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對于我并不算短、也還不夠長的人生經歷來說是非常特殊的。它輝煌、燦爛、豐富、多彩,但同時又詭異、多舛。這一年,居然讓自詡身體一直很好的我以生病開始。
身體亮紅燈
幾十年來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能畫能寫、能喝能抽并以“經得累”作為我的繪畫風格,六十歲之前根本不關心什么血壓、血脂、肝臟、脾胃等,人身由許多器官組成,但器官沒有毛病人是不重視它的存在的,就像牙不痛你不知道自己有牙,腰不痛你不覺得自己有腰。過去幾十年來酒量好,一瓶高度酒“談笑間灰飛煙滅”,喝酒的知名度高于畫畫。常有人問我喝了多少酒,我笑答,你應該問我喝了幾個車皮,喝干了幾個游泳池。我一直認為我的酒量是與生俱來的,我的精神、風格、靈感均來自杯中之物。到2009年左右,我已初步認識到酒的“雙刃劍”的屬性,定下了一個“不多、不急、不鬧”的喝酒原則對酒量實行控制,但決心不大、措施不力,只不過把過去每頓動輒一斤減到七八兩,效果不明顯。這種“假戒真喝”的狀態(tài)到2012年1月8日出了狀況:一是出現(xiàn)幻覺;二是記憶力明顯減退,由于我的記憶力一貫是驚人的,能記上萬個人名,NBA的黑人球員都能說出,所以反應得非常強烈。事不宜遲,我立馬到醫(yī)院進行了全面體檢,結果是嚴重酒精肝影響到腦神經。馬上開藥吊針,三天后基本恢復正常。十天后,我覺得身體恢復如未病一樣,一口氣打了三天籃球,我有意識用超運動量檢驗身體是否全面痊愈,結果又出現(xiàn)狀況,又入院吊針。俗話說:“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忍痛割愛,戒掉了伴隨我?guī)资甑陌拙?,改為每天少許葡萄酒,久而久之,嚴重酒精肝轉為輕微,乃至無影無蹤。幾個月的葡萄酒喝下來,聊勝于無,酒友適應了我,我的腸胃卻未能適應葡萄酒,經常拉肚子,我只好換成喝黃酒,久而久之,我已習慣,腸胃卻又不適應,也是常拉肚子,于是被迫換成洋酒,洋酒比葡萄酒、黃酒度數(shù)要高很多,只能在量上嚴加控制,每頓二兩左右,當然偶有失控,好在次數(shù)不多,以我的性格、風格和酒量來衡量,已屬難能可貴了。
在畫大畫《壯錦》的過程中,身體又出現(xiàn)了一次狀況。以前如果連續(xù)工作休息不夠、動腦過多則會出現(xiàn)大腦皮下神經疼痛,癥狀不重,注意休息的話,少則三天、多則五天不治而愈。這次創(chuàng)作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體力導致6、7月之間頭痛發(fā)作,竟一痛將近一月,也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好在后來未再發(fā)作。由于控酒有效,身體全面好轉。人有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作為生性樂觀和從事藝術工作并熱愛體育鍛煉的我,從來未覺得自己年事已高,始終充滿朝氣,但辯證、科學地看待和對待身體健康問題永遠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馬上戒酒與個性和工作相悖而不太現(xiàn)實,但嚴格控制酒量是行之有效并須持之以恒的。今后還是奉行不大喜、不大悲,不喝“大”酒,保持肝不壞、手不抖。
鍛煉既是興趣所致,也是行之有效的養(yǎng)生保健手段,手腳靈便、精力充沛的話,籃球還可堅持打,當然不能參加碰撞激烈的比賽?,F(xiàn)在想到比較適合我的方式就是走路,要克服的問題是枯燥和懶惰,開頭不難,堅持不易。
一場病既是悲,亦是喜,“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沒有紅燈的警醒,怎知前方有深淵?不是這次病讓我深刻地體會、領教了毫無節(jié)制的狂歡后果而采取了果斷的緊急措施的話,我可能就開始了輪椅生涯。
