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
竹海風
起風了。伴著稠密的春雨,風便以一種看得見的形式親近竹海。
也許最初你并未在意,風就來了。那已長至丈許的新竹上倒掛著黃亮亮的筍殼葉,有幾片像是被提醒了似地遲遲疑疑地一動,又一動,接著許多片筍殼葉便爭先恐后地鐘擺似地晃動起來。于是千萬竿的老竹新篁也隨之跟著舞動起來。滿溢山野的,便是一種渾厚又低濁的旋律“呼呼”、“呼呼呼”,間或還有“噼啪”、“撲撲”的猶如曲調(diào)中的裝飾音,那是筍殼葉拍打竹篁和飄落的聲響。
竹海的春風,多在清明前后要稍大一些。風過之后,往往就有一些稚嫩贏弱的新筍被折斷筍巔,竹海人便把這些筍巔揀回去用文火慢慢煮熟,仔細剖凈筍殼,晾曬成“搖巔筍”??蓜e小看這種外形并不起眼的干筍,由于特別鮮嫩,故有“好吃不過搖巔筍”的說法。不是貴賓到來,竹海人是不輕易拿出來招待人的。
要領(lǐng)略竹海的風,最好是在夏天。揀一個萬里無云的天氣,在“龍吟寺”、“仙寓洞”或是“觀海樓”等處尋一制高點,使得眼前是竹,身后是竹,左右兩側(cè)還是竹。極目遠眺,翡翠色的山巒一個疊一個,一個接一個,從你的腳下一直延伸到天地交匯處,像地毯,更像綠色的海洋。只不過這時的海洋是寧靜的,靜穆得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你呼吸的聲音,你會覺得自己有些偉岸,思想似乎也具有了某些哲理。就在這時,你發(fā)現(xiàn)天邊的海面微微起了一道皺褶,接著,那皺褶便翻滾、蕩漾,一轉(zhuǎn)眼變化成一道巨大的綠浪向你奔騰而來。待到巨浪到你眼前的谷底,你會聽到宛若海浪撞擊礁石般沉悶的回聲。一浪來過,一浪又起,萬壑千山此起彼伏,綠浪滔天,萬馬千軍齊嘶共鳴,地動山搖。你這才體會到什么是博大,什么是壯觀:在竹海的風中,你這才覺出自己的真實與渺小。
“秋風掃落葉”的感傷,在竹海是永遠不會被觸發(fā)的。竹海的秋風,不急不躁,最多也不過像是害羞的小伙兒略顯局促的呼吸。于是,那些淡黃色的竹葉兒們便在風中舞蹈、扭腰、旋轉(zhuǎn),搖晃成醉酒的貴妃。爾后就偎依著林間那一根偉岸的竹,柔柔地偃伏;有的飄逸在山溪中,沉思似地打幾個旋,便成一葉輕舟。竹海的秋風渲染成一種韻致,竹海的冬天,便急不可待地在這韻致中接踵而至了。
像是要刻意昭示什么似的,竹海的冬風給人的印象尤為深刻。即使不下雪,風也凜冽。所不同的是,風起之處并無飛沙走石。甚至連枯腐的落葉也不飛舞、撲騰。老竹古樹。最多也僅僅在風中作禮貌的招手,冬風便無可奈何了,便百無聊賴地瞅上了興致正濃的游人。于是你得小心手中的雨傘或頭上的薄帽——一不留神,就會被風兒掀起沿著竹林間飛跑。可別惱,那僅是風兒在學好客的竹海人一樣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出百米,定能在哪竹莖竹枝上尋到你的東西。若是下雨或下雪,你更得小心,冷不防風兒會搖落你頭頂那竹梢上的雨水或雪花,留給你一個透徹每個毛孔的記憶。竹海雨
有雨的日子,于竹海并不多。若能雨中游竹海,當然是一種運氣。
若是你在春雨中來,這時竹海的雨細細朦朦,連你的睫毛也打不濕。信步山野,不用刻意尋覓,你便可看到一棵棵毛毛絨絨的春筍,筍葉尖尖上挑著一兩滴晶瑩碩大的水珠,不知是昨夜的露水還是今天的春雨。竹林深處,千萬竿修竹用萬千片翠葉撐起一方溫潤的空間。你可以從從容容地在其間找尋出土的蕨芽,你可以安安靜靜地在其中透過如織的雨幕細品那竹農(nóng)舍飄出的裊裊炊煙。如果有興致,便戴一頂竹斗笠,披一掛竹蓑衣,執(zhí)三兩根羅漢竹釣魚竿。在仙女湖乘一張竹筏或是到墨溪河邊做一個釣者。于春水升起的騰騰雨霧中,守候冥冥之中那可遇而不可求的機與緣。
