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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釣魚

        2013-04-29 16:44:29胡廷武
        滇池 2013年6期
        關鍵詞:釣魚

        胡廷武

        1

        過去昆明有許多河從城里流過,有的地方半邊是街,另外半邊是河,劉玄他們家過去就住在半邊街上;半邊街不止一條,但只有他家那條才叫半邊街,我曾去過幾次。那里沿河種著柳樹,春天和夏天,濃蔭一直垂到河岸上,把河水都映綠了。街上永遠只是三五個人,不慌不忙地邁著步子,從狹窄的、鋪著青石板的小街上走過。鳥兒在樹上飛來飛去,有時也飛到鄰近那些低矮的房檐上去,一面大聲地鳴叫著,仿佛它們才是這里的居民。

        河面上行駛著、有時也停泊著大船、小船,大船上常有一張帆,小船上常有一個篷。河水很清,看得見魚群在里面游動,小魚會傻乎乎地來啄船板,岸邊上不時地有人垂釣。

        在石頭砌的河床邊上,隔一段就有一道石臺階從岸上斜通到河邊上,河邊上有長長的石條,蹲在上面,河水伸手可及,方便婦女們洗菜或洗衣服。更上游一點,有人擔著水桶從另外的石臺階下到河邊,挑水去家里食用,水桶上飄著兩片很大的、綠瑩瑩的樹葉子。那時有一種挑水賣的職業(yè),也許這一擔水是挑去賣給沒有勞力,而又離河稍遠的人家的。

        在這條河邊上,少年劉玄學會了游泳和釣魚。劉玄的父親劉鳳魁是民國時期省政府的一名科長,每天騎著一輛來鈴牌自行車到五華山上班。這位公務員對兒子沉迷于游泳和釣魚很反感,擔心他被河水淹死,也擔心他將來謀不到一個正當的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但是何鳳魁很快發(fā)現,兒子并沒有因為游泳、釣魚而發(fā)生危險,同時發(fā)現他的成績也不錯,作的文章還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尤其與老師同學的關系好。劉玄高中畢業(yè)就參加了工作,一個釣魚界的老前輩把他帶進圖書館,當了一名管理員。在管書、讀書的間隙,他開始給小報寫小文章。他的文章大多是述說個人生活情感的小品文。因為那年月,在文章里轉彎磨角地抨擊國民黨的專制和腐敗,已經成為一種時尚,所以他也偶爾寫一點這樣的東西。后來又參加過反獨裁,反內戰(zhàn),反饑餓的游行;深更半夜,冒險到近日樓貼過標語。1951年,因為這些文章和行動,同樣經過一位釣友的介紹,劉玄進了新政府的一個廳機關工作,那時他20歲。一年以后,劉鳳魁被安排到一所大學守大門,就把自行車給了到新政府上班的劉玄。

        劉玄父親的這輛自行車,是他跟一個美國人買的二手貨,父子倆曾經先后騎著這輛草綠色的自行車,駛出半邊街,穿過昆明的大街小巷。但是車子在劉玄手里顯然利用率更高一些,因為他還經常騎著它,到城郊的小河或者水庫去釣魚。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報社當副刊編輯,劉玄不時給報紙的副刊寫稿(他的稿子幾乎全是講釣魚的),于是我們就認識了。劉玄那時剛落實政策回到某廳機關上班,有50來歲,穿著中山裝,形容削瘦,文質彬彬,樣子像個教授。講話講到高興時,兩只小眼睛會逗趣地眨幾下,他有一種幽默、親和的魔力,吸引著他周圍的人。由于都愛寫點小文章,愛讀古詩,愛讀《紅樓夢》,還愛飲點小酒,臭味相投,我和他就成了忘年之交,來往也逐漸多起來。每個月大約有那么一兩次,他拎著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鮮魚來給我們,同時也就在我們家里吃晚飯,這些魚都是他當天釣到的。那時我住在離金馬坊不遠的一個四合院里,院子里住著二三十家人,我總共只有一間房,客廳、飯廳、臥室都是它,在走道上煮飯。有一次劉玄喝醉了,隨口說出了一首詩,詩的后兩句是“當年壯志憑誰憶,醉把欄桿萬事休”。他一面呤誦,一面拍著走道欄桿,這詩、這情景我至今記得。

        令人奇怪的是劉玄愛釣魚,卻不愛吃魚,一定要他吃時則只吃魚頭。不管是大魚頭還是小魚頭,也不管是多還是少,反正用魚頭下完三小杯酒。有一年五一節(jié),他運氣不好,只釣到一拃長的一條小魚,魚頭只比拇指稍大一點,但他照樣吃得認真而考究。像往常一樣,他把魚頭從魚嘴到魚的兩片腮骨、腮下面的兩片小鰭、魚鱷、魚嘴中的那些一般人分不清的豐富內容,還有魚腦等等,分成一二十個部位,每次只吃一個部位,吃得很慢、一絲不茍,而且一邊吃一邊聊天,講笑話,滔滔不絕。那只袖珍魚頭終于吃完以后,碗里剩下一小堆半透明的、玻璃碎片似的魚骨頭,這時酒也喝完了。雖說是小杯,但一杯也有五錢,三杯下去,他就已經有點醉意了。同他一起來的、他的妻子林寶鳳勸他說:“哈哈!行了、行了,你已經醉了,舌頭都大了。不喝了,也不要再講了?;丶野?!” 于是劉玄順從地站起來,由林寶鳳牽著他回去。

        2

        劉玄的妻子林寶鳳有一個綽號叫“哈哈”,因為她天生愛笑,而且她不是像一般女人一樣微微笑,或是格格笑,而是一開口就哈哈笑。她原來在某廳機關工作時還不到20歲,人們就叫她“哈哈”,后來在建筑隊里工作,人們依然叫她“哈哈”,幾乎沒有人正二八經叫過她的名字。只有1958年廳機關在宣布對她的處理決定時叫過她林寶鳳,同事們咋然一聽,恍然覺得是在處理一個陌生人。

        林寶鳳有一副胖胖的身材,胸部很豐滿,平時好高高地卷起袖子,露出渾圓的、淺板栗色的小臂,給人一種勤勞能干又富有朝氣的感覺。眼睛稍小,而且是單眼皮,但是她的嘴唇長得很好,淡紅,水潤,牙齒雪白,哈哈一笑時非常迷人,廳機關有好幾個男人都曾為她動過心。

        劉玄和林寶鳳結婚的時候,他在中學教書,林寶鳳在建筑隊當工人,而建筑隊在一個叫者竜的鄉(xiāng)下建廠房。者竜那個地方雖然偏僻但是美好,村子背后滿山都是樹林,有一條小河從山箐里蜿蜒流過,距離昆明25公里。那時的婚假是三天,如果在昆明辦婚事,林寶鳳來一天回一天,只可以在昆明待一個整天和兩個晚上,于是他們商量后,決定到者竜去辦。這樣,他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一個多月,因為這時正好是學校的暑假期間。

        “問題是,”劉玄轉念一想,說,“你們建筑隊住的是工棚,工棚是竹籬笆墻,不能做新房。我們總不能現造一間房子吧?”

        “哈哈,”林寶鳳先笑了一聲,說,“我們不會在村子里同老鄉(xiāng)租間房?——者竜村就在我們工地旁邊——就一個多月,也花不了幾文錢?!?/p>

        誰知房主人趙儉聽說那個愛笑的姑娘,要用他們家的空閑房子結婚,認為這是吉利的事情,執(zhí)意不肯收租金,還讓自己的三個孩子幫他們收拾屋子。屋子收拾干凈,劉玄找來紅紙,自己擬了一副對聯:“山水相依征隨分永好,燈燭映照感開蒙大恩;橫批:百年姻緣”,寫好貼上,新房就算布置好了。

        來參加劉玄、林寶鳳婚禮的有三四十個人,主要是工地上的年輕工人,還有村里的幾個活躍的男女青年。劉玄雖然是一個愛交朋友的人,但是由于反右以后大家都成了驚弓之鳥,來往不多了,仍有來往的也因為路途遠或沒有時間來不了,只有和他一起從小在半邊街長大的、一個叫李琢的朋友來了。那時結婚不時興請客吃飯,也就是親朋好友同一對新人坐在一起,嗑幾粒瓜籽,吃幾顆糖果,笑一笑,鬧一鬧,就算完成了。所以那個年代結婚有一種婉辭,叫做“請吃糖”。但由于是在鄉(xiāng)下結婚,聽房的習俗卻沒有被省略掉。這天夜間,幾個年輕工人和村子里的小伙子,躲在木窗下聽房,可是他們沒有聽到什么甜言蜜語,也沒有聽到呻吟之聲,他們聽到的只是林寶鳳的“哈哈”一聲笑。

        第二天早晨,在村子通往河邊的小路上,有幾個人堵住劉玄問:“昨天夜間,新媳婦哈哈一笑,是怎么回事呀?”

        劉玄拎著釣魚竿,同李琢邊說邊走,正要去河邊釣魚。他回答說:“嗐!說了也許你們不相信。鬧房的人走了以后,我剝了一顆糖給她吃,她含在嘴里,不小心,一下就吞到喉嚨里去了,她哈哈一笑說,哎呀,吞進去了!你們聽到的就是這一聲哈哈吧?”

