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曉昀
東海野生大黃魚三十年前的產(chǎn)量高達近百萬噸,主要供應上海地區(qū),現(xiàn)在每年卻只有十條左右。如今漁民在海上捕到一條大黃魚,幾十公里外的魚市場便能得到消息,即時拍賣,十幾艘快艇爭相出海,“朝圣”搶奪這條魚。
“現(xiàn)在,野生大黃魚和野生鰣魚產(chǎn)量每年只有十條左右,能用錢買到的都是假的。”1月20日在博雅論壇上滬上著名的美食家邵宛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幾十年來,物質(zhì)的豐富和資源的衰竭同時影響著我們的年菜餐桌,傳承和創(chuàng)新成為頂級廚師們疑惑的兩大挑戰(zhàn)。
從“三不沾”到“老莫”
三不沾是一道地道的北京甜菜:蛋黃、糖、淀粉和水不停地在鍋里翻炒,最后達到菜色鵝黃油亮,入口甜而不膩的效果。所謂的“三不沾”是指不沾牙、不沾筷、不沾盤底,這完全是道功夫菜,考驗廚師對火候的掌握以及體力。
李靚是東方衛(wèi)視第一季《頂級廚師》的熱門選手,在泡芙塔那關(guān)壓力測試意外失敗,葬送了他本被一致看好的奪冠之路。如今他成為第二季《頂級廚師》錄制團隊的一員,負責材料準備。
1月中旬的上海,今年出奇的冷。世博園區(qū)早已人車稀至,第二季《頂級廚師》在往日的非洲館開始錄制。不同的是,沒有了熙攘的人群。幾十灶燃起的爐火,依然無法溫暖這非洲館一萬多平米。
晚上7點,備料間里,錄制團隊的年輕人圍著一口爐灶,翹首以盼。李靚正在那里嘗試炒至第二份三不沾。第一份由于淀粉和水的比例錯誤而失敗,第二份看來已經(jīng)非常成功,不過追求完美的團隊,依然在計較著普通淀粉的劣勢,需要尋找更適合的豌豆粉。
“我從小就喜歡做菜,參加第一季節(jié)目前從事的也是與餐飲有關(guān)的工作?!崩铎n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對于他的廚藝之路最重要的轉(zhuǎn)折來源于幾年前北京電視臺一檔介紹美食的節(jié)目。當時“全素劉”的第三代傳人在接受采訪時,感嘆后繼無人。次日,李靚便跑到老先生家里毛遂自薦學藝拜師。
讓他吃驚的是,幾日后劉師傅居然自己提著一籃子菜,到他家手把手教他做菜,就此李靚開始正式的學廚之路。
全素齋(后稱全素劉)創(chuàng)始人劉海泉,14歲起便在清宮膳做事。掌握了宮廷素菜的烹飪技藝,做得一手好素菜。清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劉海泉離開御膳房,1904年,他在東安市場內(nèi)租了一塊地方,每天在家中將素菜做好,挑到市場擺攤出售。
“全素劉”的鼎盛時期是上世紀30年代,當時,愛吃素菜的人很多,北京各大寺廟作佛事,信佛人家在寺廟辦喪事等都要置辦素席。這時的“全素劉”除每天為東安市場照例制作約40斤素菜在貨攤銷售外,還應外請,為寺廟做全素席,為信佛人家辦喪事去辦廚。
全素劉的素菜保持了清朝宮廷的特色,能夠包辦“四四到底”的整桌素席。所謂“四四到底”就是四壓桌(以甜食干果為主)、四冷葷、四炒菜、四大件(雞、鴨、魚、肘),共16個菜。
除了做出香菇面筋、八寶炒糖菜、栗子雞、燒肝尖等30多種素菜外,還創(chuàng)制了辣雞丁、素燒羊肉、素腸、松仁小肚等不少新品種。
“師傅現(xiàn)在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太好了,能夠傳承他手藝的后人也很少。”李靚說。
解放后,吃素齋的風氣漸漸消散,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貧乏的年代過年時能美美吃上一頓肉,成了大多數(shù)勞動人民的夢想。
李靚回憶,“我媽媽在菜場工作,經(jīng)常能弄些肉回家開小灶,所以我小時候還不是特別饞肉?!睂τ谒赣H,“老莫”(即莫斯科餐廳)是青春回憶中最美好的一部分,不一定等到過年,只要攢上點錢就去“老莫”撮一頓,那是當時至上的美食享受。
“老莫”存在于多數(shù)北京青年的記憶中,王朔、海巖、葉大鷹等人,都一再在他們的作品中提及“老莫”這個分量不輕的角色。
莫斯科餐廳大門上的“1954”提醒客人,這兒有著五十多年的悠長歷史。從旋轉(zhuǎn)門進去,踏臺階而上,進入到一個宮殿般的世界:高達七米的屋頂,華麗鍍金的大吊燈,四個青銅大柱子如主心骨一樣立于中央。
