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天太冷,而立之年的丁小兵躲在被窩里看電視。
無聊之際,恰好他的朋友陳大平打來電話喊他去吃羊頭喝冰啤酒,他渾身一哆嗦牙疼就犯了,頓時對世界就失去了興趣。半小時后陳大平的電話再次打來,他說,你平時不是一有邀飲跑的比兔子還快嗎?今晚怎么了?我們都喝好幾瓶啦。丁小兵說,牙疼。陳大平說,啤酒恰是消炎藥。
丁小兵吞了兩粒消炎藥,抓起羽絨服,一個箭步?jīng)_出了門。他如此興奮,皆因在電話的背景音里聽見了女子的歡笑聲。這使他決定要戰(zhàn)勝一切不可戰(zhàn)勝的困難去赴宴。
外面有要下雪的跡象,丁小兵不停地催促出租車司機開快點。二十分鐘后,丁小兵到達指定地點。夜幕下的路邊到處都是快結冰的污水,遠遠望去猶如一幅作戰(zhàn)地圖。他邁上油膩膩的臺階,差點兒滑個跟頭。這家小飯館名叫“不知名”,雖然環(huán)境不好,但適合幾個狐朋狗友無休止地喝下去,哪怕他們喝到天亮也無所謂,老板從來不討好般地趕他們滾蛋。愛咋咋地。
丁小兵在走廊上就聽見了朋友們在包間里吆五喝六的聲音,他在門口貓了近一分鐘,確定他們沒有在背后說他壞話,才從容地走了進去。地上橫著兩箱啤酒,桌上立著幾個打開的酒瓶,三個巨大的火鍋冒著熱氣,劣質酒精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連他在內一共三人,陳大平威風凜凜地問他要冰的還是不冰的,他說牙疼,這鬼天氣就算常態(tài)啤酒也是冰的,然后推動轉盤尋找羊頭。轉盤高速運轉了兩圈,丁小兵也沒發(fā)現(xiàn)可愛的羊頭。他質問陳大平,羊頭呢?陳大平說,我們來晚了羊頭告罄,只好換成狗肉了。湊合吃吧。他又問,女子呢?陳大平說,什么女子?
你打我電話時,我聽見有女人說笑的聲音的。
哦。正準備跟你說這事。剛才隔壁包間有個女的喝多了,從洗手間出來徑直走進我們的包間,一屁股坐下,抓起酒瓶對嘴吹,要跟我干,還硬喊我“高總”。
要跟你干?后來呢?她人呢?
沒后來了。那女的被幾個男人架回去咯。
沒勁。丁小兵說完捂著腮幫,一動不動。因為牙疼,上下牙床不能接觸,狗肉、啤酒這些他平日最愛的東西,現(xiàn)在卻成了累贅,他甚至對朋友們的談論感到厭煩,看一切都不順眼。再坐下去他可能要耍脾氣,可能要惡語相向,目前的形勢是自己的朋友越來越少,留在身邊的朋友越來越重要,為了不破壞朋友間的友誼及酒興,他決定退席。
陳大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胳膊一伸做出按壓的手勢說,稍安勿躁,我剛才短信聯(lián)系了一位美女,這會兒應該快到了。要不你下去接一下?
我又不認識。
我跟她說了你的外貌。
咋說的?