        劉玄的回答逗得所有的人轟然大笑。

        婚假過后的蜜月期間,林寶鳳白天照常上班。劉玄是個釣魚迷,正好去小河邊釣魚,既過了釣魚的癮,釣到的魚還可以晚上做菜吃。釣得多時,林寶鳳就拿些去送給工友,或是請他們到臨時的新家來吃;也有的工友不請自到,做不速之客,到他們的小家里來蹭飯吃,他們也很歡迎。者竜這個地方吃魚,只有兩種做法,小魚拿了煎,大魚拿了煮。煎與昆明一樣,而煮則略有不同。者竜煮魚要先將魚兩面煎黃,然后放上許多作料,作料有酸腌菜,蔥、姜、蒜、薄荷、青辣椒等等,然后還加上豆腐,關鍵是要煮半個多小時。這魚是又酸又辣的味道,其中作料非常好吃,林寶鳳就此學會了做這種魚,我后來在半邊街嘗過他們家的這道佳肴。

        每次做大魚,林寶鳳會叫上她的幾個處得特別好的同事一起來吃,有時房東趙儉也參加進來。男人們喝著小酒,女人們忙出忙進。林寶鳳高高地卷起袖子,紅撲撲的臉上閃著油光,一面哈哈笑著,一面給大家不斷添菜。所謂添菜,無外乎青菜蘿卜;所謂小酒,則是在村供銷社的大缸里買來的廉價散酒,但個個吃得滿面紅光,心情舒暢,到最后,男人喋喋不休,女人笑逐顏開,都忘了人間尚有憂愁二字。

        要是只有他們兩個吃飯,林寶鳳就做兩個菜,一個湯。菜有一碟咸菜是固定的,另外做一樣下酒菜,比如蘭花豆,再有一碗苦菜湯,這就是兩個人蜜月期間奢侈的飯菜。林寶鳳吃得快,劉玄要喝一小杯酒,所以吃得慢。林寶鳳吃完了還坐在桌子旁邊,一面織毛衣,一面陪劉玄說話。劉玄常常是說著說著就拿眼睛定定地看著林寶鳳,新婚妻子豐腴的手臂和那吐出清朗笑聲的、好看的口唇,總是令他怦然心動。他們在一起什么都談,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甚至不忌諱談1957年反右、1958年他們被處理的事,也會說到剛剛過去的三年困難時期的苦楚。

        有一次林寶鳳問劉玄:“我也沒有問過你,我們新房外面的這副對聯是什么意思?”

        劉玄酒喝得差不多了,瞇縫著眼睛說:“我還以為你懂哪?!?/p>

        “哈哈,帶懂不懂吧?!?/p>

        “上聯:是寫我們倆的婚姻,隨緣隨分,這樣可以百年好合?!?/p>

        “那下聯呢?下聯我覺得更深奧些?!?/p>

        “下聯說,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得過別人的幫助,這種幫助,有時就像燈燭一樣照亮我們愚蒙的心。這樣的恩惠,是值得永遠銘記和感激的。比如,我應該感激蘇蕙,而據我所知,你也應該感激人家趙松生吧?人家對我們的好處,現在還沒有辦法報答,但是在心里是應該牢記的?!?/p>

        林寶鳳說:“哦,是這樣!我當初只知道你和蘇蕙好過,還不知道她曾照亮過你的心哪。”

        劉玄說:“怎么說著、說著,變成玩笑了?你是嫌我還愛你不夠嗎?”說著兩眼迷離地盯著林寶鳳。

        林寶鳳說:“你放心,我不會吃醋的。哈哈!我看你有點醉了,結束吧?!绷謱汎P一面笑著放下毛線活,一面收碗、洗碗、抹桌子。

        “亂說,一杯酒哪里就會醉了!”劉玄說著,眼睛繼續(xù)跟隨著林寶鳳在小屋子里轉來轉去。

        晚上沒有人再來聽他們的房了,但是據說,夜半三更他們的新房里,依然會傳出林寶鳳清脆的笑聲。

        劉玄和林寶鳳在者竜度蜜月,是1963年夏天的事情。

        3

        蘇蕙是劉玄在廳機關工作時,和他同一個處、并且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她是個大眼睛的姑娘,又黑又長的眉毛在鼻子上面幾乎連在一起;而鼻子高高的,線條非常柔和,像象牙雕出來的一樣,是機關里公認的美人。

        當時與劉玄同一個辦公室的,還有趙松生和諸葛才良。趙松生是處長,年齡介乎于諸葛和劉玄之間,剛從部隊下來,好像還沒有添置地方衣服,每天穿著軍裝來上班。他對工作有著非凡的熱情,尤其愛閱讀和鉆研文件,他愛看文件,就像有的人愛看書一樣。每一份文件,他都認真地看,重要的文件,比如各級領導的講話,還要反復研讀,并且把重要的部分,摘抄到一個專門的本子上去,以便以后學習或查閱。他能夠很精確地發(fā)現這一個文件和另一個文件之間的繼承發(fā)展關系,同時也能發(fā)現兩個或幾個文件在同一個問題提法上的細微差別。他的這點水平,在廳里面得到一致的肯定,所以廳機關要起草文件,他必是參與者之一。一直有一個極機密的小道消息,像地下水一樣地在機關里流傳,說上級想提趙松生當副廳長,只是由于征求本單位領導意見時,王賢副廳長說他太年輕,而沒有得以落實。

        趙松生稍顯不足的是筆桿兒有點軟,但這個小小的不足,在處里由劉玄彌補了。劉玄既然能給報紙寫文章,所以處里的文件,理所當然就由他來起草,而對于劉玄來講,這不過是小菜一碟,他“寫長文若烹小鮮”,常常是一揮而就,立等可??;寫完以后連第二遍也不看,就交由趙松生去改。那時候廳機關剛剛組建,人員很少,一個處就幾個人,除了處長之外,大家彼此一樣。但是領導上說了,全機關很快要在每個處室任命一個副職。這就意味著,劉玄、諸葛才良和蘇蕙當中,將有一個同志要升副處長,而剩下的兩個則仍是普通科員。雖然誰都看得出來,趙松生欣賞劉玄的文筆,但是,畢竟一個處的工作不僅是寫東西,全面地看,以諸葛處理問題的沉著周密,蘇蕙做事的細心認真,都是可以競爭一下的。所以,自從傳出處里要設副處長的消息之后,劉玄他們處里表面仍像無風的河面一樣地平靜,但是,“河”的深處卻已經有人在暗中較勁了。

        與趙松生欣賞劉玄起草的文件不同,諸葛似乎對劉玄的聊天更感興趣,每次劉玄在高談闊論的時候,他都靠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吸著煙,謙遜而認真地聽著。他平時少言寡語,不茍言笑,人們對他8小時以外的生活一無所知。人們只知道他喜歡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據說一天要抽兩包,像劉玄喜歡釣魚一樣,抽煙是他的嗜好。另外諸葛寫得一手好字,這也是大家知道的,平時機關搞活動需要寫字時,總是由他揮毫。劉玄看他的字,是師法趙孟頫,只是筆劃中稍欠力度。但是在機關里,除了王賢副廳長,就數他的字好了。王副廳長的字是柳體,寫成榜書,剛勁堅強,氣勢磅礴,非常耐看。

        蘇蕙對劉玄滔滔不絕地談釣魚,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喜歡的是劉玄在報紙上發(fā)表的那些文章,她常在心里為劉玄著想:有如花那么多時間去釣魚,不如用來多寫幾篇文章。劉玄每在報上發(fā)表一篇文章,都會在機關里引起一點小小的震動,其中蘇蕙和諸葛是一定會找來看的。而且下班以后,蘇蕙還會悄悄到報攤上買上一張載有劉玄文章的報紙,帶回家去看,并且妥善地保存起來,不時拿出來分析研究。

        那時廳機關有七個女同志,但年輕男同志們心里卻只記掛著兩個姑娘,一個是蘇蕙,另一個是林寶鳳。當時的說法,她們一個是大家閨秀,一個是小家碧玉。大家閨秀指蘇蕙,小家碧玉指林寶鳳。劉玄后來說,他當時并沒有認真比較過“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誰更好,或是更適合自己,只是因為蘇蕙喜歡文學,而且崇拜他,所以自然而然就多一些好感,好感在心里的時間長了,就醞釀成了愛。但是他不知道蘇蕙心里是不是也有他,所以有一天,瞅準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的機會,就對蘇蕙說:“我上星期到曾家河釣魚去了?!?/p>

        蘇蕙笑著說:“你哪個星期不去釣魚?”

        劉玄說:“河邊的山上有一大片楓樹,太美了!”

        蘇蕙說:“噢?”

        劉玄比劃著說:“那些葉子,紅的紅,黃的黃,還有的仍在綠著,像一大片浮在樹梢的霞光一樣。”

        蘇蕙贊嘆說:“哦喲,真是太美了!”

        劉玄說:“要不我們兩個哪天去看去?我用單車帶著你,半小時就到了。”

        不料蘇蕙說:“我不去。別人看見了會怎么說?”