近些年來,看見一些熟人朋友英年早逝,也見一些高壽過百歲者,令人感嘆唏噓,人生無常、人生脆弱、人生可貴,人的身體與事業(yè)、與家庭幸福的關系太深太大,呵護身體,延長、拓寬生命的有效時間是意義重大的。正如古人所說:“天公有意君知否,大器先須小折磨?!?/p>
《壯錦》創(chuàng)作記
導師黃獨峰先生一生勤于創(chuàng)作,作品無數(shù),且特別愛畫長卷。受其影響,我也喜歡長卷的容量和挑戰(zhàn),讀研期間就開始了嘗試長卷創(chuàng)作,及至研究生畢業(yè)第三年1985年創(chuàng)作了長達200米的《漓江百里圖》,現(xiàn)在看來這個挑戰(zhàn)和嘗試是成功的、有意義的。
時至2011年,年過六十的我畫了幾十年畫,作品不少,似乎有必要在中國美術的最高殿堂——中國美術館舉辦一次個人畫展,向社會和美術界作匯報。展期定在2012年11月26日。展什么?怎么展?把作品掛滿展廳對我來說并不難,六十年一次的個人展應該是一個重大、嚴肅的事情。
美術館的正廳(圓廳)是展覽的核心部位。掛一批畫?掛幾張大畫?掛一張橫跨整個展廳的大畫?!此念頭一出,一陣驚喜,自己嚇自己一跳,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二十八張八尺宣紙連在一起的大畫,精力、能力夠嗎?但這個念頭如影隨形、忐忑糾結,竟使我數(shù)月食不甘味、夜難安寐。
畫吧。畫什么?畫廣西。廣西那么大,畫哪里?山寨。山寨是我最初為畫展定的題目,也成為這幅畫的題目。畫哪里、哪個民族的山寨呢?毋庸置疑,我畫得最多、最熟悉的莫過于元寶山的苗寨了,但作為如此大畫,沒有河流、風雨橋、鼓樓等有代表性的元素,畫面會顯單調、單薄。于是我定下把廣西四個人口最多的民族壯、瑤、侗、苗民居聚于一畫,豐富多彩。四個民族的居住習慣是壯、侗居于山下平地,苗、瑤多居于山頂、山腰,于是山形地貌、民族建筑可變化多端。
定下要畫,如何畫?最重要的還是構思。我先定下一個原則:二十八張八尺宣紙,不是畫二十八張畫,而是每張紙只是大畫的一個局部,二十八張組合才是一個整體,構思、創(chuàng)作必須有大局意識、整體意識,這個原則保證了創(chuàng)作的成功。
第二個原則:原來我想以潑墨形式創(chuàng)作此畫,大筆揮灑,痛快淋漓、過癮!冷靜后仔細一想:畫面如此之大,景物如此之多,潑出去收得回來嗎?局部痛快、整體如何把握?于是我定下原則:大畫不潑墨。當然,為使畫面生動,不使筆墨僵滯呆板,小潑墨可偶用之。
第三個原則是:平云不亂。平時畫桂林、黃山等景,煙霧繚繞、云卷云舒,但此畫大氣為主旨,整體平穩(wěn)為風格,照老辦法畫豈不亂成一鍋粥?整幅即以平云畫之,只是在收尾部分融入少量桂林山水,稍用卷云,于大局無礙。
在這三個原則的統(tǒng)領下,創(chuàng)作順利,未現(xiàn)敗局,看來這是大畫創(chuàng)作的寶貴經驗。
此畫體現(xiàn)何種風格?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老生常談亙古不變的法則。傳統(tǒng)技法即以線為主、中鋒用筆為主、傳統(tǒng)民居技法以蒼辣雄健為主。但創(chuàng)作中卻遇不少以往少畫或未畫過的內容和元素,就形成新的探索和挑戰(zhàn)。比如說夾土夾石地貌、梯田坡地、鼓樓、風雨橋、壯、苗、侗、瑤民居的區(qū)別和融通等,因作品乃紀實性畫法,透視就非常重要,我用了焦點透視、散點透視、三遠透視,還得處理好大透視中的小透視,使畫面景物看起來既順眼又順心。
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用鉛筆畫好了草圖,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畫了草圖,草圖的完成也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草圖中把畫的大勢、位置基本定下,我創(chuàng)造的六字構圖法即“主次、虛實、呼應”也基本定下。
