,紀彥峰第一次去延安市里?!半m然沒什么意識,但對城里也留下一些光怪陸離的印象:汽車、火車,第一次喝汽水,像吃辣椒一樣,第一次暈車,都是很獨特的體驗”。
農(nóng)村里的人走出去,一般就是指到縣城,或者延安、西安,很少出省。紀彥峰覺得,到西安并不算是走出去。所以當山東那家房地產(chǎn)公司來校園招聘時,他選擇了比陜西發(fā)展程度更好的山東。
可是淄博這樣的三線城市依然沒有讓紀彥峰感覺到自己走出去了,總覺得淄博平臺還是太小,和自己的夢想仍有差距。
工作兩年后,紀彥峰去上海出差時見到了一個大學同學。短短兩年時光,已經(jīng)讓他明顯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差距,不管是在生活上、工作上或者收入上。
當公司準備派人去北京時,紀彥峰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這些年,親戚們都成功地“拋棄”了村子。
在上世紀80年代,作為全家公認“有想法”“愛折騰”的二爸,就在農(nóng)村待不住了。
二爸高中成績很好,如果當年沒退學,紀彥峰可能不會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
一直想干點兒什么的二爸,忍耐不了學校單調(diào)的生活,便回家務(wù)了農(nóng)??煞N地的枯燥令他更加受不了,幾年之后,20歲出頭的二爸去了延安市。
在延安市,二爸在建筑工地干過,開過拖拉機,倒騰過服裝,販過煤。這些營生都沒干長。幾年后,二爸帶著二媽和兩個孩子回家了。
這一回家,就是十年。二爸承包過幾百畝土地,以機械化耕作的方式,種植藥材、向日葵等經(jīng)濟類作物,還販賣過土豆。而這些致富探索都以失敗告終。
一次,二爸得知一個遠房本家親戚在延安市里做起了賣面皮的生意。憑著多年“折騰”的經(jīng)驗,他再次離開村莊,跑去延安市給這個遠房親戚打工。
這回,二爸終成正果。在打工一兩年后,自己開起了面皮作坊。爾后,又把家里的很多親戚帶到延安市。
如今,延安市三分之一的面皮生意都被紀家做了。
今年過年回家時,大姑家的大兒子和二爸再次討論了家里生意的前途。
大姑家的大兒子是紀彥峰的大表哥,頭腦靈活。高中畢業(yè)后,大表哥去當了兵。幾年后,大表哥躊躇滿志地回到村里,準備競選黨支部書記,可是事與愿違。大表哥“從政”不行,只得外出務(wù)工,去山東、廣東東莞的刀具廠、造鞋廠當工人,甚至搞過傳銷。
在外四處碰壁后,大表哥選擇回延安跟著二爸干,雖然理念上總是有沖突,但總算有個正經(jīng)活計做了。
今年春節(jié),紀彥峰基本把家里人都見到了。他的平輩人基本都上了大學、大專,在子長縣里開大貨車的二姑家老三也由家里出錢在縣城買了房,娶妻生子了。
三爸在寶雞做值夜保安,白天打另一份工,經(jīng)過多年,也在寶雞扎根扎得很穩(wěn)了。20年前,他被迫離開村子。作為最小的兒子,他本想在家侍奉父母,但是由于生在陜北大山里,是不會有姑娘嫁過來的。三爸深知,不出去,就意味著找不到媳婦。
只有父親總念叨著要回老家。為了給二爸幫忙,父親在學校辦了內(nèi)退。父母幾年前搬到延安市,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開了個以面皮為主的主食攤子,但這幾年做得并沒有什么熱情。父親在城市里沒有朋友,在延安,他過得不舒服。
父親留在城市里的最大原因,就是女兒。高考前夕,由于學業(yè)壓力過大,紀彥峰的妹妹患上抑郁癥。之后這幾年,父親帶著妹妹去了延安、西安、北京治病。父親希望,等妹妹病好以后嫁人了,他就回老家??烧f到回農(nóng)村,“我覺得這不可能,連奶奶都沒做到”。紀彥峰認為這不現(xiàn)實,因為家里什么人都沒有了。
今年春節(jié)紀彥峰回老家時,又走了一兩戶人家,“沒有新的人回來,人往外走,老人死掉了,小孩長大出去掙錢”。每個村子只剩下四種人:老頭兒、老太太、隊干、憨憨(形容笨人)。
在陜北農(nóng)村,很多人回老家,只意味著上墳。
紀彥峰的一個詩人朋友譚克修在題為《潛伏者》的詩中,將蕭條的村莊比作一個巨大的充電器。
古同村有黑暗的木房子和鮮艷的紅磚房子
每座房子里有人秘密潛伏
他們化裝成老人、婦女和兒童
他們勤快地掃地,擦拭門窗、桌凳、柜子上的灰塵
喂養(yǎng)家畜和家禽,曬發(fā)霉的被子和新的傳言
據(jù)說這些都是幌子
他們的真正目的是制作充電器
他們要把房子制作成一個巨大的充電器
每到年關(guān),充電器能給長途汽車運來的電池
那些疲倦的電池、快耗盡的電池
快速地充滿電
讓電池不管出門多遠,電量至少能用上一年
可是,越來越多的人,不再需要回鄉(xiāng)充電了??雌饋?,他們拋棄了鄉(xiāng)村,或是被趕出了鄉(xiāng)村。
紀彥峰特別羨慕生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人,“不用背井離鄉(xiāng),同時能享受到城市的便利”。他希望能夠均衡發(fā)展,不要把資源都集中在大城市。可城鄉(xiāng)二元化給這個國家?guī)淼木薮罅芽p,只能更多靠那些走出農(nóng)村的人,用自己的肉身去填補。
城市里的壓力從不分辨任何人的出身。在偌大的北京城,紀彥峰和所有人一樣,要考慮房子、車子、工作,以后也要面臨上有老下有小的問題。他計劃將來把父母接到北京。母親在老家上有新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保險,可如果在北京生了病,還需要自己掏錢。跨地域的醫(yī)療保險,還在政府手里攻堅。不太遙遠的將來,是一個巨大而叵測的黑洞。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