        劉玄泄氣地想,這樣說,她只是無意間撞了一下鉤,并不是有心來咬鉤的。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落,劉玄站起來推開桌子邊上的窗子。

        劉玄他們處的辦公室有兩道窗子,一道窗子臨著機關內部的院子,趙松生和諸葛的辦公桌,面對面放在這一面窗戶下;蘇蕙和劉玄對面坐,桌子靠的是臨街的窗子。要是窗子是開著的話,辦公室里就可以不時地聽到街談巷議,有時也聞得見街上炸油條的香味。

        有一次蘇蕙說:“哎呀,炸油條的香氣又飄上來了,讓人聞見就想吃!”

        劉玄說:“咳,這種東西不僅你愛吃,連魚也愛吃。”

        諸葛說:“油條還可以釣魚?”

        趙松生開會去了,要不然諸葛是不會參與上班時間的閑聊的。難得有一個這么放松的機會,加上劉玄是釣魚的“百科全書”,于是三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神聊起來。

        “當然,我就用油條釣過鯽殼魚。”

        “怕是小魚吧?小魚沒有經驗?!?/p>

        “大魚也吃。”

        “那么別的魚呢?”

        “別的魚,就很難說了,比如草魚可能就不吃。魚的口味是不一樣的,就像人一樣。”

        “那么釣不同的魚就得用不同的釣餌了?那么多的魚種,有那么多種釣餌?”

        “也不是,魚的共同口味是很多的,也像人一樣。再說,釣餌的種類倒是多得很,光是我知道的,也不止100種,而我們常見的魚有多少種?一二十種罷了?!?/p>

        “是嗎?真有那么多種釣餌?”

        “當然,比如蟲子,我數給你們聽啊:蛐蟮——這是所有魚都愛吃的,螞蚱、蜻蜓、油葫蘆、面包蟲、蜂蛹、蛐蛐兒、土狗……”

        “土狗?”

        “是。土狗是土中的一種蟲,不是平時街上跑的狗。還有菜葉蟲、蒼蠅、小魚、小蝦、紅蟲、蠶蛹、竹蛆、灶螞蟻、蛾蛹、土狗……怎么樣?十多種了吧?光我用過的,大約就有30多種。此外,許多植物的花和籽實,比如桑葚、黃莓、烏莓、南瓜花、絲瓜花,等等,都可以直接作釣餌……”

        “我還聽說用草作釣餌。”

        “呵呵,看來諸葛是真正的釣魚盲!用草做釣餌,其實是很普遍的,水邊上掐一截草,就可以釣草魚,而且就我的經驗而言,只能釣草魚。”

        “呵呵,不用釣餌能不能釣魚?”

        “能啊,我知道的就有一個,姜子牙。據說他用直鉤釣魚——直鉤上當然沒有釣餌……”

        這時隨著“哈哈”一聲笑,隔壁辦公室的林寶鳳走了進來。過去機關里有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上午10 點和下午4點,可以休息10到15分鐘,這時同志們可以隨意活動一下。林寶鳳走到劉玄和蘇蕙的桌子邊上,說:“劉玄,請我和蘇蕙吃小鍋米線!”

        劉玄說:“憑什么要請你們吃小鍋米線哪?”

        林寶鳳說:“噫,不是登報了嗎?”

        劉玄裝做沒有聽懂,說:“登報?”

        蘇蕙說:“嗐,她是說你昨天在報上發(fā)表了《迎春花開》的事。是不是,哈哈?”

        劉玄笑著,戲謔地說:“哦,稿費還在報社會計那里呢!魚都還沒釣著你就想喝魚湯?”

        林寶鳳哈哈一笑說:“不管!不是遲早會寄來的嗎?先請我們吃!”

        劉玄想想說:“好吧,我請,但是我不光請你們兩個,我也請松生和諸葛?!?/p>

        諸葛靠在椅子上抽著煙。他說:“我就不去了吧。”

        這時趙松生回來了。他在門外的時候聽見辦公室里挺熱鬧,而進門以后就沒有一點聲音了,就說:“說什么哪?挺熱鬧的。”

        林寶鳳嘴快,說:“哈哈!在說讓劉玄請吃小鍋米線呢。”

        蘇蕙見趙松生摸不著頭腦,就把林寶鳳的話解釋了一下。又說:“劉玄已經答應了,你去不去呀?”

        趙松生說:“我去!別人請吃米線不去,那不是傻瓜嗎?”說完坐了下來。

        諸葛囁嚅著,小聲說:“呵,那我也去!”

        林寶鳳見趙松生回來,就不好再鬧下去,說了聲:“劉玄,到時可不許忘記我呀!”一轉身出去了。

        趙松生喝了口水,開始傳達剛才去開會的精神。說新的一年馬上要到了,領導上要求像往年一樣,每個處室都要寫一個工作規(guī)劃。然后說:“劉玄,我們處的規(guī)劃還是由你來寫?!庇终f:“剛才王副廳長在會上稱贊劉玄在報紙上發(fā)表的《迎春花開》寫得好。說就是要滿懷希望迎接新一年的到來。他還在會上拿出報紙,念了文章的第一段,什么‘春天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大大方方地向我們走來,她在大地上撒下一陣陣笑聲,笑聲落在籬邊的枝梢上,便成了黃色的迎春花……我只記得大概,好像是這樣吧,劉玄?”

        趙松生和蘇蕙一齊看著劉玄,劉玄不好意思說話。

        諸葛說:“哦喲處長,你這個記憶力!”

        趙松生笑著說:“不過你可不能把我們的規(guī)劃寫成那種文縐縐的文章?。 庇终f:“記住,發(fā)了稿費,要請我們吃小鍋米線??!”

        小鍋米線使大家輕松地笑了。

        昆明的小吃很豐富,其中最好吃的也最具特色的,我以為是小鍋米線和燒餌塊兩樣,而小鍋米線過去是端仕街的最好吃,端仕街的小鍋米線,簡直可以稱為昆明的一個品牌。端仕街在正義路的東邊,是連接慶云街和威遠街的一條小街,現代昆明人知道有這么一條小街,多半是因為那里有一家小鍋米線店的緣故。

        過了一個星期,報社的稿費寄來了,劉玄就選了一天中午,兌現前幾天的承諾,請他們幾個吃小鍋米線。劉玄叫蘇蕙去約林寶鳳,自己同趙松生、諸葛先走。三個人不聲不響地從機關出來,在一些小巷里繞了一陣,很快就到了端仕街。端仕街的這家小鍋米線店是有一個名字的,叫仙芳園,但是人們大多不知道這個店名,而只說端仕街小鍋米線。仙芳園前店后院,中間是一溜鍋灶,人們在灶前買了米線,就端到前店的桌子上去吃;前店要是坐不下了,就到后面的院子里或蹲、或站、或坐在小凳子上吃。劉玄他們到的時候,算好還有兩個地方有空位,他請諸葛和趙松生坐一處,自己在另一處為蘇蕙和林寶鳳看著座位等她們??墒沁^了一陣,卻只有蘇蕙一個人來,說林寶鳳一早就到下屬單位辦事去了。蘇蕙說:“怪她沒有福氣,我們幾個吃吧!”

        4

        后來劉玄任教的學校,叫小石橋中學,在城郊結合部,是昆明市最小的中學之一。校址原先是一座孔廟,雖然后來蓋了幾間新教室,但破舊的東西兩廡,也就是廂房,依然作為教室在使用,劉玄所帶的初一班,坐的就是西廡靠南的一間。廡房是平房,沒有天花板,坐在里面,抬起頭來,看得見瓦頂和梁柱。第一天講課,他在抬頭背誦一段文章時,偶然看見椽子和檁子組成的角落上,有一個蜘蛛網,蛛網的中間坐著一只蜘珠,蛛網上還粘著有幾點蚊子、蒼蠅之類的小蟲。當他再一次抬起頭來時,一束陽光恰好射在蛛網上,他發(fā)現那一只蜘蛛竟然是透明的,顯然它已經死去很長時間了。第一堂課,劉玄留給學生們的印象是,這個老師能抬著頭大段、大段地背書。

        劉玄從來沒有當過教師,沒有什么教學經驗,但是卻善于教學生寫作文,這一點很快在學校里和學生家長中得到公認。再過兩年,小石橋中學劉玄老師的作文教學好,甚至在市里也有了名氣,劉玄在學校的地位也逐漸顯得重要起來。但是劉玄似乎并不在意這些,他照樣該上課上課,該釣魚釣魚,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看兩頁書。

        劉玄家原有一小院房產,是祖?zhèn)鞯摹M粮臅r他們家劃為舊職員兼地主,土地分給貧下中農,院子里又搬進了幾家人,給他們家留了兩間廂房。劉玄的哥哥劉道在1938年當兵,后來跟著滇軍去了東北,再后來在那里隨著部隊起義,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現在當連長了。姐姐劉沖在40年代末加入共產黨的游擊隊,聽說還在石林那一帶打過仗,50年代初期,分配到供銷社工作,是個科長。他們都忙于工作很少回家。只有劉玄,平時因為要領著學生上早自習,所以住在學校安排的一間宿舍里,但每到星期六,他必回到半邊街來陪老父親(母親于兩年前去世了)。

        星期天的早上,劉玄把自行車從家里拉出來,到河邊的柳樹下打氣。天還沒有大亮,河面上飄浮著淡淡的霧氣,落盡了黃葉的柳樹,細瘦的枝條在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像無數不會發(fā)聲的琴弦。不多的幾只鳥兒在枝頭單調地鳴叫著。在晚秋蕭瑟的寒風中,半邊街顯得更加冷清,半天不見一個行人。只有不遠的拐角上飄過來燒餌塊的香味,給人一點溫暖的感覺。

        打好氣,劉玄用繩子把魚竿綁在三角架上,剛要翻身上車,卻被李琢叫住了。李琢同他不僅是一起在半邊街長大的朋友,現在還是同行——李琢也在中學教書,只是和他不在一所學校。李琢說:“昨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到你家找你,你爹說你出去了?!?/p>

        李琢說:“我去老汪家,幫他做魚食去了。他認為我做的魚食比他的好,非要我去教他。找我有事嗎?”