戴眼鏡的光頭哥。
丁小兵就下樓了。小飯館外面很冷,零星飄起了雪花,這讓他感覺很好。門口不時走過幾個打扮入時的姑娘,可她們都沒拿正眼瞧他,對這些女子他恨不得她們滑倒在路面上。他想起以前上高中時,追求過的一個女同學,因為女同學沒答應,反而要求他倆都要好好學習考大學,結果丁小兵一氣之下把她的自行車給偷了,然后賣了。
路面上滑來一輛出租車,像一具特洛伊木馬。隨后下來一個女子,丁小兵一看便知不是江湖女子,她拎著個暗紅色的包,穿著一件及膝的白色羽絨服以及一雙短靴,他頓覺慚愧,讓如此端莊清秀的女子坐在如此骯臟的小飯館里,似乎太格格不入,他甚至有些害羞了。那個女子莞爾一笑,跟在他后面去了包間。
陳大平對她做了簡單介紹,她姓席,尚未成家。
從外貌來判斷,小席與他們三個人年紀相近。她坐在了丁小兵的旁邊。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米蘭花香,在烏煙瘴氣的包間里,丁小兵依然能聞到,他喜歡身上有香味的女子。她與他倆很熟,丁小兵不禁有些恨恨,他怎么從來沒聽說過她呢?看來朋友之間還是有所保留的。由此推理出去,很多相熟的朋友,以為彼此一覽無余,其實經(jīng)不起細想,越想越不可靠,彼此真的熟到肆無忌憚?有時候丁小兵就會莫名其妙地不相信一個老友,哪怕他們曾經(jīng)一起保守著無數(shù)個秘密。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刻,他看著陳大平的臉,有些不相信他。
她沒有喝酒,只是抿著熱茶。這也是丁小兵喜歡的,他就覺得女人沒必要喝酒乃至喝醉,特別是當他對她們沒有企圖時。她安靜地坐著聽他們說話,偶爾翻看一下手機,猶如坐在環(huán)境優(yōu)雅的茶樓里。
丁小兵舉著杯子朝小席晃了晃,意思是跟她喝一口,誰知小席正在看手機。丁小兵瞬間找到話茬了,他說,這世界最遠的距離是我舉杯找你喝酒,你卻在低頭玩手機。小席笑著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應該是你站在我面前,卻要給我介紹對象。
大家哈哈大笑,一致認為她說的比他科學。丁小兵卻覺得她這句話暗藏玄機。小席接著說,很多事情都是介乎于“不說憋屈”和“說了矯情”之間的。對吧?比如,我實在弄不懂你們?yōu)槭裁茨敲聪矚g喝酒呢?丁小兵對她好感頓生,他說,是啊,為什么呢?喝酒解決不了問題,但不喝酒一定會產(chǎn)生一堆問題。小席說,這就叫越歡樂越悲傷。
另一個朋友說,你倆真高深,真是三人行必有吾師傅。
丁小兵說,拉倒吧,六人行還必有我親戚呢。
席間話題很散,說來說去疲倦漸顯,丁小兵倒是興趣盎然,他不停地說不停地喝不停地夾菜,想方設法拖延酒局結束的時間。他對這個女孩很有好感,已經(jīng)喝糊涂了的他萌生了計劃娶她回家的念頭,“愛情這東西,時間節(jié)點相當關鍵,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彼浀脮嫌羞@么一句話。
那兩個朋友哈欠連天地看著丁小兵,其中一個實在坐不住了,他說,丁小兵,你的牙不疼了?現(xiàn)在我牙開始疼了。
這頓酒局丁小兵搶著埋的單。外面雪下得異常哀怨,朋友一出門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本想送小席回去,但她堅持自己可以回去,他只好匆忙攔了輛出租車跟在后面,無奈風雪交加,跟了沒幾個路口,就跟丟了。
丁小兵很后悔忘要小席的手機號了,他想找陳大平索要,但又不愿被他知曉。思忖之中一天就要過去了。
晚上九點多,丁小兵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息,上面有一行字——“今夜你還來嗎奚曉雪”,手機沒有顯示出這條短信息的姓名,他想了想可能是未存進手機的號碼,仍然沒想起此號碼來自哪個人,他在移動公司的網(wǎng)站上搜索了一下。在確定這個號碼來自本市后,他來了興致。
丁小兵的興致來自這條短信包含的信息量很大,他認為這條沒加標點的短信提供了這樣幾種假設:
第一種。這條短信是發(fā)給別人的,那么它可以這樣讀:今夜你還來嗎?奚曉雪。這種口氣帶有埋怨,也就是說這個叫奚曉雪的企盼某人今夜能與她見面,或者干點什么事。
第二種。是一個男人發(fā)的詢問短信,它則應該這樣讀:今夜你還來嗎奚曉雪?是問這個叫奚曉雪的晚上來不來的意思。它的屬性是曖昧。
第三種。如果發(fā)信人確是發(fā)給他的,那么可以這樣解讀:今夜你還來嗎?(我是)奚曉雪。意思是奚曉雪肯定認識丁小兵,但又不是很熟,擔心他不記得她了,所以特意加上自己的姓名以示提醒。但丁小兵實在想不起來他跟誰約過今晚,也想不起來她是誰。
還會有什么可能呢?丁小兵想不到了。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條很私密的短信,并且無論何種情況,今夜對方會不會來并不強求,或者雙方對彼此今夜究竟能不能來并不是很上心。如果是急切地要見面,聯(lián)系的方式應該是直接打電話,而不是發(fā)信息。另外,短信息里的那個“還”字說明他們之間至少有某一個夜晚,曾經(jīng)在一起。
哪種可能性最大呢?除了第三種,其余兩種可能性都很大,丁小兵這樣認為后回復了一條短信——你發(fā)錯了吧?