夏日的竹海雨,真如一個冒失的小伙子——來得急,去得也快。有時你游興正濃,在林間流連忘返,老天的臉色說變就變,晴朗的天空剎那間便暗淡起來,幾聲有驚無險的霹靂之后,雨便下了。躲是來不及了,那也沒啥好怕的,不如就勢豪放一回,獨步在雨中高歌低吟,物我皆忘,讓那來自九天的圣水從里到外將自己的身心徹底洗滌。有時雨下透了,天空又逐漸亮堂。曠野之中,你會覺得自己和整個世界變得更加干凈,那一根根的修竹越發(fā)俊偉清直。雨之后迎你而來的,又將是一個艷陽天和一個好心情。
竹海的秋雨人情味濃,和竹海人的性格最為相似:執(zhí)著溫和、不亢不卑。倘若你在游途中揚臉,忽然接到幾顆幾乎感覺不到的雨粒,那便是秋雨在跟你打招呼了。也不用著急,善解人意的秋雨還給你留了趕路的時間呢!待你趕了幾里地尋到一個避雨的去處,秋雨逗趣似地不緊不慢地跟著你的腳后跟就來了。你別慶幸得太早,秋雨還要和你逗趣呢——“落雨天才是留客天”。為了留住你,她恐怕就要下個一天半天的了。這樣你就只管安下心來,在那雕欄畫檐古色古香的賓館飯店或是竹瓦竹籬古樸生趣的農(nóng)戶家,慢慢品味竹海的秋雨和竹海人的熱情。
竹海的詩情畫意,被冬雨揮灑得淋漓盡致。若說竹海四時皆如畫,那么冬雨中的竹海則最有意境。竹林老寺、小橋流水,在細細致致、無聲無息的冬雨中顯得愈加祥和安泰。撐一把朱色的油紙傘,你便可以將那幅素淡的畫點綴得生機盎然。這時節(jié)的雨天你隨便走入一農(nóng)戶家,常常就有這樣的鏡頭會讓你怦然心動:一家老小圍坐在火塘邊,老爺子在用竹蔑條編著什么,旱煙袋在嘴中“咂咂”有聲:年輕夫婦手中的竹根雕已呈雛形;一個半大的胖小子,正伏在老太太的膝上聽著什么?;鹛晾铮窀磔t,一只茶壺在炭火上“噗嗤”作響,滿屋生香。一只老黃貓蜷伏在老太太的腳邊,出神地望著窗外竹瓦上滴下的屋檐水沉思。
竹海霧
竹海四時有霧。一年四季,竹海的霧都在盡展風姿??梢赃@樣說:霧是竹海的精靈。霧于竹海而言,就如同敦煌飛天身披的飄帶一樣重要。所以現(xiàn)有“竹海歸來不看竹,竹海之霧方為霧”的說法。
竹海的霧四季有別,而且在同一時節(jié)都不盡相同,即使在一天之內(nèi),竹海霧也多端變化,演繹出萬般的生相。山因霧而更空靈,水因霧而更幽遠,竹因霧而更峻偉。因為有了霧,竹海也越顯神秘。
說竹海是一本竹類全書,這話對,卻又不全對。竹海還是一個大舞臺,年年歲歲,霧都是這舞臺上的重要角色,無時不在渲染竹海的美麗,展示自己的嫵媚?!坝[人間霧靄美,盡在竹海山水中”。透過竹海這個舞臺,你盡可欣賞霧的百態(tài)千姿,領(lǐng)略霧的飄逸神韻。
竹海從沒遠離過霧,竹海人也樂于親近霧。無論清晨還是黃昏,竹海人已習慣于在或濃或淡的霧中勞作生息,已習慣讓霧滋潤自己的心肺,淡泊自己的情懷。有時三天五日沒有霧,反倒不自在,總覺得生活中少了點什么似的。
很多到過竹海的人對竹海霧的印象尤其深刻,都認為竹海的霧有著特別的韻味。竹海人也把霧作為竹海美的重要部分,刻意地向世人展示??梢暤目陕劦拿浇?,在包裝竹海時,往往都不會忽略竹海的霧;許多人也用筆和鏡頭,捕捉到了竹海霧某時某刻的風采。但竹海霧就宛若一個美到極致的女子,舉手投足間都無不散發(fā)著美,而這種無時無刻不在的美,除卻用眼去看、用心去體會,筆和鏡頭當然是不可一概而盡的。