伸伸懶腰、深吸幾口氣,2012年2月1日,在嚴寒中開始大畫創(chuàng)作。說實話,畫這幅畫就等于自己挖了一個大坑,深不見底,黑咕隆咚,自己往里縱身一跳,甚至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思想準備,也做好了人生至此最嚴峻的挑戰(zhàn)。先從順數(shù)第四張的松樹畫起,元寶山寨子有古松,這是有事實依據(jù)的,再回頭畫了幾個小寨子,權當練筆,再畫主寨子,主寨子是畫的主題、主體,橫跨九張八尺紙的面積,畫好這部分就初戰(zhàn)告捷了。每下一筆、每進一寸,都是殫精竭慮、絞盡腦汁。畫面在謹慎而興奮地完成著。墨稿在6月份完成,畫面的色彩卻一直在思考,推翻了一個個方案后定下的方案是:廣西秋天的灰黃色調,豐富而單純,絢麗而整體,基本不用鮮亮顏色,達到了預期效果。畫面盡量減少細節(jié)描繪和人的活動場面,整幅大畫只出現(xiàn)了兩個人、一頭牛和十只鴨子,只以一些盆栽和晾曬物來說明人的存在和活動,一些瑣碎的物件和細致的渲染都被取消了,這就是我定的另一個原則:“不能太細,細則傷氣?!?/p>
這幅大畫的創(chuàng)作,我用了幾個新的想法和技法。首先在第一張、第二張紙畫了一條自上而下穿過風雨橋、穿出畫面的大河,這樣處理給畫面留下一個完整的空白,畫面有了大的起伏和變化,另外,這樣畫也跟平常畫漓江河流平行穿過畫面有更大的區(qū)別,主題是以山為主。
山寨后的遠松如何畫?照常規(guī)畫一來推不遠,二來會平、會碎,于是我在第三張紙試用純濃墨畫了幾棵松樹,只畫大形,簡潔明快,且有分量,亦有新意,試驗成功后,我又在第五、第六張紙上方用此法畫了一大片遠松,給畫面增色不少。
“壯錦”創(chuàng)作的主意是山寨為主題,密密麻麻,鱗次櫛比,長線如柱、板,短線如瓦片,會花會亂,創(chuàng)作中我有意識地、有選擇地將一部分山寨瓦頂留白,略加干擦,施以淡赭,如天窗透氣,使畫面松動靈透。
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費時半年,如刨除開會和教學時間一個半月左右,那就花了四個多月,已是創(chuàng)作《漓江百里圖》近兩個月的一倍時間了。辛勤勞累,身體不適,一邊治療一邊堅持創(chuàng)作,8月初拿出作品。別出心裁想在畫幅之上配長篇山歌題字,題好掛起一看,有喧賓奪主、狗尾續(xù)貂之嫌,于是,花了半個月時間進行文字準備和書寫的上萬字橫跨二十八幅畫面的題款只好忍痛割愛了。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幾件趣事應該記錄下來:畫過半時我準備留一塊大面積空白,上為遠山,下為樹林、寨子,不小心毛筆掉在紙上,在離遠山下約十五公分的空白處留下一筆重墨,如何是好?挖補?我不甘心,畫了十五張,畫面未動任何“手術”。反復思量后,我將遠山往中間掉筆墨跡延伸,直至蓋掉墨跡,掛起一看正好,心想,莫非上帝旨意?
畫中植物我分幾個段落集中表現(xiàn),第一段落是松樹林;第二段落是以榕樹為原型的雜樹林;畫到第三段是芭蕉林,我先以慣用伎倆畫了三四棵芭蕉,覺得概念化、無生氣。當晚在“南湖山莊”聚會,我到后見客人未到,就沿南湖散步(以前從未在此散步),并鬼使神差地往湖邊走去,回頭一看:三棵芭蕉赫然于此!生動有神,錯落有致,且間有巨石奇石,這不正是我畫中最缺的生動和造型嗎?!我立馬寫生,種到畫中,增色不少。
我一國家畫院高研班學生于三年前送我安徽紅星八尺老紙一刀,陸續(xù)用去不少。這次創(chuàng)作大畫,估計這刀剩紙已夠。畫至十七八幅時我想應該數(shù)一下紙,如果數(shù)量不夠,型號、性能不統(tǒng)一,效果恐怕不好。誰知一數(shù),畫好和未畫的紙正好二十八張!又是天意?!