丁小兵沒有立即刪除這條錯發(fā)的短信,他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睡覺去了。
夜里,丁小兵做了個奇怪的夢。他正站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突然沖出個漂亮的女人向他呼救:“救命!救命!我被強奸了……”起初他一陣迷茫,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但過了一會兒,他便釋然了。他反復回味那呼救之聲,竟然聽出了一種壓抑已久的歡天喜地。恰好此時綠燈亮起,一個造型男摟著一個灰撲撲的女孩從他身邊經(jīng)過。
醒來的丁小兵看了看手表,黑色的表盤看不清指針,于是抓過手機,時間是凌晨四點半。他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看著冬日窗外微弱的光亮,一點點強大起來。手機里除了兩條未讀的樓盤廣告短信外,沒有其他信息。
那么,這就確定了昨夜的短信是錯發(fā)的,那么,昨夜短信里的那兩個人后來怎么樣了呢?他們見面了嗎?此事的后續(xù)部分讓尚未成家的丁小兵備受折磨。他忍不住發(fā)去一條短信——風雪浪漫夜你們浪漫否?
可是,一天行將結束,他發(fā)出的短信也沒有應答。于是他刪除了那條短信息。
丁小兵喜歡活潑俏皮的女孩,更喜歡端莊穩(wěn)重的女孩,比如小席。他渴望再次見到她,最理想的是能與她整夜抵膝而談。當下要解決的問題是要到她的手機號,這個問題只有找他的朋友陳大平方能解決。
陳大平愛好廣泛,猶喜麻將與喝酒。他不是在打麻將就是在喝酒,或者在干這兩件事的路上。而丁小兵只喜歡喝酒,為了眼下的理想,他決定去陪陳大平打麻將,以期能在麻將桌上探聽到小席的手機號。其實他可以直接問陳大平要號碼,但內心那點可憐的自尊驅使他等待陳大平自己無意從嘴縫里漏出來,神不知鬼不覺遠比滿城風雨美妙,就算追求失敗也不會招來嘲笑,哪怕是善意的嘲笑。從這件事上看,自尊是最骯臟最無用的東西。他認為。
丁小兵會打麻將,但不精通更不愛好。可現(xiàn)在,他整天與住在同一小區(qū)里的陳大平廝混在一起。幾天麻壇廝殺下來,丁小兵一無所獲,不但輸了不少錢,而且對麻將上了癮,以致他都忘了打麻將的初衷。其間他也看見陳大平接聽電話,但從他的語氣判斷不是小席的來電。丁小兵既希望她打來電話給他一個詢問的借口,又不希望她給陳大平來電。他對陳大平是愛恨交加欲罷不能。
麻壇新秀丁小兵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口袋空空如也。接下來他只能搬個凳子坐在桌邊觀戰(zhàn),順便做些端茶倒水換煙灰缸等服務性工作。
那天上午,丁小兵剛發(fā)了兩千多元薪水,他準備閃亮登場。但他來晚了一步,那些朋友也都發(fā)了薪水。見他著急的模樣,陳大平說,你是男五號,要時刻準備著。晚上我請你吃飯,順便把小席也喊上。
正是因為陳大平的這最后一句,使丁小兵安靜下來。
