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鈺瑩
1
其實,回想起來,我對未來的憧憬還是比較美好的。在大四最后一個學期,我和幾個要好的同學排過一出叫“十分鐘后的未來”的小話?。粌热莺芸辗?,是關于環(huán)境保護什么的;劇本、導演、主角全是我一人;在劇中,我充當了一個看什么都不順眼、卻很有抱負的青年。為此,我在結尾時還精心設計了這么一個細節(jié)——這青年惶惶不安地徘徊在都市的高樓叢林中,他面對觀眾,伸手接住一滴雨水,嘿,水珠子不是透明的,里邊全是渾濁的灰塵。我記得最后一句臺詞是:“灰塵怎么啦?灰塵也是一種境界,只要是人,都無法擺脫的境界?!卑?,那個時候的我真以為自己活出了境界。
這出戲,在學校的小禮堂里演過一次,效果很不理想;謝幕時,盡管我一再向觀眾們鞠躬,但也沒見有女孩跑上臺來向我獻花。之后,我去食堂打飯,熟人一見了我,都陰陽怪氣地拿沙翁悲劇里的臺詞來奚落我,他們拍著我的肩膀字正腔圓地道:“朋友,戲已經收場了,可你還在謝幕。”當然啦,他們越是這么說,我心里就越對身邊的一切充滿了蔑視。
是的,和所有學表演的年輕人一樣,我自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做明星的料。不好意思,其實我長得既不英俊、也不高大,攏共一米七八的身材也只能算勉強及格。要說我長相的特點嘛,那就是五官比較夸張,發(fā)達的下頜配上一對碩大無比的招風耳,一雙頗具“威懾力”的小眼睛在強光下顯得炯炯有神。也許是因為自打中國電影進入到新時期以后,但凡能被大導演相中的角基本都是我這長相的主。事實如此,開創(chuàng)了中國電影新紀元的第五代、第六代的大師們挖掘出來的明星,一個個都必須長得歪瓜裂棗的,而且還必須是全國統(tǒng)一型號的油腔滑調的小丑。意識到這一點,我那個興奮勁啊真覺得自己趕上了時代。別說,當時在我們系,越是我這長相的主就越張狂,而且都自信所謂的好運只等一個最佳契機來激活——比如某天遇到大導演斯皮爾伯格或是張藝謀,要不,遇上王家衛(wèi)也行呵。我堅信,一個明星的發(fā)跡與吃苦耐勞沒關系,重要的是運氣和所謂的機遇,其余的,全是扯淡。
可以想見,一個人一旦受過這種長達四年的教育,就很難專心致志地過好正常人的日子了。況且,自命不凡啊,遠大理想啊對社會也沒什么害處。比如我老媽,她雖然不過是婦產科的一名護士,但骨子里是個不甘平庸的人。我才三歲大點,她就整天開口閉口給我講她的經歷:什么在下鄉(xiāng)插隊那會她是如何想上大學啦。后來回了城又是如何窩在被窩里看世界名著、聽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還模仿著寫過幾首朦朧詩啦,想成為女冒險家或者女詩人……只可惜,她的計劃沒一個落到實處。而我老爸呢,早年是地方劇團的一個演員,順應市場經濟的發(fā)展,他改行做了玉石生意,聽說他后來的小三是一個緬甸的女商人。打那以后,他在我的生活中幾乎沒出現(xiàn)過。
對這么一個四分五裂的家庭,我不好意思說有多么溫暖、多么熱愛。我冷不丁地問自己:哎,小子,既然是天才干嘛不去北京碰碰運氣呢,那地方很大,機會多多,可以隨便溜達!
主意已定,我把去北京的打算跟老媽說了,她聽了,果然比我還激動。在我要離開昆明的頭天晚上,平時滴酒不沾的她,居然連喝了好幾杯紅酒。第二天下午,她說什么也要把我送到火車站。與我預料的一樣,她抽抽噎噎地說許多鼓勵我的話;我呢,當火車開動的一剎那,也眼睛紅紅地對她發(fā)了個毒誓。我說:此次北上,不成功便成仁,不混出個人樣來,絕不回來見您。
火車開出了站臺,猛一回頭,眼前,好比是寬銀幕的遠景,我老媽被推得越來越遠,她的個頭是那么小、那么孤單,這影像在我視網(wǎng)膜上定了格;我凝視著她身邊的晚霞在激烈地沸騰,凝視著路邊一盞盞先于星辰亮起來的燈光,而匆匆掠過的街市和氣宇非凡的高樓似乎被夕陽一劈兩半,只見向陽的一面似在晚霞中燃燒,而背陰的一面似在暮色中沉淪;面對如此富于煽動性的夜景,我估計任何一個有想法的青年都不會無動于衷;這幻覺一直伴隨著我,直到兩天后,當火車徐徐駛進了北京火車站時,這分裂的風景才從我的視網(wǎng)膜上逐漸淡出……
2
北京的天可真熱!當我背著嶄新的大背包、穿著骯臟的運動鞋走出北京火車站時,我并非像一般的打工族那樣舉目茫然。我計劃好了,最好能先上國家一流的電影學院去混個什么進修或旁聽生的資格,等把人頭混熟了,再向中心目標挺進也不難。