此畫創(chuàng)作伊始,我即定名“山寨”,久而久之,越覺不妥,時尚者把“山寨”演繹成“山寨版”,有“冒牌”、“假貨”之意。為此畫命名一直困擾我整個創(chuàng)作周期直至8月某一晚半夢半醒之際,“壯錦”二字跳進腦海,我大喜過望,跳下床來,痛飲三兩“XO”。“壯錦”是有濃厚民族特色的傳統(tǒng)工藝品,“壯錦”意即“壯族人民的錦繡河山”。
創(chuàng)作之前,我構思給此畫定調,是搞“故事片”還是“藝術片”?最后定為“紀錄片”,即記錄廣西從農業(yè)文明向現(xiàn)代文明轉變過程中的一個片段。由于我數(shù)十年的山寨寫生,對山寨的地形地貌,山寨的造型結構倒背如流、了然于胸,畫起來得心應手,過于寫實而成了“功夫片”,結果畫面效果工整嚴謹、渾然一氣,但稍覺板滯。大型作品的完成,作者在如釋重負的狂喜中夾雜著一絲遺憾,而這一絲遺憾,恰好是作者進取和進步的空間。
元寶山情結
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某一天,冥冥中一股無形的力量引領我來到位于融水縣莽莽群峰林海中的元寶山,一見鐘情、邂逅了我夢境中近乎完美的精神家園。元寶山的地形、地貌、民居、溪流、建筑結構和材料以及將民居建于巨石上的景觀是誰設計的?天造地設!已進行過多年造型和筆墨磨煉的我,很快就在這里找到了我一直在尋覓的感覺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像蜜蜂采到好蜜一樣,我嘗到了甜頭而反復去。二十多年來我去到元寶山三十余次,有一年竟去過四次。我用不同的材料、不同的篇幅、不同的技法去追求不同的效果和意境,使我從原來筆下清潤靈秀的風光變成了現(xiàn)在厚拙雄壯的山水。我曾感慨道:“元寶山即我,我即元寶山?!?/p>
2012年8月我在畫完《壯錦》大畫后又一次來到元寶山。還是緣于我在中國美術館的個展,預選作品中有卡紙、三尺宣、四尺宣、四尺對開斗方、六尺宣和八尺宣,沒有一丈二宣的作品,且作品均為橫構圖,在一號廳《壯錦》大畫的對面墻,如果掛幾幅一丈二的豎幅作品效果更好。于是我咬牙下決心,還是再畫元寶山吧!
世界上適合畫超高豎幅寫生的自然風光幾乎沒有。到元寶山我花了一天時間,走了元寶、小桑、青山、培秀等近十個寨子,竟找不到一幅構圖!這種情況在我?guī)资陮懮洑v中還是第一次,不畫了?撤退?隨行學生眼里閃著鼓勵的目光,在他們心中覺得我總是有辦法的,在他們多年經驗里我就沒有失敗過。我罵完他們沒有同情心后心想:看什么?想什么?怕什么?把紙鋪開就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自古華山一條路,破釜沉舟吧!
經過一夜的冥思苦想、輾轉反側后,晨起又來到在此畫過幾十次、又小又矮經常碰到頭的青山寨中的一座小谷倉里,架桌擺紙、提筆濡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丈二匹宣紙的下方潑墨畫出巨石,以期壓住畫面陣腳。目光往上移到再熟悉不過的寨子,結構倒背如流,哪座房子換了瓦;哪兒砍了一棵樹;哪塊石頭被移動了……熟悉不等于易畫,景物放什么位置?如何畫?永恒的難題。
當畫到第二塊巨石的時候,我心中有底:此石巨大,既要結構清楚,又須筆墨漂亮;既有厚重感,又要墨色通透;石為實物,在畫面中又起到“虛”“空”“透氣”的作用,說實話,這是多年以來畫得最滿意的一塊石頭。
畫了大半天,饑腸轆轆,把畫紙展開一看,竟還未畫到一半!我曾說過,用八尺紙在野外現(xiàn)場寫生的人是神經病,而我現(xiàn)在用丈二匹寫生又是什么呢?!