陳大平把客廳空調開為“制熱”,四個人正式開戰(zhàn)。他們一直戰(zhàn)到凌晨也沒結束,途中丁小兵下了碗面條充饑,累了就在沙發(fā)上睡。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年,還經(jīng)常被他們輪流踢醒。丁小兵迷迷糊糊望著他們,已經(jīng)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他們踢他就是為了找他借錢,五十、一百、兩百的借,然后又八十、二十的還,無論是借還是還,嘴里都罵罵咧咧。他們胡子拉碴面黃肌瘦。他照了下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光頭不知何時長成了披肩長發(fā)。客廳里雪白的墻壁被煙焦油熏染為黃色,地板上堆積的煙灰一腳踩下去陷沒了腳。丁小兵小心翼翼地坐在桌邊,看見麻將牌都已掉色,他們還在興致盎然地摳牌。其中一個朋友手捧垃圾桶,摸一張牌扔進桶內,嘴里喊著“垃圾”,再從垃圾桶里掏一張扔出去。
這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麻將大戰(zhàn),丁小兵發(fā)現(xiàn)空調現(xiàn)在的制式依舊是“制熱”,墻上的掛歷依然停留在十一月。他望望外面的世界,法國梧桐郁郁蔥蔥,點點陽光穿過樹葉射向路面。
他對陳大平說,你不是說晚上請我吃飯的嗎?陳大平遞來一張百元大鈔,說道,你下樓隨便吃點,順便給我們帶點蛋炒飯。我們吃了上千斤的面條了,換換口味。
丁小兵一下樓就傻眼了,小區(qū)門前的一排店面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酒店。他走啊走一直走出幾十里地才找到一家名叫“不知名”的小飯館,他進去一看老板還是那個老板。老板急切地說,你終于來了。丁小兵說,啥事?老板說,有個姑娘隔三差五就來打聽你們的消息呢。丁小兵說,誰???老板說,就是那個姑娘,不知姓名。丁小兵說,她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老板說,她說對方停機了。
丁小兵又累又餓,一時沒想出對方是誰。他安排老板趕緊做蛋炒飯,然后去隔壁理發(fā)店理了個光頭。電視上有記者正在追著路人問:“你幸福嗎?”丁小兵心想這個世界還是沒有變,若是問我是否幸福,我該怎么說呢?必須說幸福。若說自己不幸福,一定會給自己帶來一堆麻煩。
從理發(fā)店出來,“不知名”老板正在裝盒,丁小兵要了瓶啤酒炒了個菜,坐下。老板看著他的光頭,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似的說,明白了明白了,那個姑娘就是跟你們喝過酒的那位。
丁小兵拎起塑料袋拔腿就跑,一直跑進移動公司才停下,他忙不迭地給陳大平和自己續(xù)繳了話費。
他想扯塊白云給自己擦擦汗,還想湊近太陽點支煙,他感覺自己出門像是顆炮彈被打了出去,當他把四盒蛋炒飯扔到他們跟前時,又像是炮彈飛行后轟然落了地。他們,吃相猶如突遇山珍海味,快餐盒因用力過猛皆被搗出無數(shù)個大洞。他看著這四個猛男吃完后,問陳大平,那個,那個你注意接聽電話。
陳大平撥拉撥拉滿地的煙灰,找到了手機,卻一揮手把手機扔出了窗外,說道,不是九餅!其余三人驚呼,那不是麻將牌!
丁小兵撿回手機,對陳大平說,你欠我一頓酒。沒忘吧?
陳大平說,哪年?
丁小兵說,哪年?
陳大平說,哪年?