出了車站,到處是黑壓壓的人群,如大河般滾滾的人潮遮天蔽日,似乎正無情地朝我撲來。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陌生人,不禁有點心驚肉跳。當然啦,對這么一座充滿機遇、一切奇跡都可能發(fā)生的大都市,我的態(tài)度是十分嚴肅的。我心里默誦道:“站在歷史的地平線上,生活才剛剛開始?!边@是我在“十分鐘后的未來”里念過的一句臺詞,用在這是再恰當不過了。
眼下,最迫切的問題是找個地方落腳。曾經,關于北京盲流村的種種報道和傳聞被我周圍的人吹得很邪乎,它是我心目中自由的代名詞;據(jù)說,每年從外省流入首都的青年不計其數(shù),這些來自全國各地、夢想出人頭地的男女都自發(fā)地聚集在北京郊區(qū),他們租廉價的房子,過著“波西米亞”式的散漫生活。我還聽說,那是一個能交上好運的地方,有的人一夜之間成了名……我想,那我先去找“組織”吧。于是,我向一位出租車司機打聽這方面的情況,司機渾身上下打量了我一通問:“你也是搞藝術的?是畫家?”我說我是搞表演的,司機哈哈大笑著說:那你該去橫店,那滿大街的老頭老太都是未來的明星。我說:“我還不老,我覺得北京的女孩都挺靚的?!彼緳C拍了拍我的肩膀了,“小子,胃口不小啊,上車吧,去宋莊如何,昨天我剛送過去一個?!?/p>
京城的郊區(qū)是另一番景致,沿途的很多地方濁氣薰天。路邊飯館里的油炸味混雜著一股從路邊公廁里出來的尿臊味從車窗口飄了進來,那味道有如巴掌拍在臉上,幾乎一伸手就能抓到。
運氣還不錯,剛下車走了沒幾步,就碰到一個頭發(fā)扎成一把馬尾、體型略有些駝背的瘦高個。他一頭黃不黃黑不黑的干發(fā)直立著,穿一條大短褲,圓領老頭衫,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還別說,我整個覺得他是一舞臺造型;我估摸著大概找到“組織”了吧,于是,我背著包追了上去。我邊做自我介紹邊誠惶誠恐地向此兄敬了一支煙。
“大哥貴姓?”我問?!敖形依罘健!闭f著,他和我握了握手。寒暄了幾句,我發(fā)現(xiàn)他說話有點口吃。他問:是長住還是溜達?想找什么樣的房子?這的出租房也是分檔次的,有的上千,也有湊合能住的……“當然是越便宜越好,來之前我就打算把這當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蔽艺f。他告訴我,他隔壁的房子剛好在幾天前騰空,因為原先住那屋的人因肝硬化腹水被救護車用擔架抬走了。
“呃,肝硬化,不是傳染病吧……”我遲疑著。
“沒事,那屋挺好的,只是房子有點舊,下雨偶爾有點漏雨?!彼Y巴著道。
“只要不傳染就行?!?/p>
“關鍵是你自己的病毒要比別人強大,出來漂的人沒有這點素質還混什么——”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也,也可能是大白菜給鬧的……你不知道,咱村的生活水平貧富懸殊忒大,有住四合院的,也有住窩棚的,我們這位肝硬化的老兄跟我一樣運氣不好,嘿,你要是早來幾天,說不定還能吃上他親手種的大白菜哩?!?/p>
“他自己種菜?”
“是啊,”李方樂呵呵地說:“他種的菜要是拿到菜市場去賣,價錢肯定高,因為這絕對是百分之百地環(huán)保?!?/p>
“那他來這是為了種菜?”
“哈哈,他比種菜差遠了,咳,說出來不怕嚇著你,他是咱這有名的齊白石呢?!?/p>
“齊白石是誰?”
李方瞪著我,那神態(tài)就像我是個白癡。
他說,這老兄來北京時都60多了,可他學當年的齊白石,衰年變法,每天勤勤懇懇地作畫,那勁頭讓年輕人都汗顏。雖說他的畫少有人問津,但老頭死不悔改,還說來京城之前沒打算活著回去。“告訴你,老頭退休前還是東北那疙瘩漠河地區(qū)的美協(xié)主席呢……”
“乖乖,都混到主席輩的人了,在家頤養(yǎng)天年也算功德圓滿,干嘛非得跑北京來種菜。”我感嘆道。
李方不以為然:“這你就不懂了,看過《風神榜》么,別說是凡夫俗子,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最后也還要在江湖上弄個名次。你說,他從8歲起就開始學畫,折騰了一輩子,還不是想在死之前輝煌一把——”
“都這歲數(shù)了,估計有點玄?!蔽艺f。
“可不,為這事,他老伴每次來都跟他鬧得忒兇?!?/p>
我一聽便囁嚅著道:“那……他,他這房子怕是不吉利吧?”
“怎么說話的你,”李方不高興地掃了我一眼:“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要奮斗就會有犧牲,你連這都怕,還出來混什么世界?”