絞盡腦汁、搜索枯腸、腰酸腿痛,總算把墨涂滿了一丈二的白紙。這幅畫我定的幾個原則基本達到:墨色厚重、色彩單純、構圖不靠留白、基本不靠樹的穿插,需要達到厚重、古樸、整體、活潑、大氣的效果,可堪佳作,后來選為印刷展覽的請柬、海報的作品。
狹路相逢勇者勝,后退一步是深淵。這幅作品《苗樓秀》的成功證明了一個做法:既要不辭勞苦到處走,還要仔細看,也要認真想,更要動手干。
二十多年、三十多次的元寶山之行,與元寶山的山、水、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常說連元寶山的狗都認識我了,可能那里的狗也有點藝術細胞,常常圍著我的畫桌搖頭擺尾地轉悠作欣賞狀。
就在畫《苗山高》的谷倉旁邊,有一家姓杜(青山寨苗民基本姓杜)的苗民正在改建苗樓,我小憩溜進他家,家門口放著一個籮筐,里面丟滿了舊書報,我隨手撿起一本學生圖畫本,隨手一翻,卻深深地打動、吸引了我:造型稚拙有趣,色彩亮麗淳樸,畫面充滿天趣,翻開封面一看,名字叫“杜娜娜”。我問老杜:“杜娜娜是你女兒嗎?”“是的?!薄霸诩覇??”“嫁到整垛去了?!薄八漠嫯嫷谜婧?,可惜不讀書了。”“我們這里女娃仔讀完小學就得了?!薄罢膺h嗎?”“不遠,就在山腳。”“這個本子可以送給我嗎?”“拿去拿去?!蔽倚⌒囊硪淼啬弥行埰频谋咀樱坪跻鹞乙恍┩甑挠洃?。
將到中午,畫興正酣,老杜帶了一個苗妹進了谷倉。苗妹眼睛很大,有兩個小酒窩,面帶羞澀地叫了一聲“黃老師?!辈挥谜f這就是杜娜娜了,她背上背了個孩子,并不認生地盯住我好像早就認識一樣。
老杜殺了雞,倒上糯米酒,與我的幾個學生喊起了“苗碼”,我從杜娜娜手中抱過孩子,他不僅不怕,還跟我笑,看得出聰明伶俐。我跟老杜說:“我認他做干兒子吧!”老杜說:“你比我還大呢!”我笑著說:“‘一國兩制嘛!”大家都說好,都把碗中酒喝干,臨走我還給孩子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小元寶”。我的學生們還叫他“師兄”“師弟”地逗他玩。
我在北京個展的很多元素、因素均發(fā)端于元寶山,如何在展覽中體現(xiàn)呢?每個去過元寶山的畫家都認識的“老杜”叫杜鋒,與中國男籃身高兩米多的大前鋒同名,他是青山寨的老支書、老村長,這些年我去寫生大多住在他家,已成多年酒友,老杜木訥憨厚、熱情待人;杜嫂精明能干,里外一把好手,明顯在杜家是“垂簾聽政”的。老杜夫婦形象頗具民族特色,我就動了一些腦筋:我的畫創(chuàng)作靈感來于山寨,風格成型也緣于山寨,以山寨風光為主要創(chuàng)作題材的畫展是否可以請山寨的主人來為畫展開幕剪彩呢?此念一出,我興奮了好一陣子。跟朋友一說,叫好或反對者各占一半。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我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剪彩還按慣例,但請老杜夫婦赴京參加畫展,一來感謝他多年對師生的厚待;二來可以了卻老杜未坐過飛機、未到過首都的夙愿。畫展開幕式上,身著民族盛裝的杜家三口出現(xiàn)在大家視線中,領導觀眾甚感新奇、感人,我與老杜用竹杯對飲他用竹筒從元寶山帶來的糯米酒,高喊苗族飲酒號子,氣氛甚高,特別是杜嫂用“苗族普通話”即席演講,詼諧幽默、似懂非懂地把觀眾惹得忍俊不禁、前仰后合。
北京個展
原計劃是在我六十歲之際,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展出作品以八尺宣寫生為手段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百幅,這個想法使我熱血沸騰并付諸實施。但后來冷靜下來,也聽取了不同意見,對個展方案作了調整,原因是:一百幅八尺畫幾乎需要十個展廳,規(guī)模太大、工程太大、展線太長;再有工作量太大,身體會吃不消。最后改成以近十年作品為主,各種題材、技法、篇幅都有,時間也推到2012年我62歲時展出,2011年交了展廳定金,定下了中國美術館的一號廳(圓廳)、八、九號廳。