丁小兵說,那年。
說完他就躺回沙發(fā)上了,這四員猛將如今像是一家人,整天圍著四方桌,而他則像是這個家庭雇傭來的長工。丁小兵這樣想著,很快也就坦然地睡著了。
迷迷瞪瞪中,丁小兵聽見樓下有人在喊,亂七八糟……我愛你,亂七八糟……我愛你……他又仔細傾聽了一會兒,還是這兩句,他拉開窗戶發(fā)現(xiàn)是一個騎三輪賣面食的與一個拉板車收垃圾的,擠在樓前的小道上互不相讓,嘴里用各自的方言吆喝。丁小兵這才聽清楚他們喊的是什么了。亂七八糟原來喊的是“糯米發(fā)糕”,我愛你是“收垃圾”。
丁小兵氣得打開手機里的“湯姆貓”,沖著它喊,什么亂七八糟的。湯姆貓跟著重復了一遍“什么糯米發(fā)糕”。對此他無計可施,只好窩在沙發(fā)上睡覺。
丁小兵是被陳大平踢醒的,他以為又是來借錢的。沒想到陳大平說,你手機過會兒會有短信息。說完,就機械地回到麻將桌前。陳大平的表情說明他正處在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丁小兵翻個身繼續(xù)睡覺。但是,他的手機很快就神奇地響了一下,他打開一看,是條天氣預報的短信,說今天全市有小雪,最低氣溫零下三度,提醒市民注意出行安全。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天氣很冷,他一直穴居在陳大平的居室里,四季如春。
緊接著丁小兵的手機又響了一下。他沒有理睬,假寐片刻后想起陳大平剛才說過的話,越想越覺意味深長。他抓過手機,一條短信躍入眼簾——“你在哪里奚曉雪”。
還是那個奚曉雪,還是沒有標點的短信,但現(xiàn)在丁小兵已經(jīng)會讀了,短信的意思是奚曉雪在問他,他在哪里。但是奚曉雪是誰呢?他捧著手機走到陳大平跟前問,難道……你說的是這條短信?陳大平張牙舞爪地在抓牌,頭也沒回地說,我說的是上一條短信。
丁小兵惡狠狠地說,我口袋空空如也,已無錢可借。說完他就要走,然后他就走到沙發(fā)里躺下了。同時他決定對奚曉雪展開冬季短信攻勢,不管奚曉雪是何方人士。閑居也不可浪費光陰。他迅速回了條短信:今夜你還來嗎丁小兵。
丁小兵與奚曉雪的短信往來日益頻繁,也愈發(fā)無所顧忌,短信內容包羅萬象。他漸漸忘卻了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席,以及正在短信的,客廳里的四個原始人。
丁小兵覺得目前很有必要與奚曉雪見上一面,局限在文字上的聊天已經(jīng)遠水解不了近渴了。一想到如果能與她見面,他就很激動,但一想到如果對方長相奇異,他又很失落,他害怕總沉浸在美好之中的人和事哪怕出現(xiàn)一點瑕疵,都會讓人接受不了,瞬間就失落。他在見與不見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后他認為能叫“奚曉雪”這三個字,應該是個長相不錯的女人。為了驗證之間想法的正確性,丁小兵發(fā)去一條短信——
你長得像誰?
劉胡蘭。五分鐘后奚曉雪發(fā)來這三個字。
劉胡蘭長什么樣呢?丁小兵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只好回復,嗯。長得很光榮。
你猜猜我現(xiàn)在身上有什么?
兇兆?
胡說。我好得很,身體健康。
你說大熱天的戴這玩意就不熱?
奚曉雪停頓了幾秒,我們不戴你們男人會更熱!
丁小兵看著句末的那個驚嘆號,渾身果然燥熱。談論這些的確會導致他更熱,而且增大了調情的嫌疑,這種隔空調情對自己的身體毫無益處。于是他給她說了個笑話:我一個朋友興致勃勃進影院看偵探片,開映前影院門口一賣爆米花的老兄問他,買爆米花嗎?朋友說不買。真的不買?真的不買!好吧,爆米花老兄說,電影里的兇手是那個花匠。
奚曉雪說,你真行。
丁小兵說,我當然不能說自己不行。
奚曉雪說,你平時都喜歡看什么書呀?