我紅著臉,不敢與領袖的門徒爭辯。我初來乍到,絕不能因為什么肝硬化就在同志們面前英雄氣短;不管怎么說,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隊伍”,這才是最重要的。
說話間,我跟李方來到一座典型的農村老宅院。他說,房東一家都搬新屋去了,院內住的都是我們這些“盲流”。他住我隔壁?!霸趺床灰娖渌四兀俊蔽覇?。他瞟了一眼那些緊閉的房門說:“現(xiàn)在還早,都還在睡覺?!蔽铱戳丝幢?,哦,都快下午三點了。
房東給我開了門。的確,屋子挺大的,但一股怪味撲鼻而來,像是口臭和體味。床摸起來粘乎乎的,一個彈簧墊上毫不掩飾地殘留著一圈圈洇印開的污跡。不過,在我的嗅覺和視覺都備受摧殘的同時,處在高處占主導地位的是墻面正中掛著的一條幅,上面赫然寫著幾個渾圓的大字:“小小一窩棚,菜種墻根下;村不在大,有士成行;心不在遠,白菜心足矣。”
“喲,敢情這老哥還是個隱士啊?!闭f到“隱士”這兩個字時,我指了指彈簧墊上發(fā)黃醒目的印痕。
李方一看也笑了:“噯,別看他是60好幾的人了,可他老人家弄起藝術來生猛得很啊,他去年做過一個展覽,名字叫‘屢敗屢戰(zhàn),內容就是和100個民工比賽摔跤?!?/p>
“摔跤?”什么事,和民工摔跤也成展覽了?我不懂,看來這京城里不管玩什么花活都上了個檔次。
對我的疑惑,李方照準墻角啐了口痰接著說:“他也是沒辦法,他來北京都好幾年了,玩水墨玩不轉啊,只好學年輕人改玩行為嘍。估摸他那‘行為的意思,大概是覺得自己像中國的堂吉訶德……”
李方的話說得我頭腦發(fā)昏,幸好我發(fā)現(xiàn)床頭邊立著個歪歪倒倒的電扇,我一摁,它立馬發(fā)出地震般的響動,但不管怎么說,鼻子尖的一團臭氣還是被它攪和開了。不過這屋很有形式感,玻璃窗幾乎占了一面墻,李方摸著窗框說,這是“肝硬化”自己花錢改造的。唔,窗戶下邊還放了兩把很抒情的破藤椅,對面的一角,是個用塑料布隔起來的空間,我拉開一看,其實是個下水道,更像是個小便槽;在它上方掛著一個鐵皮箱,敢情這又是沖澡的地方,我擰了下水龍頭,真嚇人,從噴頭里流出來的水是黑黃色的。一轉身,“咦,這還有部電話?”我拿起來聽了聽,真是喜出望外,電話線是通著的。李方說:“不錯吧,你算是揀了個大便宜;瞧,鋪蓋也是現(xiàn)成的,嘿,在北京,地下室的標準間也沒這水平?!?/p>
李方拉拉雜雜和我瞎掰,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他自己頭上。他吹自己最早寫過詩,辦過詩社,后又給畫家寫評論,不過他最喜歡干的活是給搖滾歌手寫歌詞。一句話,打進大學起,他就是個全盤西化的擁護者。上世紀90年代末,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流浪全國,沒料剛上火車就被警察當小偷給提溜起來,此后,他在流浪途中以“徐志摩二世”自居,至大四時已在詩壇上小有名氣。
不可思議,以他這把年紀,還在這村子里熬著,“唉——”我嘆了口氣。
“兄弟,嘆什么氣呀,嗬,你知道那時候我一天能收到多少封情書?不吹牛,那年頭連北二外的女孩都一茬接一茬地來拜訪我;在當時,她們可都是潘虹和劉曉慶哇,可你猜怎么著,一見了我,都統(tǒng)統(tǒng)尊我為徐志摩·方……”
都他媽哪輩子的事了,還徐志摩·方呢。我繼而恭維道:“徐志摩是你家親戚?”
“喲嗬,你,你小子還挺會來幽默的。行,在這要咱村里玩就得有點幽默感,小兄弟,我不得不承認,你們這代人是比我們這些老朽強。”
我不好意思地沖他嘿嘿一笑,便趁機向他打聽北京娛樂圈的情況,但不知為何,他的回答總是憤怒多于具體,經仔細盤問,才得知他的苦悶比較復雜:原來他家就在北京,他自己也是純正的北京人,可奮斗了那么多年,外來的和尚一個個都成氣候了,惟獨他卻沒在自己的地盤上打出一片天地來。之所以大老遠地從城里跑這來租房子,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自己晝夜浸泡在藝術王國里。見他如此不顧臉面地吹噓他的才華啦、追求啦,我只得耐著性子洗耳恭聽。可聽來聽去,他的苦悶基本都很抽象,我懶得聽他在我面前擺譜,只好將話題引向低級和庸俗,以消解他那可笑的自戀。
“你結婚了沒?”我冷不丁問。
“沒,就是有……有女人敢嫁我,我也不敢要?!彼Y巴著說。
“喲,居然有女人搶著要嫁給你,這不好事么?”
“怎么,你以為我在吹牛?”他不高興了。
“那為什么不敢要?要我,管她是孫二娘還是沙朗斯通,一概拿下?!蔽曳劭粗?/p>
“你不就是比我年輕嘛,”他撇了撇嘴:“唉,告訴你也無妨,我原來有一女朋友,她比我小一級,當時她是我們學校公認的?;?,哈哈,我跟她每天都見面,可每天她都會準時收到我的情書,可自,自從咱中國和……和國際接軌以后,她就把談戀愛的重點放到出國和搞經濟基礎的建設上去了,而我,整,整個一窮二白的上層建筑……”
老天,他把話題又轉回去??粗鴼q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唔,十年,十年后如果我還是他這模樣,那我發(fā)誓,我將在“肝硬化”的小屋里了此殘生。
不過,這老兄倒真有“老前輩”的風范,他跑前跑后幫我向房東討價還價。有趣,我瞅著他那十分突出的喉結像乒乓球似地一直滾個不停;幾個回合戰(zhàn)下來,他果然把租金從八百砍到了六百五。“你這屋還是屋?一到下雨天,這整個就是一水坑?!彼钢宽攲Ψ繓|說。
在火車上,我就打聽過北京的房租,聽他出這么低的價錢我簡直不敢看他,更不敢去看房東,我怕人家會按耐不住沖我們吼起來。但意外的是,房東在痛苦地進行了一番“能不能加點……”之類的拉鋸后,居然勉強答應了。
怕錯過機會,我跳起來付清了一年的租金。房東剛走,我立馬沖上去擁抱了李方。他嘿嘿笑著推開了我:“小子,你就偷著樂吧你,在北京,就這價錢相當于是白住。”
待一切收拾完畢,我懶洋洋地靠在床上抽著煙問李方:“你一直都這么過?”
他樂哈哈地說:“是呵,像我這么一個只要自由、不要臉的老資格在中國你能找出幾個?”
我不理他那茬,直接問:“那你平時靠什么過日子?”