畫家搞個人畫展遇到的一個共同的問題是準備和挑選作品。我見過有的畫家展出多是老作品或從別人手中借回自己的作品,原因是畫得少、賣得多,手中作品寥寥;而我卻是畫得多、賣得少,手中作品成千上萬,這就增加了挑選作品的難度。
過了六十歲,第一次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這無疑是我已過去的大半生、也是2012年最為重要的一件事,在中國美術最高殿堂展示自己的半生心血,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遺臭萬年,雖不能說成敗在此一舉,但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在醞釀、挑選展覽作品的同時,用近一年的時間構思、創(chuàng)作了《壯錦》,該畫用二十八張八尺宣拼接而成,橫跨整個一號廳正面展板,應該是中國美術館出現(xiàn)過的最大作品。意猶未盡,完成《壯錦》創(chuàng)作后,我以帶病之軀于11月開展之前的8、9、10月到元寶山、桂林、中越邊境寫生創(chuàng)作了一丈二匹宣的大畫九幅以充實展覽作品。
畫家以一人之力舉辦如此之大的個人畫展的難度是可以預料的,令不少有此心者卻步。但作為院長多年的我,身邊形成了以常務副院長禤思為首的強有力的工作班子,任何工作和活動都能舉重若輕、天衣無縫。畫展的準備、籌備;資金的籌措;畫冊、材料的印刷;新聞的發(fā)布和宣傳;領導、嘉賓的邀請和觀眾的組織以及接待等工作都緊張而又有條不紊地進行。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就是為我裝裱和布展的弟子們,他們任勞任怨、廢寢忘食的投入令我動容;不得不提的兄弟蘇旅,他為此展的策劃、研討會和理論家的組織和聯(lián)絡、親自撰寫評論文章甚至親自參加布置展覽出了大力,把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認真做,把朋友的成就當自己的成功來分享,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至高的境界。由于這個團隊的存在,我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畫家,而且我覺得我的個人創(chuàng)作再也不是個人的事業(yè)了。
2012年11月26日上午10時,我的個人畫展《家園》在中國美術館開幕。來自北京、廣西等地的親朋好友、畫友、學生及欣賞者黑壓壓地擠滿了美術館前廳,連樓上和樓梯都站滿了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李兆焯、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致公黨中央主席萬鋼等一批領導出席了開幕式;中國美協(xié)主席劉大為等六名美協(xié)領導、廣西區(qū)政協(xié)主席陳際瓦、廣西區(qū)黨委宣傳部長沈北海、廣西區(qū)政府副主席李康等領導也出席了開幕式,區(qū)政府主席馬飚為畫展發(fā)來了賀信,氣氛隆重熱烈。
下午在中國美術館七樓召開了畫展的研討會,由國家博物館副館長陳履生和廣西的蘇旅主持,出席并發(fā)言的有中國美術理論界的權威人士邵大箴、薛永年、范迪安、陳綬祥、劉曦林、趙力忠等。他們的發(fā)言給予展覽作品很高的評價,如“這是一個學術性、研究性的畫展”,“正大氣象”“山野畫出廟堂氣”等,使我受寵若驚,當然我也能冷靜地對待和思考。