        李琢沒有說找他有什么事,沉吟了一下,說:“你現在不錯呀?!?/p>

        “什么不錯呀?”

        “勢頭。”

        “勢頭?”

        “你應該趁這個勢頭,同上面拉上關系,再過兩年,也混個教導主任、副校長什么的當當呀!”

        劉玄說:“李琢,你真會開玩笑啊。學校的領導職務,那是給等了好久的同事們留的呀。我是個半路出家的人,能夠混碗飯吃,就很滿足了?!?/p>

        李琢又沉吟了一下,說:“再說吧。你先去釣魚!”

        劉玄也說:“那改天聊?!闭f著就翻身上車,沿著石板路,向前駛去。到了街角,下車來,買了個燒餌塊當早點,一面吃一面騎著車往前行。

        他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八大河,這是他過去和現在相對固定的垂釣之處,連河邊上那一塊可以坐的石頭也是相對固定的,他在這條河上遇到過一些釣魚的朋友,在他偶爾不來的時候,這些朋友也不會坐到他的這塊石頭上來。

        撒窩子,甩竿,坐下來,盯著漂子,這些都同往天一樣。不一樣的是今天他精力集中不起來了。

        雖說反右斗爭中受到挫折,但是到學校教書的這幾年,他心境卻是平靜的。從很小的時候起,他的父親就無數次地用孟子關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話教導過他,使他懂得,一個人要“兼善天下”,是有前提和條件的,那就是要“達”,即要有權力或經濟實力,還要有運勢。反之,一個人在沒有條件的時候,即“窮”的時候,是很難做得到“兼善天下”的。而他認為,自己正是處在“窮”的時候。當他被通知,下放他到小石橋中學教書時,他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從此把自己的追求想得極其簡單了,就像他跟母親說的,就是兩件事:有碗飯吃,有竿魚釣。但是今天早上在半邊街時李琢同他說的話,還是像釣鉤丟進平靜的河面上,在他心里激起了小小的漣漪。一方面,他很清楚,自己是不能覬覦李琢說的那些東西的。雖然自己沒有被戴上右派帽子,但是“下放”也是一頂無形的帽子,因為“下放”的原因一旦具體化,也就是問題——你能說“在反右斗爭中袖手旁觀”不是政治問題、立場問題嗎?所以,同那個頂風冒險,坐陣獵食,最后變成一個空殼的蜘蛛相比較,他更樂意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但是另一方面,心里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難道你背著這個無形的包袱平平庸庸地過一輩子?青少年時代的萬丈豪情,竟是一場春夢?

        劉玄一面想著心事一面釣魚,釣了一上午,只釣到一條魚,原因是有幾次漂子動的時候,他沒有察覺,魚吃了釣餌,又不慌不忙地游走了……

        “哈哈!釣魚釣到這里來了!”

        這一聲熟悉而又陌生的“哈哈”嚇了劉玄一跳,轉過頭一看,林寶鳳正站在他的后面。她穿著勞動布的夾克,手袖高高地卷起,露出圓圓的胳臂。自從1958年以后,劉玄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林寶鳳了。她比以前黑了一些,但顯然更漂亮了。

        劉玄趕忙站起來,說:“哦,是哈哈呀。你怎么在這里?”

        林寶鳳說:“我們的工地就在附近,上個月才轉到這里來的。我見有人在這里釣魚,心想你會不會也在這里呀?每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就到這里來看看。沒想到今天果然遇到了你!哈哈!”她飛快地說著,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

        劉玄看著她像草莓一樣紅潤的嘴唇、雪白的牙齒,禁不住心有所動,呆呆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寶鳳臉紅了一下,又說:“哈哈,知道我為哪樣到處找你嗎?”

        “為哪樣?”

        “你差我一頓小鍋米線。”

        “我什么時候差你小鍋米線?”

        “你好好想想。在廳機關的時候……一天中午……”

        劉玄眨著眼睛想了一下,突然一拍腦門說:“哦,對!——可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p>

        “我不管!”林寶鳳頭一擺,兩根長辮子甩到了背后,“你得補!”

        “好,好。補,補!”劉玄忙不迭地說?!笆裁磿r候?你說?!?/p>

        “現在?!绷謱汎P見劉玄不明白,又說:“你拿自行車帶我進城吃小鍋米,吃完,你回來釣魚,我回來加班。”

        劉玄說聲好,就收了竿站起來,跟著林寶鳳,把竿存到她的宿舍里,就騎上車進城。林寶鳳側身坐在劉玄身后的衣架上,兩只手抓著他的衣裳。但是城鄉(xiāng)之間的路況不是很好,遇到有坑凹的地方,一顛,林寶鳳難免會碰到劉玄,令他的脊背癢酥酥的。林寶鳳坐在他身后的時候,劉玄已經30歲了。1957、58年的變故,他自然而然地同蘇蕙斷絕了音訊,以前互相間的那一點感覺,就像幾片花瓣落在地上,繼而被大風刮進水里流走,似乎花瓣不曾落下來,土地也不曾承接過一樣。后來,熱心的人們給他介紹過不止十個姑娘。有人要想跟他好,有人不想跟他好,而他對誰都沒有感覺。上課,釣魚,看書,時間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去了。也有人同他提起過林寶鳳,但是她在他的印象中,始終是一個整天傻笑著的、小他好多歲的小姑娘。當然這個小姑娘也很漂亮,而且勤快,能干……

        “喂!你要把我甩下去嗎!”

        后面?zhèn)鱽砹謱汎P的一聲驚叫,他才發(fā)覺自己把車子騎到一個大坑里了。他趕緊一捏剎車,雙腳往地上一站才使兩個人沒有摔倒。與此同時,他感到林寶鳳從后面抱住了他,她那軟軟的、溫暖的胸部緊緊地貼在他的背脊上……

        5

        那一個星期天,廳里組織機關干部郊游。劉玄平時不大熱心于集體活動,但是這次卻欣然前往,因為去的是白魚口,那里可以釣魚。

        白魚口在滇池西岸,離昆明30公里處,是一個風景區(qū)。民國初年,有人在那里建了一座別墅,是一座洋式房子,全用石條壘成,名之曰磊園。別墅周圍有濃郁的樹木,石墻上爬滿藤蔓,有一種異國的情調。這座小洋樓后來屬于1953年建立的工人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院除這一小座洋房以外,還有兩處修建得比較大眾化的院子,院中培植得有花草樹木,曲徑環(huán)繞,幽靜而芬芳。這些設施皆面水而建,前面不遠處就是栽著柳樹的蜿蜒的堤岸,美發(fā)似的樹冠互相連接著,遠遠望去,像一排窈窕的女人肩并肩站在滇池邊上,眺望無邊的水色。在水域的極遠處,兩抹灰色的山,像是用水墨畫出來的。微波蕩漾的水面上,這里、那里浮游著一群群的野鴨子,若一片又一片盛開的白蓮花……

        劉玄他們機關是第一次組織到這里來,是坐卡車來的,大家都覺得這地方新鮮,才一下車就像出籠的鳥一樣到處亂飛,小路上、花樹下、柳蔭間,處處響起他們的笑語聲。他們的這一天將這樣渡過:上午的一個來小時,逛風景;中午吃機關帶來的涼米線;下午玩一小時丟手巾游戲,然后自由活動到五點,吃完晚飯,乘車返回。游玩的費用,一半是工會會費,另一半是大家湊的,每人兩角錢。這是上世紀50年代集體出游的一種模式。

        劉玄沒有像同事們一樣到處去逛,這個地方對于他,已經是舊地重游,前幾年他曾經跟隨朋友,兩次到這里釣魚。那些年月,昆明的街頭經常有一種白魚出售,魚肉既白且嫩,人們都爭著購買。白魚是滇池的特產,但不是整個滇池都有,而僅僅是產在劉玄他們單位所游玩的這一片水域,這也就是白魚口這個名稱的來歷。劉玄一到下車,就在柳堤下找到他去年下鉤的地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開始撒窩子,垂釣。

        中午的時候,林寶鳳來通知大家去吃涼米線。她到樹叢里,石壁下,水邊上,到處找人找得很累;然后又幫機關食堂的王師傅給大家盛米線,配作料。跟著出來郊游的王賢副廳長不停地表揚她說:“小哈哈很辛苦,很辛苦!”