“喔,這個嘛……咳,你不看見了嗎,本人不僅沒餓死,而且活得尚好?!闭f罷,他小腰一挺,聲音放得很大:“喂,知道么,我最早住在圓明園那頭,知道么,那可是咱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發(fā)源地,相當于是當年井岡山?!?/p>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大概是1989年左右吧?!彼灶欁缘匦α诵又溃骸坝屑挛矣浀锰厍宄耗翘煳覄偰昧艘还P稿酬,交了一百塊錢的房租,手里就只剩不到30多塊錢了。本打算靠它撐上兩個月呢,可沒想,一個經常跟我通信的女孩從大連坐火車來拜訪我。我想,這下可壞了,她這不是來要我的命么。沒辦法,她人都坐在我屋里了,我還能躲得過去?于是,我繞著彎地跟她談詩啊、談哲學的,其目的就是想把這頓晚飯繞過去。就這樣,我把肚子里平時積攢的那點才學全都倒出來了,我從黑格爾一直跟她侃到維特根斯坦,最后天都吹黑了,這女孩實在熬不住了,她說:李老師,你不餓么,你是不是不想請我吃飯?要不,我請你出去吃吧。我一聽慌了神,順口說,別,別,你遠道而來,豈有你請我的道理,還是我請你吧。唉,沒辦法,我本想請她上吃頓餃子就算了,可一坐下我又忍不住對小二說:去,給我們拿一打啤酒,習慣了,寫詩的人沒酒怎么叫吃飯?而且就沖她口口聲聲叫我老師的份上,我怎么也得保持點尊嚴吧。唉,詩人的尊嚴是有了,可飯店老板一來結賬,我頓時發(fā)出了無聲的哀嘆:完了,我兩個月的生活費算徹底報銷了……”
我忍俊不禁,問:“那后來呢?”看李方沒反應,我提示他:“我是說你跟那女孩……”
他斷然一擺手:“噯,你他媽是不是成天就想跟人家干那事?沒別的,這種友誼你們現(xiàn)在的人是理解不了的,我純潔著呢?!?/p>
我故意慫恿道:“我猜那女的長得可能不對你的胃口?”
李方繃不住了,他苦笑了一下說:“漂亮和難看于我又能如何,老實跟你說,從飯館一出來我就決定馬上脫手。我很嚴肅地跟她說,我晚上要寫東西,就不能陪你了……”
“哎,你寫過什么有影響的大作沒有?”我試探道。
李方像沒聽見,他不吭聲了,只是沉重地把目光扔到了窗外。
我想可能是我戳到了他的痛處,正尷尬呢,聽門外有人喊道:“嗨,又來人啦,是來了個三條腿的還是兩條腿的?”
什么鳥人,一張口就這么痞——
“哎,趕緊的,來了個三條腿的,他說他是你的遠房表兄呢。”
媽媽的,我有點恍惚,這的對話,感覺整個像是在舞臺上表演,我還有點不習慣呢。
等回過神來,李方說完,一溜煙跑了。
3
魔幻得很,先躥進來的是一條小花狗。老天,長得這么難看的狗我是頭一回見,不吹牛,那巴掌寬的狗臉上幾乎全是斑斑點點的黑麻子,根本分不出哪是狗眼和狗鼻。以我靠在床上的角度,我如同是搖著一架攝影機從下往上移——首先進入視線的是一雙穿著墨綠色繡花拖鞋的腳。爾后是兩條光溜溜的大腿。鏡頭再往上搖,嘿,這倒不是說她的曲線有多么豐滿,而是那包裹在絲綢襯衫里的兩個小點點太扎眼了。憑我的經驗,這妞里邊肯定沒穿胸罩。再一看,嚇我一跳,一張眉眼長得十分清秀的小臉兒竟頂著一個光禿禿的腦殼。
憑小女子的打扮,本大爺自然是懶洋洋地伸著腿躺著沒動。在我那圈里,她這類故作驚人之舉的藝男藝女我見多了,跟他們打交道一般用不著花里胡哨地講什么禮節(jié)。于是,我以一副很“藝”的派頭問:“你這頭是怎么啦,在做化療哇?”
“化療?”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似乎不以為然。
我瞇著眼盯著她的光腦殼問:“你那玩意怎么連棵草都不長?”
“嘻嘻,你真老土,女人剃光頭比你們男人性感,你不覺得?”她又摸了一下自己光禿禿的腦殼,朝我吐出了一小片半圓形的舌頭。
“咳,效果如何,是不是回頭率特高?”
“那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嘛?!?/p>
“意思是你收成不錯嘍?”
“當然,絕對百分之百的回頭率。”嘿,這口氣,簡直像明星走秀。
“喂,你從哪來?”
“昆明?!?/p>
“喔,我去過,是個好地方啊。噯,見過你老鄉(xiāng)啦?”
“誰?”