畫展已非常完美和成功了,但幾乎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27日下午5時,劉奇葆同志來到展廳,他是廣西的老書記,中共十八大被選為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部長。他仔細地觀看展覽,詳細地詢問了“漓江畫派”的發(fā)展情況。隨劉部長前來的還有中宣部、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北京市委和中國美協(xié)的領導同志。劉部長此行的意義自不必說,這也是他在十八大后第一次公開參加的活動。有人說我會挑選展覽的日子,但我可是兩年前就定下的展期,這可是緣分和運氣。
開幕式后觀眾的踴躍令人始料不及,有些觀眾數(shù)次數(shù)天的流連展廳;不少人坐飛機從外地趕來;也有幾乎參觀了中國美術館所有畫展的老觀眾對畫展給予了很高評價;還有不少老畫家、大畫家也認真地參觀了展覽,展出九天來,未見觀眾減少,口口相傳《壯錦》的故事,觀眾反而越來越多,展覽的成功為我的2012年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我在畫展開幕式及其他場合,都不會忘記感謝廣西區(qū)黨委、區(qū)政府對我及畫展的關心和支持。在籌展和《壯錦》創(chuàng)作過程中,每次見到原黨委書記郭聲琨同志,他都會關切地問我:“展覽準備得怎么樣?”“還有什么困難需要我?guī)兔Φ??”等等。在《壯錦》創(chuàng)作過程中,郭聲琨書記、馬飚主席、區(qū)黨委常委、宣傳部長沈北海分頭觀看了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并給予了具體的指示和鼓勵。
任何不小的事在“家園”個展對比下都只能是小事了。
有件事可能是小事,也可能會演變成大事。廣西電視臺的資深記者吳向列,十余年前曾拍過我的專題片,現(xiàn)在他已是廣西最有影響的紀錄片攝影師了,已在國內、國際上得了不少獎。這次他的創(chuàng)作班子在區(qū)廣電局領導的指派下,拍攝我的專題紀錄片,還借助了北京朋友的力量,看來決心是蠻大的。吳向列積極、認真的敬業(yè)精神感染和打動了我,自然會好好配合拍攝。自2012年6月開始,拍攝了我?guī)缀跛械慕虒W、工作、生活、寫生、創(chuàng)作、畫展等過程和場面,特別多的時間用在對我的采訪上。吳向列拍片就是沖著得獎去的,如果這個紀錄片能在中央9臺(紀錄頻道)播出再得獎的話,影響力之大是可以預見的,這件事就不是小事了。
2012年一件不留痕跡的事(應該是“情”),充實和豐富了我的生活,外孫女楊彌,昵稱“妞妞”,因其牛年出生,“牛”“妞”諧音所致;孫女黃漓江,英文名字“吉安娜”,因是虎年出生,我給她起了個小名“虎妹”。這兩個孫輩,共同點是都長得漂亮可愛(長輩都這樣看);都很聰明,表現(xiàn)在愛動腦筋;性格都很好,不嬌不橫不耍賴,而且都很尊重長輩,對我是上班送,下班接,非常親切。這兩個寶貝都在一歲多步履蹣跚的時候會在吃飯前幫我到廚房拿碗筷。她們有一起回來的時候,更多是分頭回來,給這個家庭增加了很多的歡樂和幸福。有個未經考證的說法,藝術細胞是隔代遺傳的,但這兩個寶貝“隔代”并未看出什么“遺傳”,妞妞認識“中”字是因為看大人們打麻將記住的。她還跟我說:“外公,我知道‘豬腳就是‘豬的腳”。令人哭笑不得。與她們在一起,趣事、瑣事很多,但每人一件小事我卻難解難忘:妞妞兩歲多走路不穩(wěn),需扶欄桿才能上下樓梯,誰知道她卻一人跑下樓拿了兩個生雞蛋上樓且完好無損,真是很難想象她一手一個蛋是如何爬上來的。2012年10月我將出差,虎妹下樓送我,在車邊竟發(fā)現(xiàn)她手中拿著一塊傷濕膏藥,我問兒子黃凡這膏藥是不是他用的,因他踢足球,他說不是,我就順手放進手提袋中,誰知到北京的第二天我腰就痛了,不期然虎妹的膏藥緩解了我的腰疾。
滄海是點滴匯成的,沙漠是顆粒聚成的,歲月是分秒湊成的,事業(yè)是由小事鑄成的。
2013.1.31于全國政協(xié)
(黃格勝,廣西藝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西政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