        吃完涼米線,隨手風琴樂聲響起,大家就自動圍成一個圓圈,玩丟手巾游戲。這天女人們都穿得很漂亮,蘇蕙和林寶鳳還都穿上了布拉吉,蘇蕙的一條是白底,上面有淺藍色圓點,而林寶鳳的一條是也白底,但起的是紅花。有一次林寶鳳追著蘇蕙滿場子跑,蘇蕙一面跑一面格格地笑著,林寶鳳則張開大嘴,哈哈笑著。她們像兩只花蝴蝶滿場飄飛,把人們的眼睛都看花了,大家也忘了游戲的規(guī)則了,一面歡呼,一面拍起手來。

        但是劉玄沒有看到這精彩的一幕,他參加了兩分鐘游戲,又悄悄溜回了釣魚的地方。

        游戲結束以后,林寶鳳拉著蘇蕙一起來水邊看劉玄釣魚。蘇蕙在離劉玄不遠的一棵柳樹下,看見一塊供人小憩的、平滑的石頭,就靠著樹干坐下來,掏出一本書來看。

        林寶鳳卻直接去到了水邊。她站在劉玄的背后看了一陣,見釣竿遠遠地伸出去,久久沒有動靜,劉玄眼巴巴地望著水面,忍不住哈哈一笑。

        劉玄不滿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早不笑,遲不笑,魚剛要咬鉤你就笑,你是存心給它們通風報信是嗎?”

        林寶鳳又是哈哈一聲,說:“哪里,我是笑你的傻樣兒!”

        在附近柳樹下坐著的蘇蕙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也格格地笑了。微風輕輕地吹著,那生著媚眼一樣綠葉的柳條,微微地擺動著,有一兩枝不時地拂在劉玄的肩頭。她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看書了。過去她家里窮,想看書只能向同學借,工作以后,她開始自己買書,這樣,好看的書可以反復看;她越看越著迷,成了一個真正的文學愛好者了。

        劉玄忙說:“別鬧、別鬧,有一條大魚游過來了!”

        “在哪里?哈哈,在哪里?”

        “又被你剛才那一聲哈哈給嚇跑了!”

        “吹牛!”

        “真的,你看水面上的波紋。那里,那里……”

        林寶鳳順著劉玄手指的方向望出去,大約十多米外的水面上,真有一圈圈波紋在往更遠處蕩漾。

        林寶鳳著急地說:“那怎么辦呀?”

        劉玄說:“沒有關系,只要你不再說話,尤其是不再笑,它還會回來的?!?/p>

        劉玄這么說,他是有把握的,因為他撒的窩子就在那大魚的附近,它由于被驚嚇了一下,游遠去了;但動靜過去,它還會回窩子里來覓食,這是經驗告訴他的。他不聲不響地把魚鉤收回來,把串鉤換成了單鉤。原來這一帶的白魚喜歡一群、一群地出來覓食,所以釣魚的都愛用串鉤下釣,一般一次可以釣到兩三條,釣到五條以上,也不足為奇。但是如果釣大魚,就不宜用串鉤了,因為串鉤容易吸引小魚;小魚孟浪,魚多時還會搶食,還不到大魚下口,小魚就已經上鉤了。釣大魚往往要下大一點的釣餌,在大餌面前,小魚往往猶豫不決,有時會多次試探,這時如果大魚在旁,則會很果斷地一口就吞下去。

        劉玄在鉤上放上一大坨他自制的、里面配有芝麻醬的釣餌,重新把竿甩出去,然后就手不離竿地握著。別人釣魚,魚咬鉤的動靜,主要是看魚漂,而他主要靠手的感覺,一般來說,他憑手就能知道魚是在闖鉤、試鉤、偷食、咬鉤、沉底等等情況,這是他從小從師傅那里學來的絕技。

        太陽有點偏西了,依然燦爛的陽光照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幻成萬片金鱗,一直鋪展到遙遠的天邊,天邊有兩大片凝靜不動的白云,好像兩座美麗的山。劉玄心里浮上來兩句詩:“只是輕云浮水上,教人錯認作青山看”,心想,古人的詩寫得真是傳神!方向不定的風,吹得柳絲沙沙響,像是耳邊的細語。偶爾聽見同伴們的一兩聲笑語,像是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

        大約過了10分鐘,或是更長的時間,林寶鳳看見遠處水面上的魚漂動了一下,她剛要張口,劉玄就立刻向她伸出一個手指,表示不可出聲。接著猛地把竿往上提了一下,說了聲:“有了!”接著就見浪花中間,有一條潔白的大魚躍起,復又落進水里,樂得林寶鳳大叫:“哈哈!釣到大魚啦!劉玄釣到大魚啦!”

        蘇蕙一驚,唬地站起來,還沒有看到魚的影子呢,恰好正在這時,一陣大風襲來,把她的草帽從頭上掀了起來,她驚叫了一聲,一只手拿著書,趕快用另一只手去抓草帽時,草帽突然往上一揚,沒有讓她抓到。蘇蕙的這頂帽子,說是草帽,這只是習慣上的稱呼,實際是用麥秸編的,編這頂草帽的肯定是一位心靈手巧的女人,她在平實的花紋中間,編出了一朵看得見,但并不凸起的花兒。她還在帽心的兩邊安了兩顆雞眼,上面拴了一根布帶,方便戴的人拴在頦下,以防風吹。但是蘇蕙為了舒服,又覺得坐在樹下無此必要,就沒有系上帶子,所以當她突然站起來,又遇上風的時候,帽子就被輕易吹掉了。轉眼間,草帽在空中翻了一個身,使帽兜向下而帽檐向上,乘風往更高、更遠處飛去,飛去……

        由于蘇蕙的一聲驚叫,這時林寶鳳也看見那飄飛著的草帽了,她哈哈地笑著,喊著:“蘇蕙的草帽飛了!”而劉玄頭也不回地拉他的魚,這條魚有點大,他要讓它在水里溜一陣,才能把它拉到岸邊來;溜魚要始終保持魚線繃緊,但又不能同魚硬抗,是一項技巧性很強、很關鍵的活兒,一點也不能分心。

        兩個姑娘眼看著草帽要落在柳樹的樹冠上,林寶鳳剛叫了一聲:“停下了!”可是它卻并沒有真正停下來,而只是在樹冠上彈了一下,又被風吹起,像一只斷了線、因而失去控制的風箏,徑直向水面飛去。但是在飛越樹梢之后,它就已經不是向上飛,甚至不是平行飛,而是像即將著陸的飛機那樣,向下滑翔,同時起伏著、飄蕩著,像是有一個小人兒在帽兜里駕馭著它一樣。這架圓形的“飛機”終于落在滇池這個巨大的“停機坪”上。附近的一群野鴨子被這個天上落下來的怪物嚇了一跳,隨著撲嚕嚕一陣聲響,它們像一片云一樣飛起來,又落到遠處的水面上去了。

        那草帽先是帽兜落水,接著是一邊的帽檐落水,不過轉眼之間,由于帽兜進水往下沉,帽檐就平平地鋪在水面上了。但是由于草帽干燥,帽檐平整,還有也許是它特殊的構造,它看來一時也不會落下去。但是誰知道呢?也許當它更多地吸收水分之后,是會沉下去的吧。

        這時,一些人被林寶鳳的哈哈和驚叫吸引過來了,他們站在水邊上,有的在議論蘇蕙的草帽,要用什么方法去把它撈上來;而有的則在看劉玄溜魚,爭論在水下與劉玄玩著游戲的這條魚,究竟有多大。撈草帽的方案無非是兩個,一是找一個人跳下水,游過去,三分鐘就可以把它撈上來。但是昆明雖說是四季如春,但是初春的水總還是冷的,而且在昆明這樣溫和氣候里出生和成長的人,大多是討厭冷天下水的,所以昆明的冬泳愛好者至今很少。這樣要推薦一個人,或是有一個人自告奮勇為蘇蕙效勞,不是很容易。于是有人開玩笑當認真地說,何不讓劉玄用魚竿把草帽釣上來,這樣最省事。這個主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贊成。

        于是有人說:“劉玄,不要和那條魚玩兒了,先把蘇蕙的草帽釣上來再說!”

        又有人說:“劉玄,你要是不愿意釣的話,某某要脫了衣服跳下去了!”

        可是劉玄對同事們的議論和玩笑充耳不聞,他甚至于好像沒有感到有這么多人在旁邊一樣,專心致志地同那條已經被他釣到、但還沒有拉上來的大魚周旋:忽而放線,忽而收線,在30來米的岸邊上,側著身子以一種滑稽的步伐,跑來跑去。在不慌不忙地和大魚周旋了10分鐘,也許是20分鐘以后,劉玄把筋疲力盡的大魚引到一個陡岸底下,趁魚喘氣的時刻,迅速起手,這條兩尺來長的大魚在眾人眼前一晃,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丟在了岸上。一個叫楊子云的同事用手指勾住魚鰓,把魚拎了起來。那是一條二尺來長、大約有5公斤重的大魚,混身雪白,只有嘴唇處淺紅,仿佛抹了唇膏一樣,而兩只眼睛是黑的。

        林寶鳳哈哈一聲笑,說:“哎呀,這條魚太漂亮了!”

        劉玄對楊子云說:“子云,麻煩你拎到廚房去,請師傅晚上做給大家吃!”

        眾人“嗬”地歡呼一聲,有人說:“晚上有鮮魚吃了!”

        林寶鳳說:“劉玄,趕緊釣蘇蕙的草帽,要不快落下去了!”

        但是那頂草帽沒有一點兒要落下去的樣子,它靜靜地漂浮著,像是一朵水蓮花的圓形的葉子。

        劉玄說:“它一時不會落下去。它至少比水輕是不?”