“咦,小秀呀——”
“她也是搞光頭藝術的?”我笑著道。
“嘻嘻,別提這兩字,藝術現(xiàn)在都被你們這些人說濫了……哎,你他媽就不能坐起來跟我說話?對女士你怎么連點基本的紳士風度都沒有?”說著,她自顧自地一屁股坐在我床沿邊,并從我的胳膊底下把煙盒扯過去,從里邊抽出了一支煙。
這感覺我熟悉,一般還沒有混出氣候的人都這德行。我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最典型的特征還不是光頭,而是她那張臉給我的印象。怎么說呢,這是一張年齡大約在十六歲到三十三歲之間的臉,我覺得她那臉上的神情有十六歲女孩的單純,有三十三歲成年少婦的蕩勁,興許是因為她臉上的表情變化太快,我吃不準該如何跟她打交道。
“還愣著干嘛,點火呀——”她說。
我被她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只好像對待貴婦似地半屈著腿給她點了火。
“謝謝?!苯酉聛?,她的話題便從北京開始。聽得出,她獻給北京的贊美詩是三部曲:第一部是詠嘆調,說北京這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很多國內外的大機構大公司都為你準備好了一沓一沓的美金,只等你手到擒來;爾后是對北京“憤怒的控訴”,說北京的東西有多么多么地貴,北京人是多么多么地勢力;最后是對自己的嘲諷:“沒辦法,誰叫我們這些人全都往這擠,還他媽的一個比一個優(yōu)秀……”
“那你怎么還賴在這?”我打了個哈欠問。
她一怔,隨即道:“咳,告訴你,凡是在這混過的人一旦離開,都會強烈地、痛苦地、絕望地懷念著北京……”
我分辨不了,也不想分辨這是一種什么情感,只注意到她抽煙的方法跟一般人不同:基本是抽到三分之一就掐了,但過不了一分鐘又點上,抽幾口,又掐了,然后再重復同樣的過程。
“附近有小吃店么?”我打斷她,不想由著她在我面前演說個沒完。
“有是有,但有點遠,要不,我給你湊合一頓?”她歪著腦袋看著我說。
“那太好了,將來我成名了會想念你這句話的。”說罷,我送了她一個頗具殺傷力的微笑。
非常不幸,她帶過來的晚餐除了幾包方便面,就是一瓶“二鍋頭”。更絕的是,她順手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水果糖摔到我跟前說:“喏,將就點,你就拿它當下酒菜吧?!?/p>
用水果糖下酒?這妞的確有一套,這發(fā)明倒是跟她那“強烈的、痛苦的、絕望的”風格很般配。
“二鍋頭”太沖,一下喉嚨我就嗆了一口。她不住地搖著腦袋說:“就你這點酒量可不成啊,在我們這,不能喝整個就是一殘疾人。”
的確如此,她的酒量是我輩無法比擬的。我注意到,她的牙很棒;乍一看,那往上吊的眼角,配上她腦袋兩邊白白的小耳朵,活像是一只帶著幾分兇相的野貓。
酒喝到下半夜情況又不同了。這時的她,說話速度極快,細脖子上的一顆光腦殼轉來轉去,那模樣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一只正在啄食的小鳥。我怦然心動,但在心里又肯定她這號的絕對不屬于我的審美范疇。不瞞諸位說,我心儀的女孩通常是50%的林黛玉加上50%的麥當娜。嘿,她既要精通琴棋書畫,又要具備麥當娜的萬種風情,還要有古典美女的優(yōu)雅和矜持。然而,欲望這東西擺不起花架子的??粗?,我的眼睛已越瞇越小,腦子里全是逢場作戲的胡思亂想。但畢竟剛認識,不敢造次,只胡亂問了些你家在哪啦,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啦……幾乎沒怎么費勁,她的老底就被我套出來了,她說:她家在甘肅,7年前從中央美院畢業(yè)出來就成了盲流。曾干過不下六七個職業(yè),但都干不長,最短的是一天半,最長的是給某個時尚雜志做了兩個月的美編,后因發(fā)財心切去了一趟廣州,在那,她的冒險也不過是在街頭上推銷過一批出口轉內銷的床單……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般女孩都胡吹自己的父母是處級干部啦、或是移居海外的富商啦,不,她的聰明之處是不落俗。據(jù)她自己說,她父母是50年代理想主義的受害者,早年從農村出來進了工廠,兩人在化工廠里干了大半輩子,末了雙雙下了崗,之后回了西北農村老家,包了很大一片地,幫那些出外打工的農民工種枸杞……
對她的種種訴說,我鄭重其事地點頭表示恭順,但心里并不信任她。問及她的名字,她說她叫“麥子”,還說,這是她老爹賜給她的小名。
興許是我香煙的質量太壞,她在猛吸了一口后抽不出煙,便怒不可遏地瞪著它。“說真的,我沒抽過這么難抽的云南煙,哎,你知道我老爹這輩子惟一說過的一句最偉大的話是什么嗎?”她用腳搓著地上的煙蒂說:“我爹說,這世界上,最好的享受就是早晨光著屁股在自家地里拉屎……”
“喔,聽著不錯,趕明兒我也試試。你老爹是個哲學家?”我調侃道。
“可不,我老爹是真正的蘇格拉底?!苯又?,她在我面前把她老家的西部風光吹得天花亂墜——什么絲綢之路的古老智慧啦,月色下的大漠風光是如何迷人啦……她說起這些東西來很動情,內心里似乎有一股神秘的、能量巨大的東西涌動著,只可惜,我向來對荒涼的西部沒什么感情,在我眼里,全世界的西部都差不多,無非是大山挨著大山,一片黃沙漫漫找不著路的茫然。倒是,她吹毛求疵的樣子非常撩人,我暗想,說不定她還會向我提供更多的生物學方面的啟示呢。于是,我對著她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不好意思,這是我性欲上來的征兆。
“你感冒啦?”她問。
“不是感冒,是……是我這人一向對花粉過敏?!蔽以捴杏性挕?/p>
“花粉?”她瞪著眼看了看周圍:“你這沒花啊?!?/p>
我不安分地抖動著雙腿,非常想……想……但沒有,我伸出去的手只是從她那頭的煙盒里抽了一支煙。
很快,她反應過來了,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小動作,原先在她腳下躺著的那條狗竟猛地跳出來沖我“汪汪”直叫。“噯,大大,你是不是也對花粉過敏?”她壞笑著對那條狗說。
好家伙,哪有女人以這樣的方式撩撥過我。我一下縱起身,想趁勢把她拉過來,可她敏捷地一閃:“哎,打住,你剛來就想占我便宜,這快了點。”
我收了手,可她突然嬌癡地扭過臉看著我:“哎,你什么星座?”
“獅子座,你呢?”