如此一來,就無法評定究竟哪個季節(jié)哪個時辰竹海的霧最美了。這樣更好,竹海霧就讓人少了些遺憾,多了點滿足。于是人們在竹海便隨時都可賞到霧景?;蚴浅F冥冥,或是暮靄沉沉;或迷朦,或縹緲,盡展萬種風情。
有時候,特別是在冬天,竹海的一天可能都彌漫著霧,那也用不著心生悵然。雖然已領(lǐng)略不到竹海全景的壯觀了,但你盡可以在那可掬可摟的濃霧之中,以一種平和的心緒與朦朧的感覺,去勾勒去懷想竹海的美麗。
竹海雪
紛紛揚揚,下起雪來了。這是冬天的第一場雪——在竹海,每年的這一時候,它總是要來的。
總是在黃昏,開始是小雨,確切地說它并不是一般意義的雨,因為它比雨更硬、更冷,落在臉上生痛生痛的,竹海人管這叫“下雪米子”。之后,天色漸漸暗下來。遠方山崖上一株株風姿各異的楠竹已模糊成一片。只有在眼前,透過竹葉間落到你臉上、手上,才看到才體會到那一粒粒的冰涼中夾雜著的暖暖的柔軟。
竹海人的火塘越發(fā)明亮了,剛剛添上去的楠竹疙蔸發(fā)出“嗶嗶啪啪”的響聲。紅紅的火炭中,定然會有一個茶壺或酒壺。酒是竹海土釀,茶是竹海自產(chǎn)。如果有貴客來了,說不定還會喝到陳年積雪化成的水來浸泡的茶呢。
真正的雪。要在第二天早上。夜里往往會聽到屋外的竹林中不時發(fā)出“啪啪”的聲音,那是楠竹被雪壓斷所發(fā)出的聲音,趕早起床,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奇異的世界。推開門。卻不一定走得出去,從屋檐上倒垂下來的冰凌,差不多要到地面了,而且參差不齊、粗細不一。連綿的山全和往日不同,已看不到挺拔和冷峻,一個個山峰一夜之間全變豐滿了。
冷還是很冷,但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這時,即使是最熟悉的景致,也變得陌生。雪沒住了鞋,或已沒到了膝。整個視野只一個顏色,單調(diào)得眼睛發(fā)澀,卻又明亮得讓人恍惚。兩旁的楠竹卻彎下腰來,有的頭已觸到地上,像一位須發(fā)皓然的老壽星在向你鞠躬。這時,可千萬別跟他客氣——走上去握握手或拍拍肩,說不定他會忽然伸直了腰,把一身的白雪陡然抖落,讓你經(jīng)歷一次徹骨透心的洗禮。
小溪里依然還有水聲,即使是往日水勢較急的地方,溪水也緩緩地流動。河床上東一個西一個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臼饅頭,那是鵝卵石和被山水打磨了輪廓的山石。四野很靜,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偶爾一只鳥從藏身處瑟瑟縮縮地跳出來,也會驚落一地的雪花,驚動雪中的你。
沿途會遇上一些出售竹工藝品和膠卷的人,也有邀你照相的人——那是竹海人在兜售他們的商品,兜售他們的景致。在這個純潔的世界里,這是唯一世俗的東西了。可是他們同這個世界又是那樣的和諧統(tǒng)一,你一點都不會把他們樸實笑臉上的精明同都市商海里的狡詐聯(lián)系在一起。
一路走去,在雪的掩蓋下,墨綠的竹葉正向你展示竹海的永恒。不留意碰落樹枝上的積雪,你會發(fā)現(xiàn)臘梅己吐出點點緋紅的蓓蕾。只有土中的冬筍在沉睡——它們在等待,等待這一場雪的融化,等吸飽了這大自然的瓊漿,便會破土而出,變成一個個嶄新的生命。
本欄目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