        劉玄慢條斯禮地把釣線上的那只短柄小鉤取下來,換上了一只炸彈鉤,調整好釣線的長度,釣竿往空中一揮,只聽見裝在釣竿上的自制絞盤唰啦一聲響,釣鉤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光,向水上飛去,最后準確地落在了草帽的帽兜里。劉玄挪動了一下站立的位置,就開始慢慢地用絞盤收線、收線,然后猛一抬竿……在一片歡呼聲中,釣鉤把草帽掛住了。“這個時候,要讓魚線一直繃緊,不繃緊會脫鉤;但又不能讓帽沿離開水面,離開水面就會把帽子扯爛,因為帽子吸足了水以后已經很重——這跟釣大魚是一樣的?!彼幻孀匝宰哉Z地說著,一面熟練地操作,一分鐘后,草帽移動到了岸邊上。一個同事把它從鉤上取下來,在手里輕輕地甩了甩,掛到樹枝上去了。

        這時一個綽號叫話簍子的同事從遠處跑來說:“我聽說劉玄從水里釣起了蘇蕙呃、呃、呃……”

        他呃半天說不出下面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話簍子結巴了好一陣終于說出“……的草帽”三個字,又引發(fā)一陣狂笑。

        林寶鳳笑得蹲在地上站不起來。

        以后同事們就經常用話簍子的這句話來開劉玄和蘇蕙的玩笑。

        6

        林寶鳳家有五口人,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哥哥已經工作,在一家國營工廠上班,弟弟還在讀中學,林寶鳳是獨生女。她過去在廳機關工作,曾經是全家的驕傲;現在被處理到建筑隊,全家人都為她感到難過,可她每天照樣笑出笑進,像沒有這件事一樣。

        母親有時為她落淚。

        她說:“媽,我們沒有飯吃嗎?”

        媽說:“飯倒是有吃的,餓飯的年月過去了?!?/p>

        “那么沒有穿的嗎?”

        “穿的也有,雖然有補疤總還是能穿?!?/p>

        “那么你哭什么呢?”

        媽抹抹眼淚說:“倒也是?!?/p>

        有一天,林寶鳳拎回來一條魚。母親說:“哪來的魚?你又亂花錢了?”

        林寶鳳說:“哈哈,天上掉下來的。”

        “凈混說!”

        “真的。天上掉下個林……哦不對!哈哈!”

        “什么?”

        “是以前廳里面的一個男同事,叫劉玄的,他在我們工地的旁邊釣魚,被我碰到了,就給了我一條魚?!?/p>

        “哦。他現在還在廳里工作嗎?”

        “沒有了。同我一樣受了處理,到小石橋中學當老師了?!?/p>

        “那他比你好。他多大了?成家了嗎?”

        “沒問?!?/p>

        又一個星期天的傍晚,一輛自行車,后坐上坐著一個女人,沿著石板路駛進挑水巷。石板路凸凹不平,但是騎車人的技術很好,自行車崴過去歪過來就是不倒;后坐上的女人隨著車的擺動腰肢搖來搖去,也不掉下來。

        叮鈴一聲,自行車停在了林寶鳳家門口,林寶鳳的母親從窗口伸頭一看,見林寶鳳從自行車后架上跳下來。她的后面跟著一個30來歲的男人,手里拎著兩條魚。林寶鳳為他們介紹說:“哈哈,這是劉玄;這是我媽?!?/p>

        這以后,幾乎每個星期天的傍晚,林寶鳳都坐在劉玄的自行車后座上回家,同時帶了魚回來,直到他們宣布要結婚。

        劉玄和林寶鳳平時雖然都樂觀、健談,但談的都是一些見子打子,無關緊要的話,真正的知心話,是他倆結婚以后才說的。新婚之夜,除了那成為笑柄的哈哈一笑,還有一個內容,就是他們講知心話講了大半夜,但是那一夜主要講的是到白魚口游玩的事。到白魚口游玩那一次,對于劉玄,對于林寶鳳,都是最高興的經歷,也是他們在廳機關工作時,全機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聯歡。那一次以后,機關里的那一片天,就很少有晴朗的時候了。

        從白魚口游玩回來不久,廳機關開始動員幫助共產黨整風,為此做了很多工作,開了許多會議,機關干部們的積極性逐漸被調動起來了。

        可是星期天,劉玄依然去釣魚。有一天清早,當他騎著自行車走到城邊上的時候,在有一家唐記包子店的那個街口上,忽然看見蘇蕙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向他揮手。他把車騎過去,在她面前停下來,問她為什么在這里?蘇蕙說她來這里買破酥包子,因為他父親愛吃唐記包子店的破酥包子,還專愛吃豆沙的。但是劉玄想,她買包子該到包子店門口去,為什么站在遠遠的路口上?

        蘇蕙對劉玄抿嘴一笑,小聲說:“唉,在會上,你為什么不給黨提意見?”

        劉玄說:“我發(fā)現你也沒提呀!”

        蘇蕙說:“我對黨沒有意見。而且……”

        劉玄說:“什么?”

        蘇蕙說:“我告訴你,你可不準對任何人說。”

        劉玄說:“我不說。”

        蘇蕙說:“你對天發(fā)誓:你不告訴任何人?!?/p>

        劉玄說:“我對天發(fā)誓:我不把蘇蕙對我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蘇蕙說:“趙松生告訴我,說現在講的話,將來是要負責任的?!?/p>

        劉玄打了個寒顫,深沉地點點頭。仿佛間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小魚,由于同伴傳遞了危險的信息,要驚惶失措地逃跑一樣。

        蘇蕙又說:“還有,你少去釣魚了,有人議論了。”

        一陣熱氣向濃霧一樣從包子店飄過來。

        “喲,包子端出來了。我走了!”說著,蘇蕙過去買破酥包子去了。

        這天釣魚,劉玄是非常少有的一次抬了滑竿,連一條小貓魚也沒有釣著,在整個釣魚的過程中,他的心思都在琢磨蘇蕙的話了。他覺得蘇蕙這時候把領導同他講的話悄悄透露給他,可見她沒有把他當一般的同事看待,心里是在愛護著他;但是他也隱隱感到,趙松生這樣關心蘇蕙,也是有著不一般的原因的,同時說明,他們私下是有接觸的……他們或許有更親密的關系……他就這樣呆呆地坐在河邊上,顛來倒去地想著,連釣竿被魚拖走也不知道。

        7

        蘇蕙同趙松生于1959年結婚。他們請了全機關的同事,有的調出廳機關的同事,也來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晚會。但他們沒有請劉玄和林寶鳳。

        有一次林寶鳳在武成路逛商店的時候偶然碰上了蘇蕙。武成路是昆明最繁華的街道之一,馬路兩邊盡是商店,到了星期天更是擁擠非常,有時候讓你覺得,仿佛全昆明市的人都到這里來了。那時代人們的衣服的色調比較統一,主要是藍色——灰藍,淺藍,陰丹藍,深藍,再深,就是鐵灰,甚至黑色了。所以從高處往下看,熙熙攘攘的武成路,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藍色的河。林寶鳳那天是要去買一件短袖襯衫,以便到了熱天,下班之后替換工作服。剛要從一家商店走出來,迎面就見蘇蕙走進來。

        林寶鳳也不管隔著幾個人,哈哈一笑說:“蘇蕙!幾年不見,怎么今天會在這里遇見你?”說著就要伸手來拉蘇蕙。

        蘇惠遲疑了一下,剛好有一個人從她們中間穿過,林寶鳳就沒有拉著蘇惠。蘇蕙微微笑著,同林寶鳳來到一個人少的柜臺邊上。林寶鳳仍然興奮地說:“我去年去過你媽家兩次,心想可能碰見你,可是一次也沒有遇著。但是看到了你們小紅。她非常乖,還喜歡跟我玩,已經跟我很熟了。哈哈!”

        蘇蕙壓低了聲音說:“我媽告訴我了。以后不要去了。”看看左右,又說:“幾年不見,你還好嗎?”

        林寶鳳說:“好,好。聽說松生當副廳長,你也當副處長了,真為你們高興!”

        蘇蕙說:“當什么都是為人民服務啊?!庇洲D了話題說:“有沒有見到過劉玄?”

        林寶鳳說:“劉玄?我也是幾年沒見了,半年前才見到了他,他去河邊釣魚,我們工地在河邊上,偶然就看見他了?!?/p>

        “他結婚了嗎?”

        “不知道。哈哈,大概沒有吧?”

        蘇蕙壓低了聲音說:“我同松生結婚了?!?/p>

        “哈哈,我聽說了?!?/p>

        “我們結婚,只是請在機關的人開了一個舞會……”

        “哦?!?/p>

        “請你見到劉玄時,轉告一下?!碧K蕙說著,拍了林寶鳳的手臂一下,說聲:“我還有事,先走了!”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林寶鳳向劉玄說這個話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上星期沒有買到短袖襯衫,花了兩個晚上,把一件穿了兩年的長袖襯衫袖子剪下來,又利用這布補好破了的肩頭,覺得再將就著穿一年沒有問題。她把省下來的錢買了一只豬腳,帶到小石橋中學劉玄的住處來煮吃?,F在這只豬腳正煮在土罐里,土罐頂上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林寶鳳很會料理豬腳,她把火鉗架在蜂窩煤爐子上,把豬腳放在上面轉過去轉過來燒,直到燒得黑糊糊的,然后用小刀把黑皮刮干凈,如此燒刮兩次,豬皮變得橙黃橙黃,而豬毛則一根也沒有了,這才放到瓦罐里,滲上水,加了姜塊、橘皮去燉。林寶鳳穿著新改好的短袖襯衫,一面侍弄豬腳,一面同劉玄閑聊,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在商店里遇到蘇惠的事。

        劉玄說:“你為什么不告訴蘇蕙我倆相好的事?”