1971年,因中蘇交惡,蘇聯(lián)廚師已悉數(shù)撤走。就餐不再需要憑票,但客人挺少,最多時一天也不過百來人,人均消費三四元,而那時普通人的月工資為三四十元。來客都是有背景的上層人物、歸國華僑和大院子弟,蘇聯(lián)駐華使館幾乎每周末必來。
七十年代,老莫的銀質(zhì)刀叉等餐具漸漸被客人順走,流失嚴重。到八十年代初,老莫收起為數(shù)已不多的銀質(zhì)餐具,全部代之以普通餐具,銀器只在接待貴賓時才拿出使用。
在李靚家里,逢年過節(jié)他必是主廚,已經(jīng)有幾道經(jīng)典菜能讓親友們惦記著,“我的梅菜扣肉和醬肘子是他們最喜歡的了。”他說。
上海人的年飯
“你們有誰知道‘冰蛋是什么嗎?”有“廚房里的張愛玲”之稱的美食家俞沁園問。
過年蛋餃是上海人必備的菜,過年前幾天就要開始制作?!捌甙耸甏瑖鴥?nèi)物質(zhì)缺乏。雞蛋清出口制藥賺外匯了,剩下的雞蛋黃凍成冰磚一樣,到了過年的時候賣給大家。”俞沁園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冰蛋”化掉后,要加幾個新鮮的雞蛋一起打勻,才能制作蛋餃?!澳菚r的蛋餃還是蠻好看的,用了大比例的蛋黃各個都黃燦燦的?!?/p>
做蛋餃是孩子的工作,不用體力,又有趣好玩,能讓興奮而頑皮的孩子在過年時專注,不去跟已經(jīng)很忙碌的大人搗蛋。肉餡要經(jīng)過充分的攪拌,將空氣打入纖維間以后,肉的彈性和鮮味才能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
一把長柄的鐵勺,加上一塊生的豬板油就可以開始做蛋餃。在爐火上燙熱鐵勺,用豬板油在勺里抹上幾圈,淋上一調(diào)羹的蛋液,水平繞圈,讓蛋液在勺里均勻鋪滿成一張蛋皮,最后夾上適量的肉餡,將蛋皮一邊翻起疊合,一個黃燦燦的蛋餃就做好了。
除了蛋餃,上海人過年還要準備很多東西,整個年節(jié)前期,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動手準備各種食材,讓那一頓年夜飯更為豐富完滿。這比現(xiàn)今全家人去飯店吃一頓,或是買了半成品的菜肴回家烹制要麻煩得多,卻更有了人情的樂趣。
“過年前每家每戶要磨水磨粉。糯米泡了一夜,第二天男人推磨,女人加米和水?!鄙弁痄f,“不過磨不是每家都有的,一條街、一幢樓或許只有一兩個,過年前借磨的排片表就出來了,一戶用半天?!?/p>
老上海的生活環(huán)境,擁擠而嘈雜。共用的廁所、共用的廚房、狹窄的樓道,鄰里間自然頭碰頭腳碰腳,矛盾眾多。到了過年接磨的時候,人情冷暖就體現(xiàn)了出來。
“如果平時矛盾還小,有磨的人家基本都會不計前嫌,畢竟是過年。要是有大矛盾,需要磨水磨粉的人家會踟躕不前,最后還是得拉下臉去借,畢竟還要做湯圓。只不過,人雖然借給你了,但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心疼,心有不滿。”邵宛澍說。
除了水磨粉,包湯圓的餡也要自家來做。對豬板油特別愛好的美食家金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將芝麻放入石臼內(nèi)搗碎,生的豬板油拉絲,再加上糖一起攪拌揉捏,才能做出最地道的黑揚沙?!?/p>
炒雞雜也是年夜飯上的一道必備菜。以前的菜場,沒有現(xiàn)在的半加工食物,會將雞胗、雞心等食物拆分出來賣,因此一盤分量十足的炒雞雜,只有在過年才有機會出現(xiàn)。
邵宛澍介紹,“上海人過年講究吃活雞活鴨,去晚了都被搶完了。老輩人會提前買一只雞一只鴨在家養(yǎng)著,等到年夜飯那天殺了,吃鮮活的。一副雞雜加上一副鴨雜正好可以炒上一盤子。”
這道菜在美味之外,更體現(xiàn)了上海人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情趣。
醬油肉也是需要提前準備的食材。好的醬油肉要選擇上好的后腿肉,在溫度和濕度都適當?shù)奶鞖怆缰?,掛出去風干;香鰻要選擇東海的青鰻,個頭大小適中,體色發(fā)青、骨刺偏小,才能蒸出記憶中的鮮香……
現(xiàn)在已能在超市里輕易地購買到,發(fā)好的肉皮、蹄筋,炸好的魚圓、肉丸,而在二十年前這些都需要在大年夜前,自己一道道準備好,一頓完滿的年夜飯才能不留遺憾地上演。
