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
Bee Gees的程度剛剛好
我對蔣老師說,我喜歡上喬峰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手捧一本《天龍八部》,半仰在辦公椅上,看得如醉如癡。反正這是周末,蔣老師不會管我。
蔣老師隱在最后一排的擋板后面,不是在改報告,就是在炒股票。總之都是一些成年人無趣的玩意。
我接著說,其實郭靖也好,不過笨了點,所以適合黃蓉這樣的白富美。我們普通女孩,還是找喬峰這樣智勇雙全的好。
擋板后面?zhèn)鱽砺朴频穆曇簦喊⒅煲脖饶懵斆靼 ?/p>
我被蔣老師噎得直翻白眼。
人人都年輕過,蔣老師當然也不例外。我試圖想象他在清華園里穿著拖鞋敲打飯盒的樣子,卻總是失敗。
反正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就是這副西裝革履的模樣。那時候他是我的面試官,我緊張得沒看清他的長相,只覺得他的臉上寫著一個單詞:OFFER!
后來我拿到OFFER了,他又成了我的頂頭上司兼師傅。我叫他“蔣老師”,聽起來似乎還沒跨出校園。
其實蔣老師也不是很老,三十歲不到吧。典型的工科男,冷靜,嚴謹,打得一手好網(wǎng)球。
蔣老師在工作上要求很嚴,工作之外卻親切隨和,不恥下問。比方說每個周末,全部門只有我和他無處可去,泡在辦公室里,他會問我放的是誰的專輯。
我說是林肯公園。我送他一張林肯公園的CD。
他回送我一張Bee Gees的。
還好。如果他送我費玉清的,我就會覺得他有點老了。但是老到Bee Gees那種程度,我又覺得剛剛好。
蔣老師是位好老師。
看喬峰為阿朱痛哭的心情
我和蔣老師都有點可恥。因為孤獨。
我二十三歲,沒有男朋友。他二十九歲,沒有老婆。不知道哪一個更糟糕。
情人節(jié)的時候,我在前臺收到一束快遞玫瑰。蔣老師有點高興,走過來一會兒看花一會兒看我,臉上是一副滯銷貨終于有了銷路的欣慰表情。
我哭笑不得。我說,蔣老師,晚上請我吃飯吧。
嘁。蔣老師說,今天你和我吃什么飯。當然是和他——他指了指那束玫瑰——一起吃飯。
結(jié)果是晚飯時間到了,辦公室里又只剩下我和蔣老師兩個人。
蔣老師從擋板后面站起來,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吃了一驚,問:你怎么沒去和他吃飯?
我嬉皮笑臉地說,他不是喬峰呀。
蔣老師沉默一下,沖我揮揮手,走,吃飯去。
那天我喝了不少酒,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年少的暗戀,失敗的初戀,和那個送花的人。
蔣老師沉默地一杯接著一杯灌酒,然后打開錢包給我看照片上一個巧笑嫣然的女孩。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蔣老師的故事,一下子安靜下來。
蔣老師說,她畢業(yè)后去了美國,我等她,六年了。
我傻傻地問,六年?讀書嗎?
先是讀書,然后工作,永遠說很快回來,永遠不回來。蔣老師仰頭喝凈杯中酒。
我看著買醉的蔣老師,有了一種阿紫看喬峰為阿朱而痛哭的心情。
你不能說我在開玩笑
我突然意識到,蔣老師很像喬峰。
首先,他令我崇拜。這一點都不奇怪,清華的雙學士,全公司最年輕的部門經(jīng)理,蔣老師一直是個神話般的存在。
對了,我開始改口稱蔣老師為蔣SIR,聽起來沒那么嚴肅。
但不只如此。崇拜是愛上一個人的前提,但不是愛上一個人的理由。
我說“愛”了嗎?是的,我說了。
是的,我愛上蔣SIR了。
說一句特別俗氣的話,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好像已經(jīng)愛上蔣SIR很久了。
我知道他每天換襯衫,領子里發(fā)出好聞的氣味。我還特地去商場里仔細搜尋過這款古龍水。我知道他每周一跑步,周三游泳,周五打網(wǎng)球。他吃東西的要求特別簡單,就兩條:一是熱,二是淡。
我知道他煩惱的時候,眉間會出現(xiàn)一個“川”字紋。有時他笑得特別開朗,其實是因為特別煩惱。
我知道他的手指很好看。
我想了很多方式向蔣SIR表白,卻總覺得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好。這樣壓抑了兩個多月之后,有一個周末,我突然在林肯公園的“Waiting For The End”中哭了出來。
“等待結(jié)局,終不能如愿。拾起碎片,再重新上路。”
這一場沒頭沒腦的愛,到了最后,大概也只能留給我一把記憶的碎片,然后用故作堅強的聲音唱著歌,獨自上路吧。
辦公室里還是只有我和蔣SIR兩個人,他過來問我怎么了。我擦掉眼淚,用非常、非常二十三歲的語氣說,沒什么,人家喜歡上你啦。
蔣SIR愣了不到兩秒鐘,然后用非常、非常二十九歲的世故說,小姑娘又在開玩笑。
我對他的反應一絲一毫都不意外。我站起來,追著他的背影喊: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說我在開——玩——笑!