        林寶鳳說:“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同我相好,我怎么告訴她我兩個相好?”

        劉玄說:“咦,我一直以為你沒心沒肺,沒想到你的心眼多著呢!”說著就要去拉林寶鳳。

        林寶鳳連忙說:“別鬧別鬧,小心老鴰喜歡打潑蛋——把瓦罐撞翻掉!”

        劉玄只好不動,怪異地笑著說:“我總有收拾你的時候吧?”

        林寶鳳斜了他一眼,揚起胖乎乎、油光光的小臂說:“你大概不至于把我的手,當豬腳啃掉吧?哈哈……”

        劉玄說:“手我不啃?!?/p>

        林寶鳳剛張了口要說什么,卻忍住了,揭了瓦罐的蓋子,看了一眼,紅了臉不再說話。

        8

        1957年春天,報紙上到處是幫助黨改進工作的文章,大會小會上,人們都在批評不正之風,同時建言獻策。劉玄他們機關同其他單位一樣,每次會上氣氛都很熱烈。林寶鳳尤其積極,受到了領導的表揚。她基本沒有長篇的發(fā)言,但是別人發(fā)言時,她經常插話,忽而哈哈大笑,忽而又很激憤,劉玄在旁邊為她捏著一把汗。

        劉玄每當回憶那一個運動,都會為自己沒有“咬鉤”而慶幸,同時會為此而對蘇蕙心存感激,不是她提前同自己打招呼,只怕他提意見比林寶鳳更積極。劉玄“邂逅”蘇蕙的時候是春天,到了秋天,反擊右派分子猖狂進攻的斗爭就開始了。單位上成立了反右領導小組,趙松生當了小組的辦公室主任。

        那時廳機關批判的重點是副廳長王賢,他是個南下干部;另外普通干部中也有個重點,是林寶鳳。王副廳長平時是一個少言寡語、隨時皺著眉頭抽煙的人,仿佛一直在思考著國家大事。鳴放開始的時候,所有領導都不說話,王賢更是光抽煙不說話,后來,廳領導開會,要求領導帶頭出來給黨提意見,廳長開玩笑說:“老王,你不能光吐煙子不吐意見呀,帶個頭吧!”于是王賢就講話了。他一邊使勁地吸煙,一邊發(fā)言,好像他要說的話深藏在煙里似的。他說:“我想了很久了,一直在考慮這么個問題:黨對各項工作的領導,應該主要體現在思想和方向問題上,而不應該管得太具體,應該宏觀一些。比如機器怎么造,文章怎么寫之類的問題,就不宜管得太具體??墒乾F在我們有的領導同志,到了基層單位,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也發(fā)指示,這就難免說不在點子上,有的專家有意見,說是外行指揮內行,我看批評得對,應該引起我們的深思……”他的發(fā)言后來發(fā)簡報時加了一個標題,叫《黨不應該管得太具體》。

        林寶鳳的發(fā)言也上了簡報,叫《現在買菜不如過去方便》。林寶鳳的家在小西門的一條小巷里,過去天還沒有大亮,就有菜農把當天的新鮮蔬菜挑來賣,巷里的家家戶戶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鮮蔬菜。后來成立了蔬菜公司,規(guī)定農民的菜必須先賣給蔬菜公司,再由蔬菜公司在門市上銷售。蔬菜公司上班比農民遲,有的菜是頭兩天沒賣完的,不新鮮;再加上蔬菜門市好幾條街才有一個,所以那些小腳老太太們都在說,現在買菜沒有原來方便了。林寶鳳在王賢發(fā)言以后,把這件聽來的事說了,末了她說:“希望有關方面能夠改進,哈哈!”

        有一天,會場上好半天沒有人說話。趙松生就對劉玄說:“劉玄,你發(fā)個言?”

        劉玄說:“我對黨沒有意見。”

        趙松生說:“對工作的意見也可以提?!?/p>

        劉玄說:“我對工作也沒意見?!?/p>

        當天的鳴放情況也發(fā)了簡報,簡報在整理了鳴放意見之后,有一段說:“鳴放會上,在多數同志踴躍發(fā)表意見的同時,還有的同志始終一言不發(fā),置身事外,袖手旁觀,個別同志這種態(tài)度應予以迅速糾正?!边@指的就是劉玄。

        劉玄始終沒有給黨提意見,但是在反右深入開展時還是涉及到了他,他的問題是“在反右派斗爭中袖手旁觀;追求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后一條是根據諸葛的揭發(fā)整理的。

        反右結束后,廳機關劃出了王賢作為右派,送到農場改造去了。另外有幾個“猖狂進攻”的人也受到了不同方式的處理。劉玄被下放到小石橋中學當老師。據說林寶鳳本來是要劃右派的,是趙松生為她說了話,最后的處理意見只是“思想覺悟低,不適合在機關工作,安排到基層勞動?!?/p>

        9

        劉玄和林寶鳳婚后第二年,有了一個兒子,取名劉小風,這個名字來自《詩經》。劉玄的意思是,還想讓林寶鳳往后再生小雅和小頌。小風出生一年后,劉玄的父親去世了,林寶鳳就把母親接過來與他們同住,把挑水巷原來的房子留給了哥哥和弟弟。

        昆明人喜歡養(yǎng)花種草。劉玄家的老房子,院子雖然大,但是現在住了五六家人家,到哪里種花草去?林寶鳳就和大家商量,自己動手,在天井中間砌了一個花臺?;ㄅ_上種一小株桂花樹,樹的周圍又種上一些花草。與此同時,在天井的四個角落上,各家各戶還用盆盆罐罐種上些廉價的花兒,甚至在四圍的十幾根立柱上,也用鐵絲固定住,在齊人高的地方放著一盆花兒。春天和夏天,院子里姹紫妍紅,而到了秋天,碎金似的桂花一開,整個院子就彌漫著不散的香氣。除了冬天,蜜蜂是這個院子里來得最勤的客人。這樣的院子在那時的昆明是非常普通的,是平民百姓的小花園。

        平時,林寶鳳下班回來總愛坐在自家的飯桌前,一邊幫母親做事,一邊從窗子觀賞院中的花草,這時蹲在天井邊上洗衣服、洗菜,或是端了一盆水出來“嘩”地嚯往天井里的女人,就會同她打一聲招呼。

        劉玄則一到家就忙著做魚食或收拾魚具,因為晚上的時間,要留出來批改學生的作文。他做魚食非常認真,處處為魚考慮,仿佛做魚食不是為了去獵魚,而是要去伺候魚似的。他專門用一片瓦,耐心地烘焙蚯蚓或是螞蚱,繼而把它們研成粉,再合上包谷面粉和其他東西,做成他自己特制的魚食;若問他何苦用瓦片來焙香昆蟲時,他回答說:“鐵鍋焙出來有油腥味、糊味,魚不愛吃?!毕褚郧耙粯?,每個星期天,他天一亮就出發(fā)去釣魚,刮風下雨,雷打不動。到下午五六點鐘回來,手里多少都拎著幾條魚,這就是他們家周末的肉食。有時候運氣好,會釣到好多魚,這樣的時候,林寶鳳會把多余的腌起來,這樣家里平時也有魚吃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到小風三歲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次年,社會秩序就更加混亂了。

        有一天的下午,林寶鳳正在縫補衣服,晃眼之間,發(fā)現在屋子里玩著的小風不見了,就趕緊放下衣服去街對面的柳林里去找,生怕他掉到河里去。叫了兩聲沒有人應,聲音都嚇變了。旁邊有一個在曬太陽的老伯伯說,好像見一個孩子沿著半邊街的北頭出去了。這時北邊傳來一片喧嘩,林寶鳳就連喊帶跑地向前奔去。

        到了大街邊上,只見人頭攢動,一片混亂,有人在說:“來了、來了!”許多人伸長了脖子往那個人指的地方看。這時林寶鳳看見,小風正在那個人的后面,死勁往里擠。林寶鳳一把抓住他,伸出巴掌,往他屁股上死勁扇了幾下。小風哇地哭了起來。這時一大隊人馬從西向東,順著大街,浩浩蕩蕩走過來。旁邊那個人假裝嚇唬地喊道:“小孩不準哭!”小風馬上忍住了。

        林寶鳳把小風抱起來,一起往人縫里看,只見像水一樣淌過來的人群中,有一輛卡車,卡車上站著幾個陌生人,揪著一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等走近了,定睛一看,那個人的高帽子上寫著“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趙松生”,嚇了她一跳,再仔細辨認時,那個人果然是趙松生!是。這就是我們那個處長!這就是那個同我們曾經一起工作過、言笑過的人!這就是保護過我的那個人!……林寶鳳的腦子在一秒鐘之內迅速地閃過無數個概念,一迷糊,忽然喊了一聲:“趙……”還沒有喊完呢,周圍馬上轉過來許多雙眼睛,像顯微鏡一樣地看著她。她趕快抱著兒子,轉身離開,但顯然被嚇壞了,怎么回的半邊街都不知道。