丁小兵說,我平時不看書也不讀報。
奚曉雪說,那你都干什么?
丁小兵說,深居簡出。
奚曉雪說,我最不喜歡書籍上的腰封。
丁小兵說,腰封就是妖風,但是鳳姐也是可以推薦張愛玲的嘛。
奚曉雪說,你懂得挺多呀。
丁小兵說,你懂的。
奚曉雪說,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吧?
丁小兵心想咱們何時又曾見過面呢?他在手機上輸入“盼得一見”發(fā)送過去。
奚曉雪說,晚些時候我給你地址,我在那個地方等你吧。
丁小兵正準備回復這條關鍵性的短信,卻聽見客廳里的陳大平發(fā)出一聲怒吼:終于把你們這群狗日的口袋清干凈了!隨后又是“砰”的一聲巨響。丁小兵一個箭步?jīng)_向客廳,看見那三個人如釋重負般洋溢著甜蜜的微笑,而麻將桌上方正升起一股黑煙。陳大平像丐幫幫主般,手指指向每一個人,口中說道,你、你、你、你都跟我吃肉去。朋友說,要不要找輛警車給你開道?丁小兵說,警車開道太沒面子了,以陳大平現(xiàn)在的身價怎么也得弄輛押款車荷槍實彈的開道!
他們頂著風雪,在黑夜里步行,走啊走一直走出幾十里地,才終于找到了一家飯店,居然還是那家“不知名”飯館。不同的是飯店已更名為“真得味”火鍋航母店,老板還是那個老板,西裝革履容光煥發(fā)大腹便便,看起來已經(jīng)非常有名了。
五個人坐下后,點了十八盤羊肉卷。老板對丁小兵說,墻上掛著的是火鍋吃法口訣,你們參考一下,這樣才能吃得科學。丁小兵看看墻上的招貼畫,果然寫有好幾條——“肉類先下湯味鮮,海鮮蔬菜在中間,羊肉薄卷夾著涮,大約八秒香又鮮……”,可是等他轉過頭來,火鍋內早已空無一物,他涮涮筷子,舔了幾下筷頭。
陳大平正在指使老板再速上十八盤羊肉。丁小兵抓著筷子,盯著剛入鍋的羊肉卷,等著它們漸漸熟透??墒莾H過了三秒,鍋內未及熟透的羊肉卷又被一掃而空。丁小兵再次涮涮筷子,舔了幾下筷頭。他決定等羊肉再上來時,搶一盤放自己跟前,并且用筷子夾緊堅決不撒手。這年頭什么都靠不住,只有自己靠得住。我靠。
正當丁小兵看著筷子里的羊肉顏色逐漸變淡時,他的手機來了短信。他一松手肉就掉進鍋里不見了。
他徹底放下筷子,去掏手機。是奚曉雪發(fā)來的地址,她說她就在這里等他。
不惑之年的丁小兵一個箭步就沖出了門,他如此興奮皆因為這個地址。這個地址顯示奚曉雪居然就住在他的小區(qū)里,他走啊走,邊走邊看小區(qū)里的綠化樹,看著它們從白雪覆蓋到發(fā)出新芽,再到枝繁葉茂,直到小區(qū)道路邊滿是枯葉時,丁小兵才走到了她的樓下。
這樣的約會非常老套,他不由得笑了,此刻的丁小兵突然失去了見她的熱情,他發(fā)現(xiàn)在他現(xiàn)在這個年齡,不僅害怕分別的時刻,更害怕重逢的時刻。四十歲時終于有錢買了把十歲時熱愛的玩具手槍,又有什么意義?什么都可以從頭再來,只有年輕不能。許多事情,跟年輕綁在一起就是美好,離開年輕就是傻冒。而他現(xiàn)在只想在人群中胡混。
于是,丁小兵匆匆往回走,邊走邊東張西望,擔心被奚曉雪撞見,他幾乎慌不擇路,就這樣一不小心與一個女孩撞了個滿懷。
責任編輯 張 琳