我愛上了他愛她的方式
我之所以說蔣SIR像喬峰,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對照片里那個女孩的癡情。
你知道,在我讀大學的時代,男生們都猴精猴精的。一個月之內(nèi)不上本壘,你就準備他從你面前消失。上了本壘,你也得隨時準備他從你面前消失。
消失了一段時間他又回來了,和你談笑風生的,讓你覺得把“分手”兩個字用在你們倆之間都純屬自取其辱。
在這種情況下,蔣SIR的癡情,讓我覺得就像Bee Gees的唱片一樣復古而迷人。
我愛上了他愛她的方式,多么可笑和可悲。
我對蔣SIR的愛,始終很卑微。這在今天的我看來大可不必,但是二十三歲的人往往不能充分意識到青春的美好,而只愿相信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幼稚和笨拙。
我有什么值得蔣SIR喜歡的呢?我想破了頭皮也想不出來。
但我當然還是止不住地盼望。我告訴蔣SIR,只要我還在盼望他的回應的一天,我就會將一小盆薰衣草放在我辦公桌顯眼的位置上一天。薰衣草的花語是等待,淡紫色的、不打攪任何人的等待。如果哪一天,薰衣草不在了,就代表著你失去我了。
我懷疑自己這樣說是不是純屬自作多情。他根本從來沒想過要擁有我,又談得上什么失去。
有一天早上,我把那盆薰衣草拿到洗手間去澆水,回來的時候,看見蔣SIR站在我的辦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個空蕩蕩的角落。
我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呆在原地。他發(fā)現(xiàn)了我,神情有些窘迫,快步走開了。
我輕輕地將薰衣草放回到原來的地方。此刻全身的感官都在告訴我:他在背后看著我。
這個早上大概透支了蔣SIR可以給我的全部甜蜜,因為幾天之后他就告訴我,他等的那個人,回來了。
如果喬峰不死
離開公司那天,我抱著那盆薰衣草。
他說我沒有必要辭職。我說,我想去一個有人陪我過周末的城市。
辦公桌空了。但并不意味著他失去我,而是取消了我盼望的資格。
我也得到了一些其他的資格。在最后的一刻,我用二十三歲的全部堅強忍住眼淚,微笑著對他說:John,再見了。
從此以后,他不再是蔣老師,也不再是蔣SIR,他是John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個普普通通的,被我愛過的男人。
我明白了John給我的最后一課,它的名字叫思念。我一個人在租來的公寓里苦苦抵受思念的煎熬。我知道它終將過去,就像這個雨季終將過去。
John的電話就在手邊,但我一次也沒有打給他。如果我得不到他的愛,那么,至少讓我得到他的尊重。
然后我開始旅行。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思念并不會徹底消失,只是管理它的那一塊心臟會慢慢地磨出繭皮,麻木一點,再麻木一點。
直到我習慣與之共存。
數(shù)年后的一天,我和John重聚在另一個城市。他老了。而我胖了,我是一個母親。
再一次見到他,我比想象中還要平靜?;蛟S,一場旅行不能讓我放下他,一個男人也不能,但是一個孩子卻可以。
John看著我,眼底的神情有些復雜。也許,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那個被他一直拒絕的小女孩,有一天也可以長成這樣平常溫暖的婦人。
他給我看他和妻子的合影。照片上依偎在他身旁的,卻并不是當初讓我放棄的那個人。
我也不覺得遺憾。如果喬峰不死,他的選擇也永遠不會是阿紫。因為每一個人,都需要一個全新的開始。
于是我微笑著說,很高興見到你,J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