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寫過一篇小說,題為《動物園》。其中,男人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兩情繾綣,接下來本就該談婚論嫁,但是,居然沒成。為什么呢?因為窗外的動物園打擾了他和她,動物的氣息讓他們心有旁騖、心不在焉。心不在焉是個小小的嚴重問題,結(jié)果就是兩個人各自剩下了。
讀這小說時,我一直在為男人和女人著急,不錯了很好了,專心一點別折騰,好好過日子吧。當然我的祝福感遭到了挫折——很多小說愿意滿足我們淳樸善好的愿望,但也有小說家看不起這種好心好意的做法,比如曹雪芹,他就偏不肯讓林黛玉嫁了賈寶玉。這樣的小說家一邊祝福著,一邊詛咒著,看到最后,你知道,他最終是站在了人世無常這一邊。
人世無常。對男和女來說,有多少力量讓他們走到一起,就有多少力量迫使他們分離。但在《動物園》里,似乎并無外力,有的僅僅是某種氣息。
這是什么樣的氣息呢?我想甫躍輝其實也是說不清的,但他相信,有這樣一種氣息,它不是從外面來的,它來自生命內(nèi)部,這是“存在”的某種提醒,某種無法言喻的不安,他的小說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會在某個時刻,忽然被這種提醒、這種感覺攫住,某件小事、某個偶然機緣,使他們在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失重、飄浮。
但也不完全是來自內(nèi)部,而是,“這個世界真安靜”,在甫躍輝的《丟失者》中,一個人丟了手機,然后又因為此前接到的一個女人莫名其妙的電話跑到了郊區(qū),當然,他在那里什么也沒找到,天黑了,“零零落落的幾星燈火,只能照亮路燈下的一小片地面。他連那條讓他飛奔的路也想象不出來了。他盯著窗玻璃,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漸漸顯山露水:頭發(fā)蓬亂,顴骨突出,眼神呆滯,嘴巴歪斜,至于那大得有點突兀的鼻子,讓他想到了某部小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很討厭別人注意他的鼻子,因為它看起來像一只裹著硬殼的蛹”。
——小說就這么結(jié)束了。這里有一種深重的自我厭棄,這種厭棄、這種不堪自照的震驚從何而來?正如小說所暗示的:這是空間的喪失,這個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忽然意識到,他所能夠辨認的、屬于他的世界只有腳下的“一小片地面”,或許這就是“動物園”?世界之廣大只是一種修辭,可以言說,但走不過去,也難以想象。
甫躍輝,生于上世紀80年代,他來自遙遠的云南,來到遙遠的上海。
有意思的是,這個人處理云南和上海的方式——也是處理他生命經(jīng)驗的方式:云南是云南,上海是上海,似乎各自孤懸,不交集、不呼應(yīng)。這本集子基本上是以上海為背景,雖然常常語焉不詳,但我們確知,這是一座大城,這不是故鄉(xiāng),在這里,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沒有過去,也就很少回憶。他的小說和他的人物似乎一開始就被禁閉在這個地方,這個龐大都市、這個此時此刻,沒有遠方——空間和時間之遠,有的僅僅是某種來路不明模糊不清的氣息。
他的人物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們都沒有自己的房子。住在租來、借來的房子里。這個特征具有明確的社會和經(jīng)濟含義,但在甫躍輝筆下,這同時也構(gòu)成了復(fù)雜曖昧的隱喻,指向心與身、意識與現(xiàn)實的割裂游移。
去年評選郁達夫獎時,讀到甫躍輝的另一個短篇《巨象》,我開了一句純屬玩笑的玩笑:“此人是郁達夫的轉(zhuǎn)世靈童啊?!?/p>
我的意思是,如果郁達夫活在現(xiàn)在,如果他不是從當日的浙江抵達東京,而是從云南抵達今日的上海,他會怎樣寫小說?
他也許會像甫躍輝這樣吧?
郁達夫和甫躍輝一樣,被巨象般的事物壓迫著,滿懷自我厭棄,但是,郁達夫把這個“巨象”外在化了,或者說,他知道、他以為他知道,那些令他如此卑微的事物是什么,他把自身的卑微感歷史化,直接提升為國家民族的感受,發(fā)出向著歷史和國族的吁求,頹喪的“小我”在激憤的“大我”中得到安放。
但是,在甫躍輝這里,換了人間。郁達夫知道他在異鄉(xiāng),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而甫躍輝,他的意識中沒有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或者說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已經(jīng)喪失意義,這里就是這里,就是此刻此地。他屬于這個近乎絕對、無歷史的此刻此地,因此他也同時感到自己是一個無可解脫的異客。郁達夫有一種由意識的地理學轉(zhuǎn)化而來的政治學,而甫躍輝沒有。周圍高樓林立,他似乎已經(jīng)來到了世界的盡頭。在《丟失者》中,主人公冒險前往上海的遠郊,但是這并不是供他向往的新天新地,他感到驚悚不安,對他來說,這更像是一場夢魘。
——從郁到甫,構(gòu)成了中國現(xiàn)代性演進遙遙相對的歷史面相。
甫躍輝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從外地移居此地,他們沒有房子,是白領(lǐng),但談不上富足,他們在這個城市處于一種粒子般的飄零狀態(tài),有時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那具不高不帥的肉身,原來他們并不擁有世界:漢娜·阿倫特意義上的世界,那個在交往中感受意義的空間。
——這大概就是“屌絲”吧。
很多人會在甫躍輝的小說里依稀看到自己,而如果你要認識作者,也許只需要看他的小說:他本人很像是從他的小說里走出來的。
這位年輕的小說家,師從名家,受過很好的訓(xùn)練——中國的小說家和讀者都過于相信才華,才華當然重要,其重要性就相當于媽媽得把我們生下來,否則一切無從談起,但生下來不是萬事大吉,還需要教育和訓(xùn)練,使才華成為有效的和持久的。
甫躍輝力圖表現(xiàn)個人世界的枯竭——他使枯竭轉(zhuǎn)化為意識,變成被我們想到、認識到的事物,這本身就是一種重建世界的努力,這種重建需要自創(chuàng)一套表意系統(tǒng),他無法像郁達夫那樣直接征用現(xiàn)成的概念和詞語,他要訴諸意象、象征、隱喻,在沉默之域努力意有所指。
這恰恰是甫躍輝的才華所在,他具有敏銳的、受過訓(xùn)練的寫實能力,更有一種陰郁的,有時又是爛漫天真的想象力,就如《驟風》那樣,突如其來的大風如此奇幻、如此具體細致地呈現(xiàn)了世界;這份想象力也許會把他救出來——他現(xiàn)在的小說似乎也面臨著深陷此時此地的危機——帶著他走得很遠。
2013年4月14日上午匆草
5月4日改定
(李敬澤,復(fù)旦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