她故作驚訝地揚著眉毛:“真的,我也是獅子座呀?!闭f完,她瞟了一眼我還沒來得及打開的行李,并快步走過去蹲下身說:“喂,我看過許多你們云南的介紹,說你們少數(shù)民族的原始藝術如何了得……噯,帶什么好東西了嗎,能不能讓我先一睹為快?”
想不到“母獅子”的聲音竟如此熱情,我豈還能坐得???于是,我手忙腳亂地把我?guī)淼臏蕚渥哧P系送人的工藝品和土特產一古腦地拿了出來。她摸摸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花妖狐媚地對我擠了擠眼說:“嗨,我發(fā)現(xiàn)我們倆可能是多年前失散的雙胞胎,真的,咱倆的審美品位基本接近?!闭Z氣之親熱,不由得我的腎上腺素激增,我忍不住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但她沒理會,只自顧自地看著那堆東西說:“嘖嘖,你挑的這些面具,造型和色彩都是我最愛最愛的……”
與“雙胞胎”的說法相比,母獅子的“最愛最愛”更令我想入非非,我也一個勁地胡謅——什么民族藝術的生命力啦,原始的性圖騰啦……嘿,吹了半天我才注意到,她的心思根本就沒在這。見我住了口,她轉動著兩顆衛(wèi)生球一樣的眼珠看著我問:“咳,你還不知道吧,這村里一個看風水的老頭說了,你這屋的陰氣太重,所以你來之前的那美協(xié)主席才得了肝硬化……”
眼下的情形跟肝硬化有什么關系?
“咳,這幾樣東西陰氣都太重,要不這樣,看在咱倆是雙胞胎的份上,我?guī)湍惚9茉趺礃???/p>
“想要就直說,何必繞彎子?”
一眨眼,她挑出來幾件價錢最貴,做工最精細的工藝品,“那我就不客氣了?!闭f著,全都放進了一個塑料袋。
有那么幾秒鐘,我想我遭到了打劫。
“砰”地一聲,等清醒過來,這小女子早已逃之夭夭。看著床上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包,我長嘆一聲:唉,什么雙胞胎,什么他媽的風水,這西北女俠的功夫果然了得。
當晚,這妞的一招一式在我心里反復糾纏,床頭間的那個破電扇也跟起哄似的、一直不停地在我耳邊制造一種類似地震的特效。
4
睡醒后,已是第二天中午。我伸手一摸,煙殼空了,我打算去買條煙,然后上附近轉轉。一出門,見麥子正端著口杯在院內的一個小土墩上刷牙,我心里豎起了戒備的刺,想趕緊溜過去。
“喂,哥們,買煙呵?”她甩著牙刷上的水看著我。
“嗯。”
“給我也帶一盒,要‘中南海的,六塊錢低焦油的那種?!彼旅畹目跉夂喼毕裎覌?。
正蹲在門口的幾個小子一聽頓時嚷嚷開了:“噯,也給我們帶一盒,也要低焦油的,不貴,也就10塊錢一盒?!?/p>
我一聽,差點暈倒。
見我站著不挪腳,麥子和這幾個人就左一句右一句地啟發(fā)我,說我是新社員,既然來了,那就得向全體社員們“拜碼頭?!?/p>
聽了半天,我終于弄明白了,所謂“拜碼頭”就是新來的人有義務把五湖四海的“社員”們都請來喝一頓爛酒。
出于對“公社”的敬畏,我只好硬著頭皮,按他們的吩咐恭恭敬敬地備下了不少酒菜。晚上7點多,來的人黑壓壓地站了一堆,我那屋子似乎被他們的說笑聲震得瑟瑟發(fā)抖。
麥子以我的“權威人士”自居,她在介紹完一大堆男男女女后,指著一個穿黑色唐裝,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的瘦子悄悄地說:“瞧見沒有,那家伙是你要巴結的人;噯,他就是從電影學院出來的呀,跟第六代導演陸川是校友哩……”
“他叫什么?拍過什么片子?”我一聽來了勁。
麥子說,他叫老德。前幾年,他把盲流村的事拍成了一個記錄片,沒想到這東西拿到國際上一放,咳,居然暴出了冷門,眼下他也算是個腕級人物了。
“那他怎么還在這呆著?”我的言外之意是,成功人士不該滯留在北漂盲流中。
“你怎么連這彎都拐不過來?咱這是啥地方,是中國精英的搖籃!這一點他比你我都聰明,現(xiàn)在想靠做主流文化來出名是太難了,轉回頭來做另類也是一條捷徑呀。況且,老外一般都對這類東西有興趣,要想在中國出名出得快,唯一的絕招是讓老外給你發(fā)個什么大獎……”
好哇,我有希望打進成功人士的圈子。我媽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現(xiàn)在已經是國內記錄片的評委哩?!苯又溩痈嬖V我,自打老德那部《邊緣人在北京》的記錄片獲獎以后,比他更占便宜的是出現(xiàn)在片子里的那幾個社員,他們一下被國外的媒體炒紅了,這些人的畫價從過去的幾百美元一下漲到了近一萬美元,最差的也有七八千,還成天坐著飛機滿世界去辦展覽。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一個個都圍著他團團轉呢。
“那坐他旁邊戴眼鏡的黑胖子是誰?”我問。
“喔,是老莫,是專門給娛樂圈掃垃圾的?!?/p>
我詫異地看著她,麥子樂了:“嘻嘻,就是老記呀,用他的話說是掃垃圾的?!?/p>
“噢?!?/p>
她湊在我耳邊低聲地說:“別說我沒給你打招呼,知道么,這家伙認識半個北京城的名人。嘻嘻,他可比名人還管用……”
“你好像對他有成見?”
麥子把中指放在嘴唇間“噓”了一聲:“你沒見他戴著那種裝模作樣的小扁黑框眼鏡?”
“人家的眼鏡礙你什么事?”