        文化革命開始的時候,劉玄他們小石橋中學,雖然是一個農村中學,但也轟轟烈烈搞起了運動。所有的老師都被貼了大字報,幾乎沒有一個幸免。有的是學生寫的,有的是老師寫的。有人把人事檔案上的話寫成大字報公開出來。劉玄的檔案上,關于反右斗爭一節(jié),只是寫了“在反右斗爭中袖手旁觀。處理意見:下放到小石橋中學教書”兩句話。再加上劉玄無職無權,平常又不求顯達,與世無爭,所以雖然也有人貼他的大字報,但也僅是拿他釣魚來說事,無非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之類。不到一年,造反派分成兩派,就沒有人再來管他了;除了不得不參加的會,他再也不到學校里面去,合適的時候,還偷偷去釣魚。

        林寶鳳因為是在工人隊伍中,加上送她到建筑隊時,來的人只是說她“覺悟低,不適合在機關工作”(檔案里也是這兩句話),所以文化革命中,沒有受什么影響。她雖然也參加了一派,但聽劉玄的話,從來不顯山露水,碰上不得不參加的會議、游行之類,她也只是去哈哈笑上一通,然后走人。由于林寶鳳和劉玄一門心思都在家庭生活和釣魚上,所以盡管社會上鬧得天翻地覆,他們的家卻始終是一個平靜的港灣。這樣一種心境的林寶鳳,無意間看見趙松生戴著高帽子游街,自然是嚇壞了,等到劉玄回家來,就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們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去看望他們一下。

        10

        當天夜間,林寶鳳戴上工人糾察隊的紅袖章,和劉玄一起去探望趙松生。他們把一罐魚湯偽裝在一只沙灰桶里,上面塞了件破衣服,由劉玄提著,沿著大街邊上,匆匆前行,生怕遇見熟人。

        趙松生和蘇蕙先前的家,在機關大院里,趙松生當了副廳長以后,就搬到了翠湖邊上的一個院子,他們雖然沒有去過,但聽別人說過,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面向翠湖的院門很小,緊緊地關著,往周圍一看,一個人也沒有。翠湖的湖心亭沒有燈光,一片灰暗。落葉在馬路上隨著微風移動,沙啦、沙啦響。這個時候去敲門,不會有任何人敢來應門。正在猶豫著不知該怎么辦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很小的聲音喊道:“林孃孃?!绷謱汎P轉身一看,見是蘇蕙的女兒趙蘇紅。林寶鳳驚喜地小聲說:“小紅,你怎么在這里?快帶我們進家去!”小紅也沒有說話,從胸口掏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了院門、又關了院門,帶著他們在小院里轉了一會,來到一座小樓跟前。同其他的小樓一樣,這座兩層小樓也是兩道門,住兩家人。小紅掏出鑰匙,開了門,又按了墻上的開關,開了壁燈,招呼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然后獨自往樓上走。他們這時才明白過來,小紅原來是在門外望風的。

        蘇蕙馬上下來了,說:“啊,你們來了!松生在樓上。走,請上樓!”然后領著他們往樓上走。走到一個臥室門口,蘇蕙用鑰匙開了門,往里面說了聲:“哈哈他們來了?!本鸵娮跁肋吷系内w松生慢慢地轉過身,又要勉強地站起來。

        劉玄和林寶鳳趕快走過去,阻止他說:“快不要站起來?!?/p>

        蘇蕙請他倆在大床腳頭的一個雙人沙發(fā)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床沿上。

        趙松生說:“大老遠還走著來看我。謝謝你們二位啊!”

        林寶鳳說了聲:“你沒事吧?”就哭了起來。

        蘇蕙也抹起了眼淚,說:“今天下午的事,松生告訴我了……”

        劉玄說:“喂,喂,你們兩個!”

        林寶鳳說:“哦,差點忘了!”說著就從腳邊的沙灰桶里,取出那罐魚湯,放到書桌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還熱著呢,您趁熱喝點吧。這是用劉玄今天釣的魚熬的?!?/p>

        蘇蕙說:“他吃過飯了?!?/p>

        趙松生說:“剛才沒有胃口,沒有吃好,我現在正想喝點魚湯呢!”蘇蕙就去拿了碗筷、羹匙出來。趙松生一邊喝,一邊說:“真好!”

        趁著趙松生吃魚的時候,蘇蕙就同林寶鳳他們說起松生這次被沖擊的背景。蘇蕙說,本來趙松生不是廳里的主要領導,平時也不怎么得罪人,沒有什么民怨,這次被拉出去游街,完全是諸葛才良的惡意報復。原來反右結束,松生被提拔成副廳長之后,就提拔了諸葛和蘇蕙;蘇蕙到另一個處當副處長,諸葛留原處當副處長。處里新來的處長就是那個楊子云。諸葛同楊子云配合不好,后來就想擠走楊子云,自己當處長,希望得到松生的支持,松生沒有同意。蘇蕙說:“其實就算松生同意也不成,因為提拔一個人當處長,也不是松生一個人說了就算數的。是不?”可是諸葛從此就同趙松生結下了梁子。本來機關里的甲派和乙派,都沒有把趙松生作為重點批斗對象,而且諸葛也不是兩派的頭頭,但是他是甲派的高參,硬是說動甲派的個別頭頭,又聯絡了基層單位的一些人,趁大家都不注意,把松生抓走了。

        林寶鳳說:“那么,他們還會再來抓嗎?”

        蘇蕙說:“可能不會了。他們內部對松生的意見都不統一。今天下午,還是他們中的人把松生送回家來的?,F在擔心的是他的身體,他常喊右腹痛……”

        這時趙松生吃好了。他打斷蘇蕙說:“你也別埋怨了。我作為一個干部,有了錯誤,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這也是應該的。至于身體,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p>

        林寶鳳說:“右腹痛可不是小事,得去看看呀!”

        蘇蕙說:“去了。醫(yī)生說是肝氣不舒。你說一個人幾十年追求革命,冒險,流血,到頭來,被說成是反革命,他這肝氣能舒嗎?”說著又流淚。

        趙松生說:“你看你看,又來了!”

        蘇蕙說:“誰像你,表面上沒事人一樣,一個人時,長吁短嘆,獨自郁悶。你這病生是憋出來的!”

        劉玄和林寶鳳見蘇蕙埋怨趙松生,有點坐不住,就說讓趙松生早點休息,告辭了。蘇蕙送他們出來時,反復叮嚀,叫他們不要再來。

        這以后,劉玄和林寶鳳還是不時地去看蘇蕙他們,直到1975年,他們的日子重新好過起來。那一年趙松生重新出來工作,林寶鳳和劉玄都以為,他必將再次被提拔重用,就又像從前一樣,輕易不去打擾他們了。

        11

        也是這一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母親和小風早早睡了,劉玄和林寶鳳點了個爐子,面對面坐著閑聊,一面在火上烤餌塊吃。門外風呼呼地吹著,而室內卻溫暖如春。忽然,他們同時聽到有人輕輕地敲著院門,互相看了一眼,林寶鳳說:“這么晚,這么冷,是哪家的客人呀?”這時院子里大部分人家都睡了,沒人理會。劉玄就說:“我去看看吧?!闭l知打開門,來人卻是蘇蕙。蘇蕙進了他們家,未曾說話眼淚先流了下來,哭聲哭嗓地說:“松生死了!”

        這真是晴天霹靂!林寶鳳和蘇蕙相擁著哭在一起,劉玄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蘖撕靡魂?,蘇蕙才嗚咽著告訴他們,趙松生是死于肝癌。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在昆明診斷出來之后,立刻就轉到上海確診和治療,半年之后,就在上海去世了?,F在骨灰已經帶回來,追悼會將于三天后舉行,特來邀請他們夫婦參加。平靜下來后,蘇蕙才平靜地說了一些事。她說趙松生死之前很平靜,最后幾天,都是在同她聊天。其中說到,羨慕劉玄、林寶鳳他們夫婦平靜的、與世無爭的生活。說到林寶鳳,他說:“我現在可以說出我的真實想法:她是一個好人。她也沒有錯誤?!彼囊馑际欠从夷菢诱耸遣粚Φ?,但是他至死也不敢說出這句話。

        蘇蕙還說,有一天趙松生對她說:“請你一定轉告劉玄一句話?!?/p>

        蘇蕙說:“什么話?”

        趙松生說:“告訴他,我對不起他?!?/p>

        蘇蕙說:“你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是后悔沒有提拔他嗎?”

        趙松生說:“不是。沒有必要說具體了?!闭f完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蘇蕙對劉玄說:“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事,但是我相信你會原諒他的。是嗎?”

        劉玄說:“我實在想不起他有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也許是連我也不知道的誤會。但是既然他這樣說,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原諒他了?!?/p>

        蘇蕙講完了話,情緒平靜下來,就告辭了。

        劉玄和林寶鳳執(zhí)意要送她回去。他們出門的時候,半邊街上已空無一人,昏暗的路燈,躲藏在柳樹落盡了殘葉的、細瘦的枝條中,像三兩顆遙遠的星。河水無聲地流著,一只孤舟船順著水慢慢地飄流下去,不知所往。在這石板鋪成的、破碎的路上,只有三個朋友沉郁的腳步聲,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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