“師傅有多舍得,就能有多好的菜”
“在最恰當?shù)臅r候,品嘗食物最好的部分,就如同正當年華的少女,那種美好。”梁子庚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梁子庚被業(yè)界稱為新加坡國廚,有全亞洲最年輕的創(chuàng)意型廚師美譽。26歲時已擔任新加坡四季酒店(Four Seasons Hotel)中餐行政總廚。獲美國餐飲管理學院“五星鉆石國際大獎”,擁有世界優(yōu)秀廚師稱號。他也是第二季“頂級廚師”的新任評委。
“比如金槍魚腹部的肉,入口即化,最適合做刺身。但這并不代表其他部分不好,不同的烹飪方式,能詮釋出不同的口感?!?/p>
梁子庚的童年沒有體會過太多的快樂。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母親的家族雖然頗為富裕,但對出嫁的女兒也無多少照顧,以海員為生的父親留給他的記憶只是兩張泛黃的照片?!霸谖业挠洃浝?,小時候的美食就是香港常見的蠟雞腿和臘鴨腿,過年的時候能啃上一只,已是非常美妙。”
在很小的時候,他便在餐廳打工,從服務(wù)員到小工,然后幫廚,一步步做到了最年輕的五星級飯店行政總廚。
他認為自己是個調(diào)皮的廚師,常常會把師傅做菜的材料藏起來一兩樣,看師傅如何應對,從而也比別人學會得更快更多?!安煌慕M合,有不同的創(chuàng)意,也有不同新的味道?!?/p>
“師傅有多舍得,就能有多好的菜?!绷鹤痈f,如果買一斤豆苗,挑菜的時候只選用嫩尖,也就能剩下三兩左右,如此選材下炒出的一盤豆苗,必然好吃,這也是為什么有些餐廳定價尤其昂貴。
“只是,這樣的材料成本是大多數(shù)老板不愿意負擔的。又有幾個人肯買一斤五花肉只用四兩呢?”一個城市里或許有一兩家如此講究的餐廳,但他們絕不是大多數(shù),“我也不會告訴你誰在這么做菜。”梁子庚說。
目前對于高端餐廳而言,如何控制好材料的安全性,成為重中之重。
真正的有機農(nóng)莊,目前在國內(nèi)還是舉步維艱的。一片有機田從“凈化”到產(chǎn)出,起碼得經(jīng)歷5個年頭,因此常常等不到利潤回報,農(nóng)莊已經(jīng)無法持續(xù)經(jīng)營。
“標準的有機農(nóng)田,只能靠每年種植不同的植物,依靠植物天然的祛病能力來保證產(chǎn)量。因此,無論是產(chǎn)量和產(chǎn)品的品相都難以得到較高的保證。所以,經(jīng)營多年的有機農(nóng)莊,常常熬過了培育期,也會入不敷出地倒閉?!绷鹤痈f。
廚師的眼界往往僅限于選擇好的供應商,以保證材料的安全和品質(zhì)。然而,這種模式對于高端餐廳而言,已然不能充分滿足。梁子庚的模式是建立自己的養(yǎng)殖供應地,租借農(nóng)民的土地和魚塘,聘用農(nóng)民,讓他們按照餐廳的標準要求飼養(yǎng)家禽,種植谷物蔬菜。
“越吃越精,是現(xiàn)在餐桌上的一種趨勢,尤其對于高消費人群而言這一特點尤為明顯。高端餐廳的高端,不僅僅在價格,能從源頭上控制材料的品質(zhì),也是一種能力的體現(xiàn)?!?/p>
魚生是一道以前廣東地區(qū)常見的年菜,只是近年來在國內(nèi)已經(jīng)鮮少有人做它,相反其在東南亞地區(qū)卻依然流行。每年過年,大家都會圍坐在一起撈魚生,意味著明年更上一層樓。
中國食魚生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先秦時期,歷經(jīng)眾多朝代,數(shù)度興盛,形成了豐富的魚生飲食文化。
隋唐時期,出現(xiàn)了用香柔花葉或金橙絲調(diào)制魚膾的新法,用這兩種調(diào)味料調(diào)制成的魚膾都稱做“金齏玉膾”。傳說隋煬帝楊廣曾贊美“金齏玉膾,東南佳味也”。
在唐代,食魚生的習俗曾經(jīng)達到過一個飲食文化的高峰。作為當時飲食文化的一個代表,魚生技藝在唐代廚師的手中已經(jīng)成為一門令人稱贊的絕技,在切法、調(diào)料和裝盤造型方面都十分講究。
以前做魚生,基本一個月前就要開始準備,幾百斤的泡姜切絲,這都是十分費工夫的?!艾F(xiàn)在,國內(nèi)沒人吃這道菜了,吃得起這種工夫,又了解其文化傳承的人已經(jīng)極少?!绷鹤痈J為,部分中華美食文化在東南亞反而被保護得更為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