“嘻嘻,文化人、媒體人現(xiàn)在都弄這么一副眼鏡鉿在臉上,不過倒也是,甭管多難看的臉一戴上這眼鏡也就給遮沒了?!?/p>
“嘿,我看你是見誰咬誰,你該不是得了狂犬病吧?!?/p>
“你才得了狂犬病哩。噯,你的小老鄉(xiāng)找你來了。”麥子伸長著脖子朝門外喊了一聲:“秀耶——”
“哎——”
我尋著聲音望去,老天,我這小老鄉(xiāng)怎么這副打扮,她渾身上下的行頭穿得像一個寡婦,從頭到腳一身黑,一條背帶裙還寬得跟一只裝滿了土豆的麻布口袋似的。跟她一搭腔,我馬上聽出她蹩足的普通話里攜帶著云南專州縣人特有的口音。我問她是哪的人?哪年到的這?嘿,她扭扭捏捏地不肯直說。一瞥眼,見麥子捂著嘴躲在她背后沖我直樂,我想,什么意思,總不至于拿她來取樂吧?
屋里早已坐不下了,有不少人還站在院子里。老德偏頭看了看外面,擺出一副總指揮的架勢,“咳,都窩在這干嘛,我上學那會讀過海明威寫的一個小說,叫……叫‘活動宴會,走,咱今兒也來弄一個活動宴會。”
他一發(fā)話,一窩子的人便開始挪步。問題解決了,他們把“活動宴會”安在了我房后的一條小河旁。嘿,這幫瘋子,他們管這條小河叫“塞納河”,管混亂不堪的聲音叫“新大陸的震撼”。這里邊有一典故:據(jù)說“公社”里的一位老兄搞過一個行為,其展覽的內容就是用一錄音機錄下身邊的各種聲響效果,比如撒尿聲、咒罵聲、呼嚕聲、吃東西的聲音、甚至是做愛聲等等……然后他把展覽命名為“新大陸的震撼”,敢情藝術家就是用一堆大糞也照樣能煽出激情來?!
入夜,“新大陸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沒一會,村里的大人小孩幾乎都讓他們給招惹出來了,甚至有幾個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也混了進來。我一瞅這陣勢,心里頓時發(fā)虛,天哪,這不是要我破產么——
一開始,我還盡量文縐縐地給他們上啤酒,可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我完全懵了,因為這幫家伙的嘴巴簡直就是下水道,我那兩籮筐啤酒一轉眼就已經沒啦。就在我不知該怎么應對這場面時,麥子手里夾著一支煙晃到我跟前說:“嘻嘻,雙胞胎,快破產了吧?”我苦著臉看著她,幾乎要哭出來。
“要是你答應給我做模特,本小姐可以考慮教你一招?!彼Σ[瞇地看著我說。
做模特?什么話,我是誰,豈能光著屁眼被她當麻雀來解剖?“我能不能就只貢獻我的上半身?”我嬉皮笑臉地道。
“咦,就你那上半身也值得討價還價?嘻嘻,也不想想,說不定等我一夜之間成了名,你和你的下半身不也就跟著成了不朽的藝術品啦?!?/p>
說話這么狂的女人我還真少見,但我沒心思跟她練嘴,眼下我只想趕快把這局面控制住。
“哎,你沒有選擇,成交吧?!彼覟臉返湹乜粗?。接著,她湊到我耳根邊詭譎地說:村里的小賣鋪有專用酒精勾兌的假酒,這種酒價格既便宜,酒精度又高,連村民都不喝。這種酒買回來后摻上大量的水,這樣既不會喝死人,也能讓同志們盡快神志錯亂……
“那萬一真喝死人了呢?”我有些膽怯地問。
她把手中煙蒂沖天空中一彈說:“哪能呢,能在這混的人都沒那么容易死。喂,做模特的事可不許賴賬喲?!闭f著,她笑瞇瞇地朝我伸著手。
“什么?”我問。
“快拿銀子唄,那家店主只認本小姐?!?/p>
我眼一閉,只好自認倒霉。
“你等著,我準能幫你打個八折?!?/p>
果不其然,沒一會,她連人家的酒壇子都給弄來了。我得承認,她這招的確很奏效,不到一個小時,大部分人就被她那摻了水的酒精弄得開始說胡話了,最明顯的是我那個叫“秀”的小老鄉(xiāng),此刻,這妞的精神狀態(tài)已跟剛才我見到她時判若兩人,我聽著她在人窩里一會尖叫,一會哭泣,最后上演的高潮戲是拿著半個砸碎了的啤酒瓶作自殺狀。
“這妞有病哇?”我嘟噥著。麥子壓低了說:“都是讓愛情給折騰的。噯,她不就是跟你們昆明的一個叫劉東明的男人私奔來的么?”
“私奔?”我四處張望著問:“誰是劉東明?”
“走啦,搬到城里去了。他要在,小秀絕對是個淑女。”
“那劉東明呢?”
“他呀,被一個有錢的富姐給包養(yǎng)了?!?/p>
聽起來,麥子對她倆的事知道得還真不少。她說,劉東明來北京之前就已經有了老婆和孩子,小秀是個第三者。兩人熱戀了幾年,最后雙雙鼓起勇氣私奔到了這。但劉東明是個搞雕塑的,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在北京,做雕塑是冷門……”
“那包養(yǎng)他的是個什么人?”
“是個鬼子,日本人,這女的住在王府飯店。好像是什么松下電器公司在中國片的財務主管哩。聽說現(xiàn)在日本的白領女人正流行一種風氣,她們專找那些原始地區(qū)、渾身曬得黝黑土著男人弄點浪漫,說白了也就是花錢在男人身上找點性高潮。你們的劉東明一看身體忒棒,還會說幾句英語,所以那女的就把他一下提拔成了王府飯店的客人……”
我瞟了一眼小秀問:“那這妞還呆著干嘛?”
“哼,不知道,你說她能回去么——”
可憐,我向小秀投去同情的一瞥,唉,這妞也鬧得太過了,她醉醺醺地舉著半個玻璃瓶做自殺狀。我心里直發(fā)怵,真怕她今晚一發(fā)神經給我惹什么麻煩。正琢磨呢,見老德忽然站起來朝小秀走去,他先在邊上看了一會,然后二話不說,一上去就給了小秀一耳刮子。我一驚,干嘛呀。但老德不愧是“社長”,他這手是比假仁假義的勸說有效果,只見小秀捂著臉呆嗬嗬地看著他:“你……你打我?”
“好受點了吧,”老德蹲下身,“聽話,把你手上那玩意扔了。跟你說,你要這么玩完了,我們都不會給你送花圈?!闭f完,這家伙像大主教似地摸了摸她的頭頂。
邪門了,小秀果真很聽話地把她手上的玻璃扔了。
見她安靜下來,眾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她弄到一邊的草剁里去睡覺。我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老德回到座位上,對坐在身邊的李方道:“噯,最近又有什么新歌了,不要談情說愛的,要搖滾的,來一段——”
李方屁顛屁顛地跑回去取來一把吉他。嘿,個子本來就夠高的他,似乎為了增加高度,還一腳踩在一個小土包上,他用那不怎么地道的破鑼嗓吼道:“諸位,這歌我已經寫了兩年了……”他閉著眼,盡可能地扯著他手中的吉他,那破吉他像斷了弦似的蹦了起來,李方吼道:
我的包袱很重
我的肩膀很痛
我的理想又紅又腫
我扛著面子在人群又躥又蹦
我的欲望很多
我的愛情也不少
我的激情揮霍一次少一次
我的鞋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我的太陽很亮很亮
我的人生很燙很燙
我抱在懷里的雨季
又陰暗又燦爛
我的夢一直都這么空曠
喔——喔——
我在公共車上總是坐過了站
一次次錯過了回家睡覺的愿望
我不明白窗前的曙光是什么意思
我在長長的馬路上迷失了我的腳
……
盡管李方的姿勢很酷,他忽而仰面朝天,忽而雙膝倒地,那一臉的“憤青”與朦朧的夜色絕對相得益彰。但憑我的直覺,他這所謂的創(chuàng)作肯定賣不出去。我覺得這東西既不能直接勾起人的性欲,又不能向大伙提供茶余飯后的笑料,倒有點像一個踽踽獨行的老小孩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說自來話。這下我算是明白他為什么沒交上好運了。唉,這都什么年月了,現(xiàn)在的人寧愿死于艾滋病和蹦極,也沒人愿意給自己找不自在——
果然,多數(shù)社員、包括老德在內,對李方的評價基本一致,都毫不留情地向他射出了令人膽寒的三顆子彈:過時了。
唔,這對老同志李方來說,還有什么比“過時了”更擊中他的要害呢?
見李方下不來臺,我心里過意不去,畢竟,他是我來北京碰到的第一個哥們。再瞥了一眼周圍的家伙,嘿,他們一個個都他媽喝得滿臉赤紅,活脫脫一群屠夫。哦,就他這徐志摩·方的神經強度,能在這群“屠夫”中生存下來已是奇跡。雖然我一貫對說自來話的人抱著蔑視的態(tài)度,但為了受人歡迎和敬重,我何不趁此表演一下自己與眾不同的能耐呢?主意已定,我氣宇軒昂地站起來給他們來了一通掃射——
“誰說這歌過時了?恕我直言,”我灌了口酒,壯了壯膽又接著道:“我來之前,我還以為這的人都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精英,沒想到,你們也是想著法地趕潮流……李方,你的歌我喜歡,它是我聽過的全中國最他媽抒情、也是最他媽最沒氣勢的歌,你讓我跟著你在下水道打了幾個滾又轉了出來……”
見我如此不顧臉面的胡吹,正埋頭喝酒的同志們都齊刷刷地朝我看。嘿,后面的話我自己聽著都太夸張,什么真誠啦、自我表達啦,操!學表演的,別的本事沒有,但把人弄暈乎的技巧還是有兩下的——
正如我所料,人在倒霉的時候,情感神經都特發(fā)達。李方坐不住了,他隔著人頭,伸長了手,表情亢奮地與我碰了好幾次杯。哦,我一驚,不好,一個剛落腳的外地小子竟敢拿這幫牙齒吃黃了的老前輩開涮,這不是找死么?于是,我趕緊放下酒杯,將拳頭往胸前一抱:“諸位,我去方便方便?!庇谑?,我一路小跑,在一棵樹下撒了泡尿,真舒服,那種從上到下的舒爽一下就把徐志摩·方的窩囊給沖掉了。
回來,收效大大地好。聽他們都在小聲打聽我的出處,我裝作沒聽見。老德在沉思狀中呆了一會后,主動遞過來一支煙問:“嗨,你哪的?”
媽的,整整受用了我一個晚上的煙酒,到了這會才想起來問我的籍貫?!當今的人情世故就這么怪,往往說吹捧話的主不如罵人的主更能引起眾人的關注,這真是出乎我的意外。
后邊的事我不大記得清了。反正,他們收拾我的辦法是輪流給我敬酒。李方說,我喝醉的時候特滑稽,老拉著同志們的手作告別狀。我想了想,覺得這有可能,因為我開始害怕,我這點能耐不知能熬多久?
我睡了多久不知道,反正醒來時又是一個中午,躺在床上,我把這幾天的日子在腦子里回放了一遍,那場面混亂、刺激,好像不是日常的現(xiàn)實,但又比日常的現(xiàn)實更集中,更像一張張?zhí)貙?。說實話,我其實不知道在這能找到什么——但我不會這么快就泄氣,我對自己說:哥們,我新時期的生涯就這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